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姣醒來時,發現丈夫已經不在身邊了。
她不由暗自責備,身爲媵妾,從小受父母婦德教育,必須早起伺候丈夫起居,怎能貪睡比他晚起呢?
其實就算出門在外,趙無恤也睡得很淺,從不戀於牀笫,他天亮前就起牀,坐到外間書房裡,蜷在燭光下,忘我地閱讀老舊的竹簡或新出的紙質書籍——讀書,這也是孔姣與丈夫不多的共同愛好。他還會乘着朝霞,在羽林侍衛陪同外出散步,直到被孔姣熬製的甜米粥吸引回來。
據他說,之所以起這麼早,是因爲這能讓他不要鬆懈於溫柔鄉中,而晨曦也有助於人思考問題。
他思考的究竟是什麼?從趙無恤深邃的目光裡,孔姣卻看不出所以然來,但她女人的直覺告訴自己,她絕不會想知道。
吃完朝食後,趙無恤突然宣稱,要帶着她一起進入衛宮,去參加衛侯爲他準備的接風宴饗。
“妾去只怕不太合適……”孔姣一驚,手裡的巾絞到了一起。嫁入趙氏八年來,她一直作爲一個低調的媵妾存在,參加的宴飲雖然很多,但每次都作爲樂靈子,或者季嬴的陪襯存在,沉默地吃着少許食物,乖巧地聽別人說話,輕易不發言,因爲母親曾告訴她,言多必失,傾聽反而更重要,傾聽丈夫,傾聽旁人,未來還要傾聽自己的兒女。
“有什麼不合適的?吾要與衛侯和衛國卿大夫同堂宴飲,汝也要與衛侯夫人,各卿夫人在殿後共食,這是要習以爲常的事。”趙無恤卻渾然不在意,反正他在濮陽呆的時間,也就這麼一天而已,就衛國這些即將凋零的貴族,隨意應付一下就行。
孔姣無從拒絕。
“如此真的好麼?”在去往衛宮的馬車上,穿上合適的衣服,孔姣抱着女兒,用不確定的語氣捫心自問。
但她的目光很快就被裝點得富麗堂皇的衛國宮室吸引住了。
衛國自從衛懿公亡於狄人,衛文公遷至帝丘以來,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多年,傳襲了九代。雖然現在衛國日削月剝,領土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二,算是個小國,可畢竟立國這麼長時間了,宮室裡的建築還是很雄偉華麗的。加上這一代衛侯近年大興土木,所以孔姣目光所見之處,但見高臺聳立,層樓疏閣,連棟結階。
宮中掘土鑿池,種木爲林,春風掠過池林,拂人面目,極是溫暖,並帶來花苑中之花香,獸室中的獸鳴。遠處的樓上臺中,近處的路邊廊間,時不時能看見穿紈服,踏絲履的寺人、女婢也奢華美麗,一個個捧物而趨行,見到他們車駕便下拜行禮。
孔姣有些震驚,並非震驚此地的繁華,而是震驚於衛國外間如此民生凋敝,原來財富都被集中到了這裡!
這和鄴城“藏富於民”的宗旨完全背道而馳,她有些接受不能。
有這麼多精力財富,不應該像鄴城一樣,多修一點水利溝渠,多蓋一點蒙學鄉社,多培養幾個救人爲業的醫者麼?
她有些想不通,不知不覺間,孔姣脫胎於孔子教育的思維,已經被趙無恤和鄴城同化了許多,世間許多正常的事,在她看來,成了病態的異化……
車馬沿着宮中的大道直行,穿堂過院,來到了正殿外,在這裡,衛侯早已帶着羣臣相迎。
孔姣在魯國時總聽人言世卿世祿,在那個時候,三桓在孔姣眼中,已經是魯國至富至強的存在了,時至如今,她終於清晰地意識到,真正大國上卿的地位和榮光,絕不是三桓那種小家小戶能比得了的。
衛侯蒯聵堂堂一國之君,見到趙無恤卻得攤着笑臉,態度卑微,衛國衆人也無不恭恭敬敬。畢竟衛國之前幾年被趙軍揍得最狠,趙鞅每次過境都會大肆劫掠,那神出鬼沒的騎兵更如入無人之境,趙無恤攻破帝丘城牆的餘威仍然留在他們心底。
趙無恤猶如羣星捧月,被衛侯和羣臣簇擁着去了正殿,他是今天的主角。孔姣無助地看了丈夫一眼,隨即就得將所有精力用於應付身邊嘰嘰喳喳的貴婦人們。
她,也是今天的主角。
在禮制中規定,正式場合時,侯、伯的夫人穿榆狄,其餘婦女穿衣的原則是夫尊於朝,妻榮於室,根據丈夫地位的高低穿其相應的命服,比如卿的妻子穿鞠衣,大夫的妻子穿檀衣,士的妻子穿椽衣,所以今天孔姣穿的是明黃色的鞠衣,簡約而得體。
進了偏殿後,留着一頭濃郁烏髮的衛侯夫人呂姜笑着請她在貴賓席位就坐,孔姣在推讓無果後跪坐下來,小心翼翼地將自己和女兒的衣角拉整齊。
