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夏末初秋。
八月三十日,那是一個陽光燦爛、酷熱如夏的日子。
這天,葉叢文和何秋霖將乘坐同一趟列車進省城上學讀書,發車時間是下午三點一刻。葉叢文要去的是省師範大學;何秋霖要去的是省工商行政管理學校。
下午兩點鐘,畢自強推着一輛自行車,準時出現在何秋霖的家門前。他一米七八的個頭,星眉劍目,高鼻厚脣,有着朝氣蓬勃的英俊外貌。他上身穿一件褪色的天藍色短衫,下身是屁股和雙膝都打補丁的深藍色工裝褲,腳上是一雙前露腳趾、後見腳跟的硬塑料涼鞋。他的二十八吋鳳凰牌男式自行車已很殘舊,上缺鈴鐺下少包鏈,車身上下到處是噴漆剝落,但大小三角架卻仍堅固結實,前後兩隻車輪的鋼圈被擦試得閃閃發光而不見半點鏽跡。這輛舊自行車蹬踏起來仍然運轉自如,載人載物可以騎得飛快。
這時,只見何秋霖從家裡出來,身後是給他送行的父母和兩個哥哥。他上身穿着嶄新的白短衫,下身穿着筆挺的藍西褲,腳下是一雙皮涼鞋,雙肩上扛着一個揹包,一手拎着裝滿雜物的鋁桶,一手提着沉重的灰色旅行包,那張年輕的圓臉上寫滿了笑意。他整個人看上去,是那麼精神抖擻、意氣風發。
“爸、媽,你們多多保重,我走了。”何秋霖見畢自強等在前面路邊,一邊衝他點着頭,一邊回身與家人告別,對兩個哥哥說道:“你們還要上班,就別送我了,自強騎車搭我去火車站就行了。”
畢自強等何秋霖坐上車後架,便動作敏捷地跨上自行車,一陣風似地掠過機械廠門口,直奔兩公里外的市火車站。一路上,他猛蹬車子,揮汗如雨,卻耐力十足地前行着……
半小時後,他們來到火車站。畢自強交兩分錢存放自行車。站在街邊樹蔭下,兩人擡頭望了望火車站樓頂上的大掛鐘,離發車時間還有四十分鐘,早得很呢。
“老畢,坐下休息一會兒吧。”何秋霖見畢自強汗溼衣背,心裡有些過意不去,感激地說道:“把你累得夠嗆,真是不好意思呀!”
“你別假惺惺了,跟我客氣什麼?”畢自強用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臉上掛着真誠的笑容,問道:“我不累!不知道‘四眼’那小子來了沒?”
“應該來了吧,我們約好在候車大廳碰面的。”
“胖子,你等我一下啊。”畢自強讓何秋霖呆在原地等着。
畢自強朝不遠處的一家水果店走去。店內只有柑果和橙果出售,他向一名女售員問起價錢。
“柑果八分一斤,橙果六分一斤。”女售員的面部表情呆板,服務態度缺乏熱情,漫不經心地問道:“你要嗎?”
畢自強從褲兜裡往外掏錢。把手裡的角票加硬幣逐一清點,總共是三角八分。扣除五分錢一張站臺票外,尚有三角三分錢可花。
“麻煩你,”畢自強衝着女售員,手指向柑果堆,笑容可掬地說道:“給我稱四斤吧。”
“哎,不能挑啊!”女售員隨意抓起那些柑果往檯秤上放,冷冰冰地問道:“多二兩,要不要?”
那個年代,國營商店女售貨員的服務態度大都如出一轍。通常,她們臉上掛着一副不鹹不淡的表情,嘴上說着一些不冷不熱的話語,經常讓顧客心裡窩火卻又挑不出什麼刺來。
走出水果店,畢自強手裡提着一網兜柑果。
“幹嗎花錢買果呢?”何秋霖見畢自強回來,對他的情意心領了,卻把感謝變成埋怨話說:“唉,你就別爲我瞎操心了。”
“呵,給你和‘四眼’在車上吃的。”畢自強拎起何秋霖放在地上的旅行包,振作精神地說道:“走吧,去候車大廳。”
候車大廳裡,畢自強和何秋霖見到了葉叢文。他父親湊巧前兩天去外地出差,他母親和九歲的弟弟來爲他送行。
高中時代,這三個年輕人只在湊在一起,總會有說不完的話題。此時,與考上學校的葉叢文和何秋霖那欣喜鼓舞的心態相比較,可看出畢自強的情緒相當低落,他的話也不太多。在月臺上,畢自強與兩位同窗摯友緊緊地捆抱在一起,許久不願分開。最終,他揮着手,目送這兩位天之嬌子踏上那正鳴笛待發的列車。
“老畢,這是我爸獎勵我考上大學的,”葉叢文從車窗內探出半個身子,把一個長方形小盒子塞到車下畢自強的手裡,微笑道:“呵,我把它送給你!”
“‘四眼’,謝謝了。”
“你別灰心。我和胖子都相信你,明年一定會考上大學的!”
“是,我會努力的!”畢自強攥緊一隻拳頭,把骨節捏得格格響。他心裡雖有一種沉甸甸的失落感,但卻與葉叢文相互拍了拍巴掌,發誓般地說道:“明年,我一定跟你們倆會師省城!”
一聲長鳴,列車發出一種有節奏的轟響聲。它由慢而快,車輪滾滾地向着北邊駛去……
生活中若遠離了朋友,就像一個人在黑夜裡獨自前行,往往讓人感到孤寂、無助和迷惘。許久,畢自強仍泥塑般地佇立在空曠無人的月臺上。他有些悵然若失,低頭打開葉叢文給的那個小盒子,裡面是一支嶄新的英雄牌鋼筆。頓時,他心中猶如在友情之湖上泛舟,激起了那水波遠揚的漣漪。
在那物資十分匱乏的年代,這鋼筆既是一份貴重而實用的學習用品,又寄託了葉叢文對同窗摯友的期待和鼓勵。睹物思人,讓畢自強真切地感悟到:禮輕情義重,友誼似海深。
上大學是改變人生命運的機會,但畢自強卻高考落榜了。這不僅是一次沉重的打擊,也給他帶來一種難以名狀的痛楚和折磨。然而,他並不氣餒。爲了自己的大學夢,他決定復讀一年,立志要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
畢自強成長在一個普通工人的家庭。父親五十三歲,是南疆市機械廠的一名鉗工師傅。母親四十八歲,因罹患痛風病而造成手指變形、雙腿萎縮以至行動不便。他上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哥哥,是家裡老小。姐姐畢清秀二十八歲,是市環衛處工人,五年前出嫁了。哥哥畢勝利二十六歲,曾下鄉插隊八年,現回到家中。因屬私自返城,他落不上戶口,無法找份正式工作。爲先解決吃飯問題,他只好在街頭擺地攤修自行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