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吩咐萬紀:“去查陶同知的家小,看看是否還在原籍。”
“是。。。”
不管鐵慈心底如何存疑,最起碼現在這事算是過去了,官員們散去時,眼神依舊微帶震驚。
算得上撲朔迷離的死法,換成誰都少不得一番全城大索大動干戈,弄不好就要惹出笑料,其實是一個非常陰險的局,皇太女竟然轉眼之間就找出了真相,這份心智,讓這些本就懾服於此次太女南巡對付黔州手段的官員們,心中更加生出寒意。
現今的皇儲,能令蕭雪崖這樣的人效忠,能掌所經之處的所有兵力,能戰這天下最強的人,還能擁有一眼看穿世事迷幛的能力,身爲其臣是幸事也是不幸,單看這臣子內心是何等肚腸了。
官員散去,鐵慈下令厚殮屍首,到了次日,萬紀回報說陶同知府上已經人去樓空,顯然也證實了這位邀寵的官員從一開始出現就是個陰謀,但線索已經斷了,鐵慈也只能命人葬了這位官員,並留下人盯着墓地和陶府,便繼續前行。
三日後,隊伍已經行進到昆州城百里之外。
昆州城內,也比以往熱鬧幾分,城門已經重新打開,城內百姓三五成羣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話題都圍繞在即將入城的皇太女身上。
“聽說皇太女很快就要入城?”
“遊都司已經下令全城迎接,屆時都司還會安排歌舞城外迎賀呢。”
“這大概是投其所好吧,聽說這位殿下十分好男色,身邊有面首還不夠,這次南巡特意點了黔州很多官員隨行,都是英俊翩翩男子,聽說啊……”
“聽說啥你倒是說啊,賣什麼關子!”
“說是看中了黔州黎平府的一位俊美同知,把人召了去日夜玩樂,然後……生生把人玩死了!還推說是自殺!”
“……這可真是,荒淫啊!”
“可不是,這樣荒淫無度行事暴虐的未來皇帝,要把燕南收回去,日後後宮三千,窮奢極欲,咱們百姓還能有什麼好日子過?”
也有人道:“操心什麼以後!現在就沒好日子過了,最近爲了迎接這位殿下,昆州新修行宮,沒完沒了地收稅,連我們的俸銀都削減了!”
說話的大概是個吏目,一聲出萬聲應,頓時人們抱怨不絕。忽然有人道:“倒也不必罵了,總之人就要來了,要罵就當面罵唄。”
這事兒大家已經盤算有些日子,都笑着應是,有人道:“話不是這麼說,這怎麼能叫罵呢?咱們不過是升斗小民,久受盤剝不堪重負。皇儲南巡,我等跪求殿下體恤民生而已。”
衆人紛紛應是,神情興奮。
茶棚裡的人流來往不休,忽然一行人進了茶棚,看衣裳行色風塵僕僕,應該是遠地過來的行商,還未及坐下喝口水,就聽見棚子里人們的議論,不禁愕然道:“怎麼,昆州這裡還抽過路稅和行商稅?我還以爲昆州好歹是燕南首善之地,燕南王府坐鎮在此,總不至於倒行逆施,怎麼,這稅還更重了?”
便有人道:“你說什麼笑話呢,這和燕南王府有什麼關係?不就是那位皇太女惹出來的嗎?爲了她的到來,燕南勞民傷財!”
行商道:“你纔在說笑話。皇太女一路南巡,可不是隻到你們燕南,從盛都到兩湖到黔州這一路,怎麼就沒加稅的事?”
有人詫道:“怎麼沒有?我就是從黔州憑雲府過來的,憑雲府加的稅比燕南還重!我才逃過來的!”
“你什麼時候過來的?沒聽說憑雲府知府因爲擅自加稅的事,已經在壽宴當日當場革職了嗎?”
人羣靜了靜,但隨即有人起身,
笑道:“不管怎樣,今日太女駕到,咱們總是要去瞧瞧熱鬧的!”
