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後,回想起那個冬日長樂宮石破天驚的午後,張嫣也只會淡淡的笑一笑,嘆一聲,“記得當年年紀小。”其實事後想想,當時有太多徵兆告訴她那絕不是一場單純的夢境,如爬階梯時揮之不去的疲累,如長長裙裾拖曳過石階的墜感,如蘇摩姑姑恭敬的喚她翁主,如呂雉喚她的小名“阿嫣”,不似從前夢境中一連串沉默而迤邐的啞劇,每個人的每一句言語,都是真切存在的。
只是當時當局,她卻如同夢遊一般渾渾噩噩,倚着自己的本能行事,忽略了所有或明顯或隱秘的痕跡。
那一日,她跪在殿前陳道之上,仰頭看着長樂宮上方高遠的天空,和天空之下威嚴古樸宏大的宮殿,礪青石階累累而上,直達殿堂,莊嚴樸素,猶如天子威嚴。張嫣問自己,如果明知道那不是夢而是再真實不過的現實,她還會不會義無反顧的衝出去痛責劉邦。
答案是不會。
就如同當時她明明心中不滿彷徨的不得了,卻還是乖乖的聽話跪在殿下。明明腦中渾噩理不清事情的脈絡,身體已經本能的威屈在皇權之下正襟危跪挺,將背挺的直直的,裝作並不知道身後年輕校尉審視的目光。
這是怎麼一回事?
她似乎變成了夢中的女子嫣。
她心裡糟糟如同填了一堆亂麻,慌忙中理不通其中關竅。
不行,這樣不行。
冷靜下來,她對自己說,你必須要搞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她強迫自己勉強冷靜,來梳理自己的夢境與此時現實情況。
情況大約是這樣:
趙王張敖因罪押解上京,魯元長公主被奉迎回長安,而她連同祖母朱氏一干家眷則另行看守驅車行走。來到長安之後,呂雉心疼外孫女,將她接入宮中,然後她在長樂宮胡亂行走,撞到了今天這檔子事。
事情很簡單,情況卻很複雜。
如果我是張嫣,那麼嫣然又在哪裡?
她左右探視,茫然不知歸處。
莞爾,莞爾。
莞爾,我在哪裡呢?
我似乎,找不到我自己了。
如果,如果我不見了,你會哭吧。我們兄妹一路相依相偎扶持而來,感情依賴絕對不止於兄妹,而是生命中離不開聯繫的存在。對我來說,父母不在了,搬家了,雖然都是痛苦的事情,但只要莞爾你還在身邊,就還可以笑着接受。
但如果連莞爾都不在身邊了,我該怎麼去過剩下來的生活?
太陽一點一點的向西斜去,汗水漫過臉頰。她終於忍不住,掉下眼淚來。我想要回家,我好想回家,可是我不知道怎麼回家。夢再繁蕪再驚豔再恐懼再綿延都不要緊,只要能醒來就好。可是,若有一天,我迷失在夢裡面,
莞爾,你能不能帶我回家?
我已經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淚水劈里啪啦落在面前空心磚上,漬潤出一小塊溼痕,她直將脣咬的出了血,也不能疼的醒過來。
“翁主,你不要哭呀。”年輕的校尉按着腰中刀柄半蹲下身子,在一邊勸慰道,“也是你太莽撞,不過陛下憐惜你,你只要肯認個錯,陛下不會真拿你怎麼樣的。翁主,你不妨就認錯吧。”
她哭的越發厲害,抽泣不理會,賭氣的想,纔不要,我如果跪死在這裡,說不定就能回去了。
膝蓋跪的冷硬的磚頭上,先是疼,後來漸漸麻木。她從來沒有跪過人,而莞爾一向嬌慣於她,捨不得她受半分折騰。可是,她把他丟掉了。天上地下,哪裡再找一個莞爾來管束關愛自己?
