站在安平院門口, 葉乾元的心已經完全沉靜下來了。其實在戰場上的時候他想過安桂芝說的話,他沒有愛過她。
她卻將整個青春的愛戀都給了他。
葉乾元推開門,安桂芝就站在院子中間, 就像一直在等着他一樣。
“王爺。”安桂芝含笑地給葉乾元請安, 她一點也沒有變, 和從前一樣美豔, 不, 她甚至比從前更多了一分從容嫺靜的美。
葉乾元也笑着,上前給了她一個擁抱。和以往任何的擁抱都不同,這是一個帶着鼓勵、安慰
、滿懷歉疚的擁抱。
“桂芝, 是我負了你。”葉乾元沒有放開安桂芝,擁着她認真道:“桂芝, 是我的錯。我都想明白了, 是我的錯。”
安桂芝渾身都僵硬了, 無法動彈。她能聽出來,葉乾元的話裡滿是誠摯。她的眼淚慢慢地涌出來。多年來都是希望有一天他能真的懂得愛, 如今他懂了愛,卻不是因爲自個。
是失去白阿小的痛讓他痛覺,還是生死關頭突然頓悟?
不過現在的安桂芝,根本不在乎了。這一年,她從未踏出安平院一步, 可她的心, 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安然。因爲有所愛。爲了所愛, 她要更好地活着。
“桂芝, 我知道你已經不想要我的抱歉……桂芝……若是你願意, 我想做你的親人。”
安桂芝從他懷裡抽身,道:“王爺想與奴婢做親人, 可奴婢並不能與王爺做親人。曾經愛過,便不能坦然相對,若是王爺念在奴婢多年服侍的情分,便成全奴婢……”
葉乾元怔怔地看着安桂芝。她已經不再自稱“妾身”了,而是“奴婢”。她當真將他徹底放下了。
“好……好……”葉乾元望着漫天的星辰,像是低聲自語般呢喃道:“我便成全你……”
安桂芝跨出安平院那一刻,腳微微打顫,險些跌倒,葉乾元趕忙扶住她的胳膊。安桂芝站定,推開他的手,堅定地走了出來。那一刻,她覺得所有的星辰都亮了起來。
千蘋在門口守着。
葉乾元道:“帶我們去地牢吧,把小石子放出來。”
千蘋猶豫了一下,欠身道:“王爺恕罪,夜香庫還缺個刷恭桶的……王爺不在,奴婢便擅自做主,便罰小石子去夜香庫了……”
葉乾元詫異了片刻,而後便了然。在他離開的時候,千蘋必定是好好地照顧了安桂芝和小石子。她是葉乾元的心腹,並不能做的太過。讓小石子刷恭桶,說是懲罰,卻是救了他。若是讓他在那般苦寒的地牢待一年,怕是會落下一身病。
千蘋的體貼讓葉乾元心頭一暖。他沒有考慮周全的,千蘋都能想到。安桂芝也滿含感激地看她。
千蘋沒有說話,只是溫順地微笑,帶着兩人去了夜香庫。
剛到恭桶房便瞧見院子中間點着昏暗的蠟燭,一個穿着粗布短打的青年背對着三人坐在井邊,奮力刷着一個恭桶。絲毫沒有注意到背後來人。
安桂芝的淚立刻止不住地淌出來,她張開手,急切地想要衝上去擁住那個人。
葉乾元立刻擡手拉住她,低聲道:“我說過要成全你。”而後一擡手,千蘋便拉着安桂芝躲到了一顆大樹背後。
“小石子。”葉乾元走進,沉聲叫了一聲。
小石子放下恭桶,詫異地回頭。往常這個地方,鮮少有人願意來,怎的這個時候了,還有人來找他。小石子看了半響,才反應過來,他有些驚訝,又有些慌亂地給葉乾元行了禮,請安的話都沒說利索。
這是經過那件事以後,葉乾元第一次見到小石子。他大了一歲,又長高了些,快要超過葉乾元了,已經完全褪去了少年的稚氣,成了一個真正的男人。不變的還是那帶着笑意的臉,和一口的白牙。
小石子看着葉乾元有些無措,卻絲毫不懼。葉乾元張口正準備說話,小石子猛地跪下,朗聲道:“王爺恕罪,讓奴才見見芝姐罷!”
葉乾元被他那洪亮的聲音給震了一下。到這個時候了,他還想着安桂芝。
“她已經死了。”葉乾元故意將聲音放狠。
小石子愣了一下,而後堅定地搖頭道:“王爺,你莫要騙奴才。奴才知道芝姐不會死的,芝姐說過要和我在一起。芝姐說過,就算只剩最後一口氣,也要撐着,等着她。我還在等着,她不可能不等着奴才。”
“一口一個芝姐,叫的倒是親熱。”
小石子跪着上前幾步,抱住葉乾元的腿,哀求道:“王爺,我知道您是個好人,您是善心人。求求您,讓我見見芝姐罷,我好想她。”
葉乾元橫眉冷眼地望着他,並不言語。
“奴才對主子犯下了十惡不赦大罪,可芝姐她沒有錯。她不過是愛上了一個人而已。王爺,您也愛上過誰,您一定會明白的。奴才求您了。”
安桂芝再也忍不住,哭着跑了出來,緊緊地擁住滿身污垢的小石子,兩人相擁而泣。這一刻,旁人都不在了,天地間只有這一直等着盼着念着的愛人真心的相擁。
這樣的決絕的男人,才配得上安桂芝那樣癡情的女人。把她交給他,可以放心了。
葉乾元的心無比地動容,又無比的嫉妒。
他們心意相通,他們互相信任,他們真心相待。他們因爲對方的一句話,就能在困境中堅守住,用愛支撐着自己,守候這彼此。
而葉乾元,他完成了所有男人征戰四方的夢想,他的神勇征服了整個草原,他得到了大昇舉國的擁戴,他是萬人敬仰的“狐面將軍”,他的故事和傳奇早就傳遍了大街小巷。
葉乾元什麼都有了。可他並不快樂。
他們在過去的一年中,幾乎失去了所有東西。他們什麼都沒有,除了彼此的愛。他們比葉乾元更幸福,更從容,更自在。他們也終於等來了相擁的這一刻。
葉乾元退了幾步,冷聲道:“嫺王府的侍妾安桂芝急病暴斃,三日後下葬後山墓園。安桂芝身份低微,不得作禮立碑。”
安桂芝擡起滿是淚痕的臉,不可置信地看着葉乾元。
以後,安桂芝死了,她便可以真的活了。
葉乾元看着那搖曳的燭火,道:“你要這王府的什麼,都可以隨便拿。天亮之前,必須離開。”言罷低頭深深地與她對望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對過往的訣別和對未來的期許。而後淡然一笑,轉身踩着一地的星光,邁開大步向前。
安桂芝傻坐在地上半響,等葉乾元要走遠時,纔回過神,大聲喊住他:“王爺留步!”
既然已經不愛他了,那便不用再恨他。等着看他痛苦,也就不必了。況且這一年,他的確已經痛苦過了。
葉乾元停住腳步,沒有回頭。
安桂芝望着那背影,曾經如此留戀,如今卻是欣然地看着他遠去,沒有一絲不捨。
“奴婢風塵打滾多年,聽過一句話:若是白日愛慕驕陽,深夜貪戀朔月,那一定要選擇朔月。因爲若是真的愛戀,便不會再有旁物入眼。這話送給王爺,往後恩義雙絕,若是再無緣相見,祈願王爺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