人羣紛紛應是,一窩蜂地出了城。
官道之上,三千儀仗浩浩蕩蕩,已經看見朦朧的影子。
看見影子的那一刻,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迎出十里的昆州城的文武官員在遊都司的帶領下,衣冠整肅,神色莊重,頂着火辣辣的大太陽,已經恭候多時。
皇儲南巡入燕南首府,是燕南如今的大事,昆州城內燕南王府及王府屬官,昆州軍政大員,周邊數州知州及軍政屬官,較遠幾州的通判推事等大小官員,以及昆州大營指揮使,周邊數州衛所指揮使等等都在,林總不下百人。
而奇妙的是,本該官員在前,百姓在後,但今日百姓卻人頭簇簇,越過了官員的人羣,遠遠地迎了出去。那些平日裡氣焰囂張,走在寬闊的大街上都恨不得百姓三裡之外就退避的官員們,今日卻分外地好說話,頂多呵斥幾句,大多都眼神暗示自家的那些悍奴悄悄讓開身子,讓那些似乎是急着看熱鬧的百姓們擠到了自己前頭。
人越來越多,擠得越來越厲害,很快就將官員們推到了後頭。
今日鐵慈用了車駕,皇儲正規出行的儀仗擺開,浩浩蕩蕩便有千人,華蓋王旗執扇旌纛迎風獵獵,簇擁着中間宏麗華美金玉之輅車。車上垂珠簾琳琅,隱約只能看見裡頭朦朧的人影。
而輅車兩側,都是隨行官員,各自騎着馬。
道路兩邊已經做了淨街,黃土墊道,清水灑街,飾以彩幔,五里一棚。
兩邊相距還有裡許模樣時,忽然一陣炸響!
聲響劇烈,宛如雷暴,三千護衛還不怎的,那些隨行官員胯下的馬頓時驚得要蹦跳起來。
這些官員大多是文官,騎術一般,一旦馬受驚,少不得要摔落幾個,再遇上踩踏,就會出事。
有的馬已經躍起。
卻在此時,那些官員身邊的太女護衛忽然手中長槍一掣,齊齊往下一壓,壓在了馬背上,頓時千鈞巨力,就將那些要發狂的馬給硬生生壓了下去。
壓下去的同時,護衛伸手,也按住了那些官員的肩頭,喝道:“失儀者一律就地免職!”
硬生生也把要驚叫的官員們的心神給攏住了。
也因此,後頭道兩邊忽然衝上來一羣裸男,衆位受到威脅和驚嚇的官員們,也就保持了基本的鎮靜,但眼睛已經瞪大了。
那是大抵一百多人的隊伍,忽然衝上官道,人人年輕精壯,臉上塗了彩漆,赤着上身和雙腳,只穿了草裙,日光下古銅色的肌膚光滑發亮,手中還拿着長矛和大刀,長矛和大刀都看起來極爲鋒利,冷光炫目。
他們身姿輕捷,速度如風,以一種奇異如舞蹈的韻律轉眼舞上了官道,舞到了儀仗之前,手中長矛已經筆直地刺了過來。
怎麼看都是一羣攔路殺手!
這下連三千護衛都露出震驚之色,萬紀喝道:“有刺客!護駕!”
嚓地一聲,護衛們拔刀,三千長刀掛開流利的日光流虹。
那些刺客們卻好像沒看見這些森冷的刀,依舊隨着不知道從哪傳來的鼓點跳躍着,旋轉着,手中大刀長矛揮舞,嘴裡還似吟唱似呼喝着奇怪的音調,不斷向儀仗隊逼近。
萬紀冷喝:“變陣!”
護衛們長刀向前,斜刺如林。
人影連閃,伴隨弓弦拉開之聲,道路兩邊的樹上人影影影綽綽,烏黑的箭頭探出濃蔭,滿帶殺機對準了底下的刺客,只需要一聲命令,就要令這些膽大包天的刺客屍橫一地。
馬車內。
皇太子車駕極爲寬敞,鐵慈盤膝而坐,慕容翊躺在她腿上,正給她剝葡萄。
他未束髮,烏髮流瀉,剝葡萄的手指雪白晶瑩若透明,動作靈巧,剝好一個,手指都不沾汁水,順手塞進鐵慈口中。
這一幕若給燕南百姓官員看見,正好坐實了之前“荒淫”的傳聞。
車駕停下,鐵慈擡眉,笑道:“有戲。”拍拍慕容翊的腦袋,示意他起來。
慕容翊卻賴着不肯起,道:“自認識你到如今,大多時候過得和狗一樣,難得坐你一回車駕,感受一下皇儲的威風,還沒過癮,纔不起。”
鐵慈又拍他一下狗頭,冷笑道:“嫌和我在一起日子苦,那回去坐你的世子車駕啊。你們遼東宛如一地之皇,你這個世子的車駕想必也不會比這座差哪去。”
“那還真沒坐過。要坐就坐最大的那座。”慕容翊直起身,看一眼窗外,“來了?就這?”
