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底下,樹葉的陰影相累,以至於人身上無數光暗交錯,猶如渦旋的大網。
一人的面龐在遙遠的光中,兩人的雙眼則在近處的陰影裡發光。
斷在一邊的蝸牛觸角細細看來,像極了溶解的人眼珠子,就在這怪誕的流轉的光裡熠熠閃亮。
“你們好……這是蝸牛還是蝸牛人?我是來自外面的援救隊伍的人,我此前聽說黑渦鎮存在一個怪病。染上這怪病的人最終會變成蝸牛。”
茂密林間,當目光對上目光時,少年人道。
那是兩個疲倦的成年人,身上的衣服破爛不堪,髒鬍子亂頭髮,雙手有蝸牛的粘液。
他們也看到了那自天而降的巨大機器人,對眼前全副武裝的年輕人將信將疑。
“您好……”
其中一位伸出手,剎那沒接。
他也不惱,就接着說:“確是如此,但這不是病,而是詛咒。”
“詛咒?”
“是黑渦鎮對遲鈍的靈魂的詛咒!被詛咒的人將會失去一切,從人類的身體到人類的靈魂,全部被漩渦吞噬殆盡——最終便淪爲……”他頓了下,目光在蝸牛殼上轉了圈,才接着道:“蝸牛。對了,你是外來人吧,你有食物與衣服嗎?”
少年人往前一步:
“那你們知道你們剛纔在做什麼嗎?”
一人露出茫然的樣子,一人則恍然且道:
“原來你是在同情蝸牛人啊!”
那露出恍然表情的人說罷,便輕蔑地噓聲,還笑了。他也不等剎那回復就說出一連串的話,“沒用的,沒用的,小朋友!詛咒之所以是詛咒就是無藥可救!所以不是病,而是詛咒!他們已經不是人了,變不回來的,遲早會變成蝸牛而已。蝸牛、蝸牛,知道嗎?不是同類,只是人類曾經食譜上的一種生靈。我也見過很多你這樣子的人,但餓久了,便就受不了了……我們啊,也想離開黑渦鎮、脫離這個鬼地方!但沒辦法、沒辦法。十幾幾十天了,都好似在原地打轉兒……”
聽着,茫然那人明白過來,面露譏笑,又頓覺無聊,鑽進蝸牛殼裡去了。
說話者頓了下,擦擦嘴,又道,“你現在大可以鄙視我們。等到後面、後面,想活下去,都會一樣的、一樣的,要麼就是……死!其實死,人們常說死可怕。但這裡的死最輕易不過……蝸牛人的詛咒是不會有痛苦的。”
說到最後,陰惻惻的。
隨後,他又笑了出來,然後迷醉似的倒在地上。
他們斷斷續續的話中,透露出許多資訊。
第一是時間,他們所經歷的時間最少在二十天以上,最多不超過百日,與黑渦鎮的客觀自然時間、以及外界時間均不能對應,更別說——剎那瞥了眼腳下——與地質的「時間」對應。
第二是空間。這裡的空間大約被彎曲了,以致他們步行數十日都不能離開這片叢林。
第三則是他們自己。
這個少年人忍不住呼出幾口氣,目光朝着天上的太陽。
“黑渦鎮發生了什麼?你們原來有多少人一起逃離了黑渦鎮?”
“發生了什麼,不知道。多少人,也忘了,大概十幾二十來個吧。”
“那些人是被你們吃了嗎?”
那人又露出迷惑的表情。
“我們沒吃人,他們失蹤了,我們吃的是蝸牛,你也可以吃蝸牛啊。人們不也經常吃蝸牛嗎?”
一陣風起,羣枝參差,明暗相變。
“那它在變成蝸牛前是誰?”
“我的女兒,我想起具體的日子了,明天應該是她的生日,啊,她去年就說明天想要到東京玩。我兩個月前就訂好整個航程了……這是她的小裙子,漂亮吧,她母親親手織的,我的內人是個很溫婉的女子……”
他的目光迷離。
據說,在古代災荒嚴重時,人們會易子而食,析骸而炊。
少年人握緊雙手。
“你的意思是,你把你的女兒還有你之前的同伴們都吃了……?”
他才說完,那在地上的人猛地跳起來,想抓剎那,但他的胸口撞在剎那擡起的槍口上,對着剎那的眸子一陣激靈,清醒似的不敢動。
“我沒有!我……”
“你在尋求什麼藉口?”
“這不是藉口,而是事實。我們沒有你這麼從容!我不知道你什麼來歷,也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麼,能有這樣巨大的機器造物,恐怕威力也很大吧。”他身後的另一人爬出蝸牛殼,在他的身後撐着他,雙眼發紅地盯着剎那。
“可是我們什麼也沒有,年輕人。”
他的同伴在他的耳邊想說什麼,但他揮揮手,讓他同伴往後撤。
“假如你也染上了蝸牛病呢?”
