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又有什麼消息?”
接過那份染着鮮血的告急信件後,王孫賈本來就陰沉的情緒,在閱讀簡牘上那些乾燥乏味卻蘊含重要信息的文字時變得更加糟糕。近半個月來,每天傳車送來的都是壞消息……
在王孫賈看來,衛侯孤注一擲開始這場戰爭本來就不明智,當範、中行還在時,衛國還可以盡情去收復失地,可眨眼間,這兩家竟灰飛煙滅,本來覺得很遠的趙氏卻渡河來攻了!這一下子,衛國像是大河退潮時困在濮上的小魚,落入了趙無恤的漁網中,越掙扎越緊!
本來他想着,等事不可爲時,要勸衛侯與趙氏講和,然而沒想到的是,趙無恤卻蠻不講理地把這個可能堵死了。
上一封來信來自僭號稱君的廢太子蒯聵,他宣稱孔圉已經做了他的“執政”,衛國許多諸侯也紛紛向他效忠,請求衛侯元退位,讓出帝丘城。
當時衛侯元暴跳如雷,將信件扔進了火爐裡化爲灰燼,卻無法燒燬衛國兩君並立的事實,但王孫賈嘴裡的“請平”只能咽回去,這就沒得談了。
而這次的消息更讓他心情沉重,他緩緩放下簡牘,對殿上的人說道:“趙氏已經拿下瑕丘。”
侍候在衛侯身邊的彌子瑕頓時面如死灰,瑕丘是衛侯賜給他的封地,位於帝丘東北方數十里,理論上應該處於腹地纔對,然而在趙軍的兵鋒之下,那裡也不安全。
“既然瑕丘已然陷落,看來趙兵已經將帝丘周邊的衛城都一一拔除,不久就會聚攏過來準備圍城了……”
帝丘離河內不遠。既然朝歌月餘便被攻破,那帝丘又能堅持多久呢?
衛侯元焦躁地坐在君榻上,從趙無恤偷襲甄邑開始。衛國的土地便在這幾年間不斷淪喪,先是濟西。再是濮南,如今連楚丘也丟了,兒子還與他分庭抗禮。昔日好歹有六七百乘戰力的衛國,如今卻只剩下帝丘和北部一隅之地。
站在帝丘城頭向外眺望,他能看到成片成片的衛人想要入城,卻被膽小的守城者拒於門外,那些衛人捶胸頓足,說既然帝丘的衛君不要他們。那他們就去投奔楚丘的衛君去了!這讓衛侯元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到頭來,竟似是他在把自己的子民往外趕一樣。
近幾日,城外的風景有了變化,或許是趙氏已經完全控制了周邊,逃來投奔的人少了,但衛侯卻能看到趙氏的遊騎囂張地跑到護城河裡飲馬,城內的守卒卻不敢出去驅逐。這讓衛侯在覺得羞辱之餘,也感到了一種危險。一種名爲亡國亡社稷的危機感。
他做國君三十年來,還從未如此狼狽和被動過,卻無計可施。如今只得將目光看向王孫賈,滿心絕望下殷切地問道:“司馬可有破圍之法?”
王孫賈很無奈地說道:“衛國僅剩的數千軍隊必須留守帝丘,故而對周邊的小邑根本無法守備,而北面尚聽君上號令的諸邑,其兵力也不足以驅散趙軍。吾等孤立無援,爲今之計,只能抓緊鞏固城防,指望盟友救援……”
說起這個衛侯就來氣,他拍着案几怒道:“盟友?帝丘已經要被包圍了。可寡人的盟友在何方?”
……
衛侯的盟友裡,晉人是不可能來救的。唯二的希望就是鄭國和齊國,然而鄭國執政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眼見趙無恤攻衛在即,他卻調兵去西南邊攻打蠻氏,還爲此與楚國葉公起了衝突。
至於齊國方面,被齊侯授權抵禦趙軍的正是老奸巨猾的陳氏……陳乞親自坐鎮高唐,他的兒子陳恆則徵召了萬餘兵卒聚集到大河邊,卻不向南援衛,而是往西涌進了衛國北面的河間地此處本是中行氏的地盤,在邯鄲陷落後面臨趙氏攻擊,陳恆便打着協助防禦的藉口,控制了此處。
同時他也聽說趙無恤立廢太子蒯聵爲君,佔據了楚丘,已經準備進圍濮陽。
“這一招真是狠辣,趙氏過去幾年攻衛太急,衛國的大夫士人原本還擔憂趙無恤會亡衛之社稷,可如今他立了蒯聵爲君,還招降了孔氏和諸多大夫,這是在變相地告訴衛國人,選擇投降不會讓衛亡國,只是換一個能與趙氏和平相處的國君而已,如此一來,衛人的抵抗*便降低了……”
一面對趙無恤的策略讚不絕口,陳恆也沒有妄自菲薄,他已經不是幾年前夾谷之會上被趙無恤一句話就嚇掉酒杯的少年了。經過數年朝堂和軍中的歷練,陳恆變得心思陰沉,手段了得,和他祖父陳無宇越來越像。
在去歲秋冬之時,各勢力暫時休戰****傷口的間隙,他派遣使者攜帶金銀錦緞等禮物進入河間地,招降當地的戎狄部落,戎狄酋長們見中行大敗,自然人心騷動,見有利可圖,便轉投陳氏。於是去年大半年的戰爭裡,齊侯和國、高在泰山一線啃石頭,陳氏卻在旁邊悠然自得地接收領地,吞併了河間地後,他們的地盤將近擴張了一倍!
