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承修跑過去,月光下見男人拖着一張平日裡打漁用拖網,裡面人裹了一團,心口瞬間揪緊,“住手!”
那男人一愣,擡頭還有些摸不着頭腦,傅承修已經走過去一把推開他,趕緊拉開漁網。
漁網沾染魚的腥氣,令人作嘔,他好不容易扯開了,裡面的人虛軟,渾身是血,他已經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手拂開她臉上的髮絲,看清她的臉。
是路念笙,沒有錯。
渾身是血,奄奄一息,面容慘白的像是死人,雙眼緊閉,他手都在發抖,眼圈泛紅,手指一點點靠近,去探她的鼻息。
如有若無,一點點涼涼的氣息拂過他手指。
所幸,她活着,然而,情況並不樂觀,氣若游絲,巨大的驚恐攫緊了他的心,他開口喚她名字,嗓音沙啞:“……念笙,你醒醒。”
周圍一片寂靜,唯餘海浪聲響嘩嘩。
她毫無反應,他摸她沾染了血的臉,眉心蹙起,“念笙,我求你……”
旁邊的男人出聲:“你來找她的?產婆說她恐怕不行了……”
這一聲外界聲響,將他從一片恍然和空白中扯出,他沉了口氣,竭力鎮定下來,打橫抱起她,“我會帶她去市裡醫院。”
那男人急了,“這還有個孩子呢!”
他才邁步便是一頓。
那男人從漁網裡面抱出用棉被裹着的一團,又嘆氣,“是個兒子,孩子也還有氣,不過很微弱,恐怕也活不了……”
停了一下,看傅承修,“你開船來的嗎?我給你把孩子抱過去吧?”
傅承修擰眉,點了點頭。
他的腦子是亂的,他只想到路念笙,根本忘了那個孩子。
路上那男人一直說這母子倆確實都算是命大,堅持到這會兒還沒斷氣,絮絮叨叨一路,說產婆把情況說的有多麼艱險。
傅承修將路念笙抱到了遊艇上面去,接過孩子放一起,又把棉被掖好了,扭頭看一眼那男人,“我有空了會回來答謝你們,謝謝你照顧她。”
那男人摸摸頭有點不好意思,“也沒幫上什麼……你趕緊走吧,不能再拖了。”
傅承修點頭,便開着遊艇全速離開。
路上打了急救電話,到港口便有急救車來,在車上醫生就給蘇念做了手動心肺復甦,傅承修在旁邊,就那麼看着。
眼前的一切觸目驚心,他第一次覺得,死神這樣近。
就在一呼一吸之間,他的心揪成一團。
到醫院,路念笙和孩子都被送入手術室裡面去,傅承修攥着手機在門口,猶豫好半天,還是沒有撥通路老爺子的電話。
由於救護車上醫生認爲堅持不到市內,最後他們去的是市郊的一家醫院,而沒有去何歡傅子遇等人所住的那一家,現在一切都沒有定數,醫生讓他籤的全都是病危通知,這種動盪,忐忑,不安,和恐慌,他一個人承受就好,兩位老人實在不應該再受這種折磨。
如果路念笙好好活着,自然最好不過,但……
他也要做好最壞的打算,萬一她出事,對二老來說,痛一次就足夠了。
這是他經歷的最爲漫長的幾個小時。
凌晨三點多,孩子的那個手術室裡面,有醫生出來了。
出來便問他,“你是孩子的父親?”
他一怔,搖搖頭。
醫生面色晦暗,搖搖頭,“我們已經盡力了……”
他攥緊了拳頭。
“小孩子和大人畢竟不一樣,比較脆弱,在產婦肚子裡面的時候就因爲承受水壓而傷了,那麼小,也沒辦法做心肺復甦……你們節哀吧。”
醫生走了,他站在原地發愣。
他是不喜歡那個孩子,因爲是傅子遇的,可是……
那麼小的孩子啊。
路念笙那麼寶貝的孩子,纔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甚至沒有來得及看清這世界……
他有些眩暈,身體晃了晃,幾步挪到牆邊,靠住了牆壁。
復又擡頭,看向路念笙那個手術室門口的led燈。
“手術中”三個字,格外刺眼。
樓道白熾燈光線慘淡,映的他的臉也更蒼白。
他怕極了。
孩子已經沒有了,那路念笙呢。
……
這場手術整整持續了五個多小時,結束的時候,天空已經泛起魚肚白。
醫生走出來摘下口罩,傅承修趕緊迎上去,滿眼的紅血絲,焦急地問醫生,“怎麼樣了?”
