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一 風過
二三一:風過
長信殿中的旖旎氣氛,一瞬間便降到了冰點。
“瞧阿雉說的,”審食其面上笑意盈盈,心中卻謹懼起來。他雖與呂后多年暗通款曲,卻也知道這位枕邊人秉性裡的剛強與狠硬,面上不動聲色,“我這不是爲了你麼。你盼着這個有着呂張二氏血統的皇子,可是已經有很多年了呢。”
說到心中夙願,呂后的緊繃神情也漸漸緩和下來,哼道,“還不知道是男是女呢。”
“更何況……”她說着,鳳眸陰鬱下來。
她希望有一個繼承呂張二氏血統的皇子,可以維持她的孃家呂氏以及女兒夫家的煊赫與權勢,並讓自己所有親近的血脈都能夠富貴綿延永久。到了如今,當初的一切想法似乎都能實現,自己卻生出了一點茫然。
當初,在孃家九侄女未娘出奔之後,她選擇阿嫣做新的皇后,除了阿嫣是自己的外孫女以外,也是因爲阿嫣雖自小雖秉性聰慧,卻是個乖巧懂事的孩子。卻不料,昔日的孩子漸漸長大,竟也生出自己的棱角,在天一閣之後,居然憤而出走,縱然她此時回來,卻再也不是那個未央宮中由她掌控的少女皇后了。
阿嫣尚如此,那,旁人呢?
“阿雉,”她心念電轉,情人卻已經是在她耳後親暱笑道,
“俗話說,兒孫自有兒孫福。無論是陛下,還是皇后,這次都遭了大難,都能夠平安歸來,甚至得偕連理,已經是天給的保佑了。尤其,皇后娘娘又有了小皇子。你是當長輩的,應該爲他高興纔是呢,難道還能跟小輩置氣?”
呂后的氣息微喘,側頭瞟了審食其一眼,“你是打定主意,給皇后娘娘說情了?”目光帶着淡淡的魅意與警告。
她鳳眸微垂。
說起來,皇帝爲了替阿嫣在自己面前轉圜,可是付出了不少心力。不僅請了胞姐滿華出面,更是連他往日最不屑的審食其,都在這次大封功臣之中,曲意示好。只爲着審食其在自己面前替阿嫣說話。
……
那麼,阿審又是出於何意呢?
他是否覺得……呂后的手指輕輕的掐在腕上肌膚之中……,覺得自己已經老朽,無法護住他的安全以及日後榮華,於是迫不及待的接了盈兒的隱意,在自己面前一力爲張嫣說好話。也是變相的向張皇后示好。以期在自己他日身亡之後,能夠自然的投向新的靠山,並且在盈兒朝堂之中,依舊佔有一席之地?
世上之人爲自己的未來做打算,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她作爲女子,對審食其私心的算計,卻生出一股不愉的情緒來。心思轉灰暗。
“其實,”身後,審食其似毫無察覺,替她將青絲攏起來,笑道,“我也不是爲了別的,只是看着陛下與張皇后一對小兒女的現狀,不自覺的想到了舊事。”
“哦?”呂后不動聲色,“什麼事情?”
“就是兩年前,”審食其的聲音暗沉下來,“陛下剛剛知道我們的事情的時候。”
呂后微微一怔,就有些尷尬起來。
前元六年之時,皇帝從別人密告中,得知母親與闢陽侯審食其有私情。極爲憤怒,令廷尉捉拿審食其下獄,甚至打算下詔處死。呂太后想要爲情夫說情,卻幾度猶豫,終究無法開口,只因無法面對兒子質問的眼眸。
她身爲劉氏宗婦,育有一對子女,兒子已經當上了大漢的皇帝,自己也成爲太后,卻與臣下產生了私情。雖然在當時初漢開放的民風中,並不是無罪可恕的事情,但在面對自己的兒子的時候,卻是無法理直氣壯,因此更加不願意面對兒子指責的神色,竟生出了放棄情夫的想法。
最後,是當時尚十四歲的張皇后出面,爲審食其說情,最終令劉盈釋放了審食其。
在這件事上,她是有愧於審食其的。
“阿雉,”審食其從背後抱住呂后,輕輕道,“當時,若不是張皇后爲我說情,只怕,我此時已經是不能站在你面前了。我從廷尉獄中出來,站在藍天下頭,就想,張皇后此次對我有活命之恩,日後,若有機會,我自當赴湯蹈火報答她的恩情。”
“可是,張皇后固然對我有恩。”他瞟了呂后一眼,又悠悠道,“但是,更讓我感動的,是我後來探聽到的,據說她當時勸陛下說的一席話。”
“哦?”呂后沉吟,“她說了什麼當時?”