太陽慢慢踱從大殿西角,斜照下來,鋪成一道金色的餘暉。就在她哭的眼淚模糊,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聽得輕輕的踏踏腳步聲從階上步下來。
侍衛們拜了下去,年輕的校尉喚道,“太子殿下,……”
“嗯。”少年的聲音清朗而又溫文,輕輕道,“酈校尉,趙國翁主已經在這跪了一個多時辰,算是罰過了,孤與父皇求情,父皇允孤帶她回去……”
她在抽噎中擡起頭來,朦朧一片淚眼中,唯見得方寸清明之地,玄衣少年頎瘦的身影,腰間繫一螭龍紋隱繡腰帶,帶鉤之上,龍首刻紋精緻卻不猙獰,垂下佩玉,色澤溫潤。
酈疥拱手笑道,“既如此,有勞殿下了。”
“好說。”他頷首道,繼續走向她的面前。臺階一步步的步下,她便依次看見他緣着暗色交錯條紋的衣襟,掩襟相交透出同色裡衣的領口,略略麥色弧度好看的下頷,最後映入眼簾的是他的臉。
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少年,正是從孩子成長成男人的年紀,力作穩重,卻掩不住屬於孩子的清朗氣息。並不是特別俊朗的容貌,一雙長長的眉鬢,與呂雉極爲相似,生在女子身上,過顯剛毅,在他身上,卻意外的合適。
“阿嫣起來了,”少年喚她,聲音親切而又熟稔,遞出手來,“再不回去,你阿母就要打你屁股了。”
她愣愣的看着遞在面前的少年手掌,一時間無法反應。
劉盈也不惱,蹲在女孩面前,笑道,“你今個兒剛進宮,應還不認識我。我是你母親的弟弟,你該叫我一聲舅舅。”
舅舅?
在她傻傻的想這個稱呼所代表的意義的時候,劉盈已從懷中取出乾爽汗巾,擦拭張嫣臉上的涕淚橫流,“小花貓,”他微笑斥道,手上力道放輕,“有膽子犯君卻沒膽子受罰,舅舅要不過來帶你回去,你是不是打算在這裡哭一整天?”
人家纔不是爲了受罰哭。
她在心裡嘀咕,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柔順的任劉盈爲她擦去眼淚,遲疑了喚了一聲,“舅舅?”
“嗯。”
淡淡的聲音有着容讓的味道,讓她飄渺渺的思緒似乎暫時找到一個停腳的依靠。
她扶着他的手想要站起來,卻一個趔趄,險些摔倒,膝蓋之處跪着不動時尚顯不出來,微微一動,就牽連着五經八脈的痛,讓她根本站不住。
“殿下,”劉盈身後的少年青衣內侍連忙轉出來道,“將小翁主交給長騮吧。”
“不用。”劉盈擺手道,揹着她微微蹲身,“阿嫣上來,舅舅揹你回去。”
“殿下,”長騮詫異喚道,卻被劉盈瞪了回去,他維持着微蹲的姿勢,“阿嫣快上來。”
將暮的陽光從洛帶殿的檐角上射過來,帶着淒涼美豔的紅色。她伏到劉盈背上,心也被這種色澤浸染,平靜的殘暖。
“舅舅。”她喊。
“嗯?”劉盈走的平穩。
“沒事。”她傻笑,伏在劉盈略顯瘦弱卻擔當穩重的背上,閉上眼睛。聞到安詳的松香氣息,淡淡的不濃郁,清朗安心。
“舅舅?”
“嗯?”
“沒事,我只是叫叫。”
夕陽將他們的背影拖的很長。
他是漢高祖劉邦與呂皇后雉的嫡子,大漢儲君,劉盈。
而她,是從兩千年後莫名跌落到這個時代的迷路女子,從今以後,她的名字,叫做張嫣。
這一年,是漢高帝九年,劉盈時年十四,而張嫣六歲。
熱騰騰的第三更。
祝大家牛年和美,都能遇見心中的那個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