“假如我變成了蝸牛……”
眼前的成年人挺直身子,露出他整齊卻髒汙的牙齒,爽朗地笑了:
“那麼你也可以吃我。”
要麼就是死。
兩者都是人類靈魂的最後尊嚴。
作爲在螺旋週期律之中渾然忘我的生靈。
少年人的目光直直地盯着他,他也毫無畏懼地予以直接的回望。
他微不可察地慨氣,收回手槍,對面也沒有任何動靜。
“再見了。”
“我們還會繼續跋涉。假如我們成功生還的話……”
後面的內容,剎那沒聽見。
他已穿過密林,順着他與ELS間的感應向ELS Qan那邊去了。
與離開時的直接不同,他繞過了數個彎,甚至向上在樹上枝頭飛躍好幾步,再一個下滾,回到原地。
但在腦量子波的感應中,這卻是最近的爐。
“你怎麼……剛出去就回來了?剎那。”
提耶利亞正在調試裝置,詫異反問。
剎那一愣,接着思索而答:
“……或許是因爲在這裡,最短的距離也代表消耗了最短的時間。”
投影中的提耶利亞不解,隨即反問:
“假如速度一定,兩點間走最短距離,自然只消耗最短時間啊。”
剎那搖搖手指,不語。提耶利亞是個聰明的人,不需要他的提點。
他只是抓住ELS Qan下垂的一根翅翼,幾步登上其頭部,一覽山下。至於提耶利亞,他果然很快明白過來,緊接着是不可置信。
“你的意思是,在這裡,時間並不單純地等於距離除以速度,而存在明顯的相對論效應、甚至是其他的不可理解的效應。使得、使得,你和我的時間並不同步……”
在狹義相對論之中,存在一個着名的佯謬。
它是講一對雙生兄弟,其中一個進行速度接近光速的星際旅行,而另一個則留在地球。那麼等到旅行者回到地球后,這個旅行者回比他留在地球的兄弟更年輕(經歷的時間更少。)
所謂的佯謬是指看上去錯誤,實際上正確的推論。
而雙生子佯謬就形象地表達了狹義相對論中可以被稱爲「時間膨脹」的現象。
“但在這裡,時間可能會因爲路徑發生膨脹。因爲我遵循了腦量子波的感應沿最短路徑行進,所以在你看來,只過去了瞬間。假如我原路返回,也許在你眼裡已是滄海桑田。”
在古代奇書(有的在TPC的記載中,則直言其具有神秘力量)中,也不缺類似的時間膨脹現象。『述異記』中就有個廣爲人知的爛柯人的故事,至於幽明、金枝等篇章亦有類似傳聞。
在這兒,假如有人離開黑渦鎮又想回去,只要走錯路徑,可能見到的黑渦鎮已是數年以後了。
當然這是最簡模型,在實際中也要考慮到觀察者以及物質的時空性。
提耶利亞還想繼續說,剎那卻擺擺手。
“提耶利亞,你且往那兒看。”
聞言,意識沉浸在中樞層的提耶利亞一邊處理資訊流,一邊接通ELS Qan的探測,聚集在下方的城鎮。
同時發愣。
那是個漩渦狀的城鎮。
一條,一條,長條狀的呈一定弧度彎曲的建築,互相勾連,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向着中心的池水,彷彿在流動一般。
一個岸上的漩渦。
慢慢地、沉入黑暗之中。
與原本黑渦鎮的構成完全不同,彷彿是在這短暫(或者、因爲時間膨脹而漫長)的歲月裡重新修建的。
混沌之中亦暗藏一些奇妙的玄機。剎那嘗試使用巨石陣或金字塔的天文設計切入建築的構成中,他發現有兩間房間的連線始終指向這一帶夏至日落的方向。
姑且先稱之爲一號軸線。
“通訊如何?”