審食其掀開被衾,自行起身,繞到呂后對面坐下,望着情人不再年輕的臉龐。
人人只看到了長樂宮中的呂太后玄衣纁裳的尊榮富貴,卻看不到在錦繡華裳之下,這位剛硬婦人曾經吃過的苦。
但是,當初未央宮中的少女皇后,卻看見了。
“後來我探聽到,”長樂宮錦繡的寢殿之中,審食其的聲音帶着一段沉靜,“張皇后當時對陛下是這麼說的,是先帝對不起太后娘娘,而非太后娘娘先對不住先帝。”
朱綸錦繡帳之中,呂后單薄的身體微微震動。
一個女子不是天生願意放蕩,總歸是在一個男人這裡受了傷,纔會往別人那裡尋求安慰。
“想當年,”審食其的聲音帶着一股積鬱多年不得開解的憤懣,和對眼前女子的憐惜,“你在楚營之中伺候太上皇,歷經苦難,終於能夠回來,卻見着先帝已經是另擁着美姬幼子,當時的心情,該是多麼慘淡。陛下在指責你的時候,怎麼就不想想,他阿翁對你是多麼的無情。”
能夠令大漢皇太后多年以來,甘心守着一個男人。審食其雖沒有英俊容顏,但自有勝人之處。情到切切,聲音醇厚如酒。擁着呂后,“安雉,若當年張皇后能夠體諒我們,如今,你又何不退一步,爲她想想,體諒體諒她呢。你是太后,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的長輩,只要你退一步,你會發現,你會比從前好過的多。”
……
第二日清晨,審食其在皇帝劉盈五日一次前來向自己的母后請安的時辰之前,已經穿好衣裳服飾,從少有人經過的間道悄悄的避出了長樂宮。
近年來,劉盈雖然默許了母親與闢陽侯的私情,卻不應允審食其恢復長樂詹事的職務,更不樂意再見審食其的面。
大殿之上,呂后換了一件棕色連身禮服,用雪白的妝粉掩住了一夜的春情,恢復了一貫的威嚴端莊,瞧着座下自己的皇帝兒子,譏笑道,“喲,近日來,可是很難看到皇帝在上朝之前在宮中的情景了呢。”
劉盈並沒有生氣,微微遲疑之後,終究還是選擇了避而不答,恭敬道,“兒臣給母后請安,
呂后便覺得氣悶。
她的這個兒子,縱然在這次北地動亂之後長進了,依舊是這幅溫軟的模樣。和自己幾乎是兩個極端。
“……其實,阿嫣縱然在外頭的時候,也是很惦念母后的。”魯元覷着呂后的神情,小心翼翼道,“她還曾經專門爲母后調製了一品香,我命蘇姑姑讓人在外間用香爐點了,母后,你聞聞可好?”
呂后低頭吃茶,嗤笑,“只專爲了我?算了吧。若說阿嫣丫頭鬼點子多,這香是她親手手製,我倒信。但要是說這香專門是爲了我,我哪裡能越過她的阿母和皇帝夫君呢?”
