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鄭森這話,夏完淳先是一愣,接着笑着一揖到地道:“卻是我失禮了,先生裡面請。”
“無妨,見到一個能和我砥礪學問的人,我也很是高興。”鄭森也說道。
夏完淳便讓僕人開了門,又讓人去稟告自己的嫡母盛夫人。夏允彝不在,盛夫人自然不便出來招呼鄭森,不過也隔着簾子,向鄭森表示了歡迎。鄭森也滿口稱讚夏完淳的聰慧和學問,並表示在和他的交談中自己也獲益良多。盛夫人也叮囑夏完淳要好好的和鄭森學習。
接着夏完淳就將鄭森帶到了自己的書房裡,讓僕人送上茶來之後,他就終於忍不住了,問道:“先生可以說說夫子爲何小樊須了嗎?”
“呵呵。”鄭森笑道:“小友,夫子說‘君子不器’,又說子貢乃是瑚璉之器,此何解?”
“《易經·繫辭》說‘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君子當有志於道,而不能滿足於讓自己成爲一個器具。所以夫子說君子不器。”夏完淳想了想回答說,“至於子貢,孔門之大賢也。然還未能真正得道,故而夫子謂之瑚璉之器。雖然未到至善之境,但也算不錯了。”
“對呀,以子貢之賢,夫子猶以器比之,其意何在?當是想要鼓勵子貢,使子貢知道所學尚有不足,當更進一步,自器而至於君子之不器。”鄭森道,“若樊須,問稼圃之事,所爲者何?不過欲爲一耕作之器。而夫子知樊須之纔不止於此,而惜其志未在道。故小之。夫子所小者,樊須之志,非小稼圃之事。蓋稼圃,天下之本也,天子猶是百官爲勸農之事,安能小之?若樊須所問,非獨自家如何耕作,而能及於如何使天下之農夫皆善稼圃,夫子當大喜,何至有小人之說?所以君子不器,是君子不能滿足於只能做一器只用,不是君子不能當一器之用。比如我這船,若是我研究它,只是爲了自己有條快船,那就真是小人。”
“那先生研究這些,難道還有什麼大用嗎?”夏完淳問道。
“知道水的性質,將來自然有用,有大用。小友可知道‘不龜手之藥’的故事?”鄭森擺出一副循循善誘的樣子。
“完淳知道。”夏完淳回答說。
“不龜手之藥”的故事出自《莊子·逍遙遊》,說的是有一家人有一種祖傳的,能在冬天防止手被水凍裂的藥物,靠着這種藥物,他們世世代代做着幫人家洗衣服的事情。後來有人花錢從他們那裡買走了藥方,卻用來幫助吳國在冬天裡和越國水戰,大破越軍,吳王裂土封之。同樣的藥,在有些人手裡,就只能幫人家洗衣服,換個人就能獲得裂土的封賞。
“既然知道,就不必急着問這樣的問題。”鄭森道,“董仲舒曰:‘明其道而不計其功’,非鄙視事功,立功,三不朽之一也,安能不計?不過是說若道已明,則功自然而成,不待另外去求。其實正如陽明先生所言,知便是行一般,道與功其實也不能完全分開。道是內核,功是表現。若不能有功,必非真有道;若真有道,必能成功。比如說,明瞭了水性,做造船匠,能有功,做轉運使,做巡河使,做水軍都督就不能有功嗎?君子得道,雖非器,但可當萬器之用。知識本身並沒有高下之分,如何用它,纔有高下之分。”
夏完淳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先生所言好像也很有道理,完淳找不出問題來。只是是不是就是對的,完淳卻不知道。當初完淳看朱子的書,也滿滿的全是道理,只覺得毫無破綻,後來看陽明先生的書,又覺得朱子各種不對。小子見識不足,不敢說先生的看法不對,也不敢說對,怕是還要等家父回來再向家父請教了。另外,桐城方密之先生早些時候也來過這裡,和家父以及陳先生唱和,還抽空教了我一些三角學。方先生說,當世三角之學,無有能過令尊者,當時方先生送了我一套令尊翻譯的《論各種三角形》,還附有令尊給這書做的註解的。只是當時方先生來去匆匆,來不及指點我這些。後來我自己看這書,很多地方想不太明白,只是家父和陳先生也不是很明白。先生家學淵源,對這個一定精通,小子正有些問題要請教先生。”
“三角之學,初看起來不是很難,但深入研究下去,確實有些地方不太友好。”鄭森說道,“我也不敢說全都懂得,不過我很願意和小友一起研究一下……”