在得知趙兵已經盡取帝丘周邊的小邑,準備進圍濮陽時,陳恆也沒輕舉妄動,而是親自坐船回了高唐一趟稟報父親。
大河航運比陸路迅捷,乘坐輕舟快船,只花了一天一夜時間,陳恆便跨越了百餘里距離抵達高唐碼頭。
高唐本是齊國北部一處偏僻的小邑,只因控制着齊與燕國、中行、中山國的貿易,所以發展得很快,經過陳氏兩代人的經營越發繁榮,一百年前的小渡口漁村,如今已經是萬戶大城,能出五百乘兵賦!
陳氏心懷竊國之志,所以一面收齊國民心,一邊在高唐周圍建了數座衛城屯兵,在外面還看不出蹊蹺,只有入了城,纔會發現這裡滿滿當當都是正在訓練的新兵!
在世人都被晉國六卿的大打出手吸引住目光時,他們卻沒發覺,陳氏的力量,也已經是千乘之卿了!這個毒蛇般的家族一直在隱藏獠牙,只等場中的巨獸們鬥得累,就下去對準要害狠狠咬上一口!
年近五旬的齊卿陳乞就在其中一處衛城中巡視武庫,他很快就出來接見了兒子,聽完他的彙報後,不假思索地說道:“國、高不援衛,陳氏亦不援!”
陳乞陳恆父子對君主們滿心期待的爭霸戰爭實在是興趣寥寥,他們的每一個決定,都是爲陳氏如何在戰爭裡保存實力,如何坐大而考慮的。總之這次戰爭陳乞已打定主意,一定要將齊侯、公族和國、高二卿帶進坑裡,讓他們實力大損,他好實行竊齊的陰謀。
然而陳恆在考慮事情上,卻比他父親看得更加長遠,他冷靜地分析道:“父親所言甚是,趙軍勢大,軍中能戰者近兩萬人,不可與正面爲敵。但也不能放任不管,若趙氏佔據帝丘,廢衛侯元,立蒯聵爲主,則齊國反被其包圍,從衛國北上,便是陳氏領地,坐視趙無恤全取衛國,於陳氏無利。”
“何況如今陳氏還得仰齊侯鼻息,若什麼都不做,恐怕會惹齊侯懷疑,到時候反而不美。”
陳乞略一思索,點了點頭:“吾子說的有理,那你說該如何應對?”
“小子在舟船上時,已經想出了一個主意。”
陳恆不但耍陰謀在行,對於廟算和軍爭也有些心得,他們陳氏,可是出了司馬穰苴和孫武兩位大兵家的!這跟濃厚的家學脫不開關係,傳說中的太公六韜,還有司馬穰苴的遺書《司馬法》,正藏在他們家的府庫中。
陳恆道:“當年晉文公圖霸,想要與楚國爭奪中原。爲了救被楚人圍困的宋,晉軍便圍衛、曹,誘使楚國北進,我既然不想與趙無恤正面衝突,又想保帝丘不失,順便讓齊趙正面交戰,何不效仿之?”
“你且說來聽聽。”
陳恆應諾,“據消息稱,趙氏在西線與東線都發大軍作戰,其腹地必然空虛。我若乘趙無恤圍攻帝丘時渡河西進,與中行氏和當地的戎狄部族配合,煽動邯鄲人叛亂,說不定能一口氣打到邯鄲去!”
陳乞眼前一亮,拊掌讚道:“此計甚妙,到時候趙無恤只有兩個選擇,要麼放棄攻擊帝丘,要麼放棄剛奪到手的邯鄲!若是前者,等他們回師時,吾等既可退入中行氏領地,也能渡河歸齊。若是後者,則河北非趙氏所有!”
“然,待小子發兵後,父親還可以向齊侯爲陳氏邀功,同時給國、高壓力,接着慫恿齊侯在小子渡河攻邯鄲時,帶着齊軍主力來拖住趙無恤,讓他攻衛亦不能,回師也不成。”
陳乞看着多智的兒子很是欣慰:“如此一來,我父子期待已久的齊趙鏖戰,就要在桑間濮上開始了……”
陳恆的野心卻比父親更大,他嘴角露出了一絲陰險的笑:“不止如此,那樣的話,若齊趙在衛國兩敗俱傷,陳氏不但可以削弱公室,還能全取太行以東!到時候即便竊齊不成,像趙氏一般在大河兩岸獨立爲邦國,又未嘗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