兩邊車窗忽然都被敲響。
萬紀在左邊車窗道:“殿下,請下令!”
按說發現刺客就該格殺勿論,但對方架勢很足,卻又沒真正出手,但還在不斷逼近車駕,因此,該不該殺,怎麼殺,殺多少,萬紀就得討鐵慈的示下。
右邊車窗傳來的是龐端的聲音:“殿下且慢!”
鐵慈:“嗯?”
“殿下,這些人未必是刺客。”龐端聲音急促,“臣方纔看這些人模樣,仔細回想,好像燕南某族有種迎接貴客的風俗,就是族中青壯男子赤裸上身,軀體抹油,手持刀兵,且歌且舞以迎之。”
萬紀道:“迎接之禮?你可確定?”
龐端抹一把汗,“我不確定。因爲這個禮節非常古老且少見,本身就不是燕南常用禮節,不過是某族的內部迎接禮罷了。燕南當地人只怕也沒多少人見過……但是殿下,如果真的只是迎接禮,咱們大動干戈,釀成流血事件,那咱們這昆州城,就再也進不去了!”
“但是如果你猜錯了呢,如果就是刺客呢?如果就是故弄玄虛讓咱們捉摸不透呢?他們可是拿着武器!我們放手讓這些傢伙過來,他們的武器砍向殿下呢,你承擔得起責任嗎!”
龐端鮎魚般的鬍子都汗溼了,只啞聲道:“此事可惡之處正在於此!殿下動手,就會被指爲小題大做,濫殺無辜,燕南多種族,種族風俗向來爲所有百姓尊重,一旦因此死傷,後果嚴重,殿下將永遠不能收燕南百姓之心!但如果殿下放任這些人靠近,只怕這大刀就真的砍了下來,殿下武功高,未必怕,但這些大人大多手無縛雞之力,還有隨行的世家子弟們……萬一傷了幾個……”
萬紀怒道:“先前那一聲爆響,也是故意驚嚇我們的吧!就是要讓我們誤以爲是刺客,讓官員們先受驚紛亂,要當衆拿百多條人命來給殿下添堵,其心可誅!”
官道上,上百打扮得殺氣騰騰的漢子還在旋轉跳躍着逼近。
百姓人羣后,一臉恭敬的站在傘下等候的遊都司,正笑問:“前方怎麼遲遲不動?”
遊衛南倒是坐着,幾個童男女正在捏肩的捏肩,捶背的捶背,聞言笑答:“獵舞迎駕,如此盛大難得的場面,大概我們那位皇太女看呆了吧?”
遊都司眯起眼睛,道:“那我們便不該去擾了。”
他笑容可掬,瞧着更是親和,身邊卻無人敢靠近,都低眉垂目守在棚子外。
遊衛南看他一眼,傾身悄聲道:“大人還是稍安勿躁。可別殺氣外露,等會被皇太女瞧出來了。”
遊都司盯着人羣之外,淡淡道:“你是在亂我心神嗎?”
遊衛南往後一靠,笑道:“哪有。”頓了頓又道,“哪敢!”
遊都司不說話,目光頻頻投向人羣之外,眼神難掩焦躁。
遊衛南自言自語地道:“說起來這位還是真厲害,不動聲色掀了黔州官場,奪了黔州兵權。必死之局也給她闖了過來,還把那位差點給了結在了萬青山,到現在還沒人影,看來是趕不上這場好戲了……”
遊都司忽然回頭看他,遊衛南迎着他的目光,一臉詫異地挑了挑眉。
半晌,遊都司幽幽道:“你似乎很歡喜?”
遊衛南聳聳肩,“隨你怎麼想。”
“你想多了,你在我身邊一直很得力,我很需要你。”遊都司語氣溫和地說了一句,“你說,今日這些局,能成功嗎?”
“不成功也沒什麼啊。”遊衛南笑着吐出一片葡萄皮,“咱們給太女準備的禮物還多着呢,不是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