她左右盡是一羣陌生的塗滿脂粉的婦人臉龐,她們像是一羣興奮的母雞,紅豔豔的脣上開開合說個不停,讓她頭暈目眩,只能勉強露出笑容,通過命服的不同來判斷身邊的人身份,從而給出恰當的迴應。
有資格坐在孔姣身邊的,自然是卿族的夫人們了,衛國雖然衰敗,但世卿卻不少,什麼石氏、孫氏、孔氏、北宮氏、太叔氏、公叔氏……孔姣雖然對成爲宴飲的中心有些不習慣,但她早年在家中時,在父親的耳渲目染下,對各國卿族世系卻也如數家珍,所以還算能應付得體。
孫氏、北宮氏、太叔氏、公叔氏都衰弱了,只有孔氏和石氏最爲強大,其中孔氏的夫人是伯姬,也是當今衛侯的姐姐,她與衛侯夫人關係最佳,至於衛卿石圃的夫人,身邊卻冷冷清清,與呂姜的關係也不鹹不淡。
但她們都有一個共同點,身邊的這些衛卿之婦,都希望通過她討好趙無恤,現在中原最有權勢的人,從而爲自家夫君牟利。
在意識到這一點後,孔姣心情有些複雜,又是爲丈夫自豪,又是爲父親悲哀。她父親孔子也曾來過衛國,只爲求得衛侯一次召見,卻遲遲不得重用,除了遽伯玉等老朋友外,這些油光滿面的衛國貴族可曾正眼瞧過他?
反觀趙無恤,一舉手一投足間,都能讓衛國君臣心驚膽戰,連帶着自己也被捧爲貴客。
現在父親又在哪裡呢?聽說他在遙遠的楚國葉縣,現在看到的,可是與自己一樣的月亮?
“你們弄錯了,我只是一介媵妾啊。”她心中如是說,若是季嬴和樂靈子在,一定能很好地應付這種場合吧,與她這只不起眼的小鴿子相比,她們如鳳凰、孔雀,是天生的貴族,高貴而優雅。
孔姣閉上眼,回憶父親的容顏,有些模糊了,若她的身份只是孔子的女兒,而不是趙無恤的媵妾,如今只怕僅能站在殿外,和那些捧着餐具的女婢聊聊天……
或許那樣反而更輕鬆些,不必被頭頂高高的雲鬢壓得脖子發酸,也不容牽扯出勉強的笑容應付衆女層出不窮的話題。衛國貴族間的齷齪小道消息,千里之外的奇聞異事,這些東西讓她昏昏欲睡,還得看好女兒,不讓她亂吃東西壞了肚子。
百餘名貴婦人的私言竊語,案几上如流水般的數十道美味大餐,以及侏儒、倡優、宮女的表演,各種逢迎追捧。這些本應是士人家灰姑娘夢寐以求的事情,但在孔姣看來,還不如鬆閒地在鄴城自己的小居里讀一本書。
這也讓她認清了一個事實,除了自家丈夫外,天下的其餘貴族,差不多都是這副樣子了……庸俗,無聊,腦滿腸肥。
夜色漸深,酒也正酣,筵席上的話題越來越放肆,越來越露骨,甚至有人拉着孔姣的手,悄悄向她塞了美玉、珍珠,向她保證自家夫君對趙氏的友好忠臣,希望她能在枕邊美言幾句,那些東西握在孔姣手裡袖裡,就像燒紅的木炭一般燙手。
她坐如針氈,好在身後還有趙無恤派來照看她們的傅姆,更遠處還有幾名警惕的羽林侍衛。
同時在孔氏夫人伯姬的隨從人員裡,孔姣也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一閃而過。
……
終於熬到晚間筵席散場的時候,等趙無恤也微醺地出來帶她回運河邊的館舍時,在馬車上,也不知爲何,孔姣攬着他的手臂,抱得很緊。
趙無恤沒察覺出她心裡的微妙變化,只是拍了拍她微涼的手,說了句辛苦了。
他的心思,還留在自己今夜“無意間”向衛侯蒯聵透露的消息上,想必蒯聵今晚要徹夜難眠了,而衛國這口即將沸騰的大鼎,接下來肯定會很熱鬧吧!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趙無恤決定明天就立刻啓程,前往魯國,在西魯鄆城,安全地觀察即將到來的大變,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再回來勺取這鼎熬製美味的濃湯……
“夫君。”孔姣緊緊貼着他,小聲地說道。
“何事?”
“之前在孔氏夫人的隨從裡,妾看到了一個熟人。”
趙無恤偏過頭,看到她眼中閃爍的目光,“是誰?”
“是子路師兄,他也在衛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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