“正在校準,通過量子糾纏效應發生的通訊已經成功連接到外界頻道。TPC有關S00的主要對策隊伍已經接入。時間膨脹效應,我也開始放出小型探測用ELS進行緊急計算。”
“幫我接入TPC,提耶利亞你趕緊浮出意識,沉入儲藏中的身體,然後……”少年人幾步從頭頂躍至駕駛艙前,開門進入時分,又轉首回望暮雲下暗沉沉的小鎮,“我們從一號軸線進去。”
ELS Qan啓動後,先是慢走兩三步,調整節奏,緊接着,跨步飛躍林間,俯衝向下,破風而行,卷沙揚塵。
“我嘗試拍攝,並將相片發給了TPC,他們給了一些有趣的反饋。”
利用量子糾纏的通信,在這裡也會時不時突然斷一下(可能也基於路徑對時間的干涉)。
不過勉強可以即時。
那邊照舊是莉子負責發言。
“我們翻查了黑渦鎮的記錄,發現這些屋子的模式都與過去的一間偏僻的舊屋相似。那屋子被叫做「長屋」。在過去,黑渦鎮似乎興建了許多長屋,但最後只剩下一間。”
在黑渦鎮失聯前,也有屋子鬧鬼之類的傳聞,但都沒得到重視。
“這樣,那麼這或許是從遠古時代傳下來的某種……儀式。”
剎那維持這時不時雪花一下的通訊,很快駕駛ELS Qan抵達黑渦鎮邊。
但屋子裡都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沒有。
“Quanta先生和Raphael先生真的還要前進嗎?”莉子面露擔憂。
由於這兩位未來來客的命運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人類目前對抗各式各樣災害的力量,人類世界對他們的冒險行爲表示非常關切——
誰也不知道黑渦鎮的危險是否超過了來自二十四世紀的兩個人所能處理的上限。
“沒事的,放心好了。”
少年人微笑。
在剎那的操控下,ELS Qan凌空飛起,向着漩渦的中心去。
天地、光線以及其他一切萬物都在流入那無垠的中心。
剎那在邊上,往下看,只看到一片看不到盡頭的深淵與黑暗。
還有一層層階梯似的東西,螺旋向下,鋪出全新的道路。
彷彿一個倒懸的螺旋塔。
剎那突然想起了他在神秘電波干擾下所做的夢裡那巨大無匹的蘇迷盧山。
“要下去嗎?”
“當然。”
巨大的機器人緩緩向下,穿過一層又一層的黑暗。
“你看到了嗎?剎那。牆壁的土壤裡似乎埋着什麼東西。”
聞言,剎那派出幾體小型ELS攀附牆壁,往其中滲入探測。
首當其衝傳回的是——
“地質年代並不相同。最上面的地質是現代的二十一世紀的。往下一百米則陡然變爲數百萬年前、再往下則每隔一定層數爲三千萬年前的地質環境、六千五百萬年前的地質環境……大約以三千萬年多一點爲一個週期,但也參雜一些不遵循這個週期的變化。”
通往地底深處的螺旋之塔中,緩緩下降的鋼鐵的戰士。
層層疊置,猶如螺旋。
“確是如此。行星的地質年代、由於疊覆原理……但怎麼會像這裡一樣既變化前所未有的快速劇烈、也真實而活。”
諸如之前所述的三葉蟲,還有其他早已滅絕的地下生物在這倒懸的螺旋塔相應的地質年代層中生存。
“所謂的地質年代、以及疊覆原理所揭示的,莫非正是行星的螺旋?”
一切不得而知。
唯有人類不倦地旅行在星星螺旋的時光裡。
其中有數億年前就滅絕的菌類、有日本菊石,也有奇怪的刻着巨大飛蛾、巨人或恐龍等諸多怪異形象的壁畫碎片,更多的則是看不出由頭來源的超古代文明碎片。
任何事物的消滅,唯有歲月、不用一刀一卒。
接着,到底。
剎那看到了梵谷的星空。
就是那個瘋子在精神病院裡所描繪的印象派名畫星月夜(The Starry Night)。
無數的物質堆起無限的螺旋。
廣闊的地下空間……或異界之中,長長的螺旋的高塔、還有懸在空中的螺旋的大球。
明明一切都在靜止,卻彷彿天旋地轉。
物質的線條迴旋勾連、糾結盤桓,彷彿火焰一般狂歡。
“毫無疑問,是超古代文明遺物。”
屏幕中短暫掉線後,又上線的莉子,一動不動,只翕動着嘴脣。
突然,風起。
好像近距離處聽到人吹氣的聲音。
剎那四顧,卻找不到動靜,再往下看,才發現整個大地劇烈地搖晃般地、騰起。
定睛一看,不,不是大地,是條大蛇。
再近一點細看,原來不是蛇,而是——
無數纏繞在一起的人。
據說東亞的古代神話中,有一對夫婦是人類的始祖。他們的上半身是人,而他們的下半身則爲蛇。據傳在降生與**時,他們的人身面容相對,各一手擁抱對方腰部;而他們的蛇身則會互相纏繞——
就像現在這些人們一樣。
“在黑渦鎮中消失的人們、還有那些前往援救卻失蹤的人全部都在這裡。”
他們的雙手雙腳現如今,都像蛇身一樣可以彎曲扭動,與彼此相愛的人們纏繞在一起,真實地宣言永不分離。
又彷彿社會關係的具體化。父親與母親纏繞,他們的懷中纏着他們的孩子們,而他們的孩子們又與各自的愛人或後代纏繞,層層相連,直至全部。
一個又一個人、受着不同的祝福降生在不同的環境、懷揣着不同的理想,有着不同的道德以及不同的境遇,在這裡平等地彼此相連,首尾相接,互相纏繞與擁抱。
最終作爲怪獸「人蛇」——
在此顯現。
不同的口說着不同的話語,吐着不同的氣,形成無數的風暴將人蛇騰起。
鋼鐵的戰士啊,執劍在前,爲何猶豫?
衆人皆非孤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