醫生嘆了口氣,皺着眉頭,說:“情況很複雜,臟器因爲水壓受損,有海水嗆入肺裡有感染,加上她還懷着孩子掉進海里,又遇上被迫早產,盆腔也有感染,身上有體外低溫凍傷,雖然已經把致命傷處理了,但是現在還在危險期,血氧,血壓,還有呼吸節律都不穩定,先去重症監護室裡面觀察,如果在二十四個小時內醒過來,就還有希望,不然的話就很難說了。”
頓了頓,“不過還是有幸運的地方,這種情況下生存率本來就很低,她要是一直浸泡在海水裡面,大概早就沒命了,所以你也不要放棄希望,儘快和其他家人聯繫一下,來看看她。”
接下來,路念笙被轉入重症監護室裡。
傅承修隔着窗玻璃,看到裡面,護士給她做了兩個通道吸氧,並帶上那些做生命體徵檢測的儀器。
面前的一幕,簡直可怖。
這樣的煎熬還要持續,一直到她睜眼。
甚至,她睜眼這件事,也不是確定的。
他要怎麼通知她家人?
何歡腦後受創還在住院,路老爺子還要照顧,路老爺子基本上已經絕望,他沒辦法在這個時候去說,他找到她,但依然不確定她能否活下來。
太殘忍,他說不出,做不到。
天亮以後,路老爺子主動給他打了個電話,問他找到路念笙沒有。
那時候他還在樓道里,隔窗看着路念笙,猶豫了幾秒,最後說:“沒有。”
他不是刻意隱瞞,他想,至少要等路念笙真的好好活過來,纔好去讓二老安心,現在說算什麼?
他要救的,不是一個死人,是活生生的她,二老所期待的亦是如此。
路老爺子語氣滄桑,帶着深深疲憊,“你也辛苦了,搜救隊說今天會去看看有沒有可能打撈到屍體,你還去嗎?”
他低下頭,看着到自己褲子上鞋上還沾着海灘上的沙礫,髒兮兮皺巴巴的,他說:“我不去了,我……我想休息一下。”
路老爺子沒勉強,“嗯,你也該休息一下了,謝謝你,我和念笙她母親都很感激。”
他又問:“伯母情況怎麼樣?”
“不太好,醫生說那一下打的挺重的,還有一點點淤血,所以應該要住院一陣子了。”
傅承修心裡一陣難過。
他本來其實並不是會關心別人體恤別人的人,可許是因爲路念笙,對路家二老,他多少有些心疼。
那麼大的年齡了,不該再承受這種打擊。
路老爺子嘆口氣,繼續:“我還沒敢和她說念笙的事情,我也沒敢說掉海里了……畢竟掉海里就是凶多吉少,我就說人跑丟了,在找。”
傅承修“嗯”了一聲,表示贊同,“先這樣說吧,說不定找到了呢?”
路老爺子又嘆氣,“還能找得到麼……”
掛斷電話,傅承修心情更沉重。
他說了謊。
就算是善意的,也是個謊言,他不喜歡這種說謊的感覺。
這一天他幾乎寸步不離守着重症監護室過去了,然而越守越絕望。
直到晚上,路念笙都沒有醒過來。
倒是很意外,接到了來自傅老爺子的一個電話。
傅老爺子開門見山,問他,“今天什麼情況?”
他腦子裡面有些亂,也還沒想好怎麼說,就聽傅老爺子說:“子遇快着急瘋了,要不是打了鎮靜劑,八成真會跑海邊去找人,不管是死是活,給個說法,也好讓他安心養病啊!”
路老爺子語氣聽起來是真着急,他眯眼看着路念笙,好一陣,才應:“人沒找到,也不知道什麼情況。”
路老爺子嘆,“這種天氣,到現在還沒找到,那肯定沒希望了,你今晚回家嗎?”
他說:“明天搜救隊還要去,我今晚不回了,明天繼續跟搜救隊。”
路老爺子語氣有些沉,“你和路念笙……”
頓了頓,又說:“算了,人死了說這些也沒意思,你自己注意自己身體,受了傷別不重視,像子遇,現在把自己折騰成什麼樣子了?”
傅承修應:“知道了,我會去換藥。”
掛斷電話,他長長吁出一口氣。
又是一個謊言,他自己也覺得頭疼。
傅老爺子以爲路念笙已經死了,必定會這樣告訴傅子遇好讓傅子遇安心留在醫院,他想了想,其實也該。
無論念笙最後有沒有活下來,對傅子遇,是該有懲罰的,而且這一點點怎麼夠?
傅子遇等於是自己就這樣間接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想到那個孩子,他都不知道,萬一路念笙醒過來,要如何對她說。
那是她的寶貝心頭肉,她之所以有這麼大的求生意念與孩子有脫不開的關係,要她怎麼接受得了?
他一身髒衣服已經一天一夜沒有換,也已經三十多個小時不曾閤眼,模樣邋遢極了,緩緩將前額挨着窗玻璃,盯着病牀上的路念笙,低低呢喃出聲:“念笙……活下去……”
隱約間,他看到她的眼睫撲簌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