結果,鄭森在松江整整呆了五天才告辭離開。臨行時還送了一條“飛燕”號的模型,一套《天體運行》,以及一部製作精良的望遠鏡給夏完淳。
對於這一趟沒能見到夏允彝和陳子龍,鄭森很有點遺憾,因爲這兩個人都是鄭森覺得將來或許能有用的人才。不過能見到夏完淳,也算是讓這個遺憾稍微彌補了一點。
接下來的行程,“飛燕”號就不太好用了,因爲“飛燕”號雖然相對較小,而且用的是能夠頂風航行的縱帆,但是它畢竟是海船,它不是爲了內河航行而設計的,比如說,它就沒有划槳,完全只能靠風力航行,這在海上倒不是問題,但要沿着長江逆流而上,就非常不方便,不靈活了。而如今的長江上船隻很多,相比之下,不是很靈活的“飛燕”號要是繼續溯江而上,怕是很容易發生交通事故。所以鄭森到了這裡也只能換上江船,繼續往南京去。
“在將來,進入長江,以及其他河流作戰,或是利用河流作爲運輸線路支持陸戰,都會變得非常重要。我家的海船,包括我現在正在建造的那些海船雖然至少在亞洲這裡,絕對算得上是‘船堅炮利’,但是要進入長江作戰,恐怕還是有些麻煩。而要進入更小的河流,就會更加的艱難。也許我應該讓他們提前進行內河戰船的預研了。”站在船頭,鄭森望着滾滾長江,這樣想着。
“那邊是崇明縣吧?”鄭森指着遠處的一片大沙洲問道。
“少將軍,正是崇明縣。”跟在他身邊的海大富回答說,“說起來這些年來,崇明島倒是變大了不少了。”
“崇明正在江口,將來必定是兵家要地呀。”鄭森感嘆說。
關於這一點,海大富並不太懂,所以也沒有接口。
過了一會兒,江風漸漸的大了。海大富說:“少將軍,風大了,還是進船艙去吧。”
……
乘坐江船,逆流而上的速度就慢多了,從松江到南京,足足走了六天。
船到南京,早就有先期到達的鄭家的人備好了車,等在碼頭上了。鄭森下了船,就上了馬車。海大富問那個帶頭的道:“住處都安排好了?”
“都安排好了,我們在玄武湖邊買下了一處院子,距離國子監也不遠,院子雖然不算大,但卻也精緻安靜。”那人回答說。
“原先的主人是什麼人?”海大富又問道。
“是一個和我們有生意往來的商人。”那人回答說,“屋子我們都收拾乾淨了,海大叔您大可放心。”
“嗯。”海大富點了點頭。
不一時,馬車就進了南京城,一路上鄭森看到南京城中,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的確是遠勝過別處,便是泉州,雖然也算繁華,但也難以和南京相比。
“不愧是‘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州’。只可惜……”鄭森微微的嘆了口氣。
“大少爺,前面就是國子監了。”馬車外面傳來了海大富的聲音。
“哦,多謝大富叔。”鄭森朝着那邊看去,之間一座三間的牌坊立在那裡,上面鑲嵌着三個鎏金的大字,道是:國子監。
“原來就是這裡呀。”鄭森點了點頭。不過馬車卻不能往那條街上去,只從旁邊一轉,繞進了另一條街。沿着青石板鋪就的街道又走了一刻鐘,便看到一座宏偉的古寺。
“大少爺,那就是號稱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的雞鳴寺。那寺廟的匾額,卻是本朝太祖親筆所書。大少爺以後有空了,也可以進去看看。”海大富又道。
“海大叔,多謝你了,你對這裡很熟呀,以後我要出去,不擔心會迷路了。”鄭森笑道。
“我當年還沒有跟着大老爺的時候,做過行商,來過南京一兩次。”海大富回答說,“不過我這人記路卻是一絕,只要我去過的地方,怎麼走,旁邊有什麼,哪怕過個幾十年,我都記得。”
“海大叔這也是一樣本事,了不起的。”鄭森笑道,“只是不知道這本事將來阿福兄弟學到了不?”阿福是海大富的兒子,如今在一條捕鯨船上當着二副。
“他還不錯,不過他雖然開船的本事已經超過我了,但要說認路,他還是比不過他老子我的。不過比他媽可強多了。我那婆娘,就是在安平那樣巴掌大的地方都能迷路。要是到了這裡,讓她一個人上街去,怕是立馬就要走丟了。”說到兒子,海大富也高興了起來。
這時候趕車的人也開口了:“大少爺,前面門口有棵柳樹的那個院子就是了。咱們就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