話雖如此,終究沒有說出拒絕的意思,魯元便向蘇摩使了個眼色。蘇摩從殿外捧了一隻嫋嫋的青銅深腹香爐進來,換過了殿中案上已經點燃着的淺腹茅香香爐。
“我可沒有騙母后,”魯元切切道,“阿嫣也爲了陛下和女兒另做了香,這一款香,名叫錦上瑰,的確是專門調製出來送給母后的。”
呂后便有一些訝異。
案上青銅深腹仙鶴銜羽香爐之中,身上翎羽毛髮纖細鬱郁如生,炭火烘烤着香粉壓成的香餅,馥郁的芬芳很快就揮發出來,不一會兒便充斥了整個殿閣。呂后詫異道,“這香味,真是特別的緊。”
錦瑰香乍一聞濃郁,卻在頭一籌芬芳散盡之後,顯出蘊在下面的清剛來,仿如端莊厚重中帶着點嫵媚的美人兒,一片風情熱辣辣的潑面而來。
“——倒比茅香,蘭香都好些。”
“母后喜歡的話,也不枉阿嫣一片孝心了。”魯元抿脣笑道,“之前我們哪裡知道薰香還有這麼多花樣可以做。其實我是初始是有些聞不慣這種粉香的,不過終究是阿嫣的心意。她在北地的時候,做了不少。後來陛下回長安的時候,給一道帶了回來。堆在未央宮,直到阿嫣前幾日想起來,才重新翻了出來。聽說,她給陛下做的香名甘鬆,送給我的是芳華,還有她阿翁的燕趙,以及偃兒的少年遊……”
“還有這麼多明堂麼?”呂后倒有些感興趣,“那我的這款又有什麼講究。”
“阿嫣給這香取名叫錦上瑰。取意爲鮮花着錦。華貴端莊,不張揚,卻很內蘊。阿嫣說,這錦瑰香雖然秣豔,但終究偏於濃郁,最好不要太經常點。倒是她做了這香之後,便起意繪一幅織錦花樣子,那花樣,女兒見了,也不得不讚一聲好。只是阿嫣不會織錦。我讓了府裡織娘拿去研究,若是改日能織成錦緞,便拿進來送給母后看看。”
呂后淡淡笑道,“也難爲阿嫣她有心了。”
“母后,”魯元輕輕道,說起來,阿嫣那個孩子,這一次,着實吃了不少苦。”
“那也是她太莽撞了,”呂后嗤道,“雲中那種地方,是隨便去的麼?還讓盈兒追了去,天幸盈兒這次最終沒事,不然的話,你我母女還不知道在哪裡哭呢?”
“那也不是阿嫣想的啊。”魯元抿脣而笑,“好在最後終究他們兩個都沒有事情。母后,阿嫣那時候是真的絕望了才離開的。至於陛下後來追過去,的確出乎人意料。匈奴圍城的時候,阿嫣不也是以身涉險,挽回了陛下的安全麼?再說了,”魯元嗔道,“母后天一閣那件事做的也不夠地道啊。”
“那怎麼能比?”呂后怒道,“本宮是爲他們好。”
“好好,母后是爲了他們好。”魯元不以爲意,笑道,“如今,好歹一切都好。平安無事,他們之間也夫妻和順,母后,你還有什麼好生氣的?”
“太后,”蘇摩在魯元離開之後問道,“這長公主進上來的香,可要繼續點着?”
呂后漫不經心道,“既然點了,便繼續放着吧。不要浪費了。”
……
又五日,信平侯府將新織好的錦瑰緞奉上來。
見到這匹名爲錦瑰的綢緞的時候,縱是這輩子見過無數名貴布料的太后貼身女官蘇摩,也不禁有些驚歎。
這一匹錦瑰緞,是織娘採用呂后最喜歡的棕紅色澤爲地,上面織玄纁二色重瓣玫瑰,花形微微參差,約有拳頭大小,用金線勾勒出輪廓,端的是鮮花着錦,韶華未央,一片富麗堂皇之至。
“太后娘娘瞧瞧,”她將緞子抖開,在呂后身上比劃着,喜滋滋道,“這色澤,多配娘娘你的膚色。不若就用這匹緞子做一件禮衣,春二月的時候,穿出去祭祀春蠶,一定既威嚴,又漂亮。”
呂后微微勾起脣角,“本宮的衣裳首飾都是由你負責。既然蘇女官喜歡,本宮敢不依從?”
……
夜色中的長信殿,硃紅臂粗繪龍鳳燭燈流着汩汩的燭淚,錦瑰香蘼蕪的燃燒着,氤氳出一種朦朧的氣息。審食其等了一會兒,些微有些不耐煩,起身回頭,卻見內殿琉璃簾子掀起處,呂后扶着宮人的手,從殿中走出來。
縱然是多年相伴,對彼此都已經十分熟悉,照面的一個剎那,審食其還是恍然驚豔。
棕紅大袖錦瑰深衣曲裾,大簇大簇金線勾勒輪廓的重瓣玫瑰,富麗堂皇,很好的屏蔽了呂后的一絲老態,而襯托出了呂后的威嚴氣勢。
審食其凝目觀看,只覺連殿下點燃的十八枝青銅皓首宮燈都旖旎起來,一時間滿殿生春。
蘇摩見了,便打了個眼色,領着宮人退出寢殿,將殿門輕輕合起。
“好看麼?”呂后展顏問情人,帶着難得的一絲和氣溫柔。
“好看。”審食其漫不經心,讚道,“人好看,香也好聞。”
……
注:1:錦瑰緞,類似於後世的寶相花錦緞,用金線勾勒。
2:玫瑰,指切瓣玫瑰,即月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