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將門有種天下敬,詩書之家四海傳。
豪傑聚首實天意,際會風雲豈偶然。
師徒相逢情義洽,兄弟同心勝金蘭。
水泊英靈應不滅,笑看後生起驚瀾。
話說官軍平定江南,李宗湯辭別張叔夜等衆,帶了韋揚隱骨灰,引從人望楊枹山來。一路上免不得飢餐渴飲,夜宿曉行。約莫行了十餘日,不覺已到濟寧州南城驛。彼時正是二月天氣,朔風正緊,連下了數日大雪,四野茫茫,一派肅殺景象。李宗湯見了這般光景,不免又想起金成英、韋揚隱二人來,心中老大不是滋味。當晚在館驛歇了一宿,兀自輾轉難眠,看看捱到天明,吃罷早飯,依舊和從人趕路。
在路又行了一日,來到濟寧城北一帶桑林,遠遠地望見那座楊枹山。古人有言:‘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李宗湯見了楊枹山,肚裡尋思道:“自隨軍征討,多年不見師傅,不知他老人家如何了?”便快馬加鞭,望桑林中來。忽聽得空中一聲響亮,擡眼看時,卻是一隻海東青,爪上撻着不知甚麼東西,在頭頂盤旋。李宗湯見了,忽起念道:“此行匆忙,正愁沒個贄見禮,何不捉了這鶻鳥獻與師傅?”想罷,忙取弓在手,搭上箭,望那海東青尾巴上一箭射去。滿擬箭到鳥落,不料林盡頭驀地飛出連珠二箭,一箭將李宗湯之箭擊落,一箭正中那海東青爪上之物,那物隨之墜落。李宗湯又驚又怒,近前看時,卻是一條白蟒。正要過去尋人,迎面早見一俊朗後生拍馬而來。李宗湯喝道:“你是誰家後生,怎敢擋我的箭?”那後生見他喝問,心下不平,反問道:“那鶻鳥乃俠義之禽,你卻何故要傷他?”李宗湯聞言大怒,正要動手,忽聽得林中傳來人聲道:“且莫動手,是自家人!”看時,卻是本師於潛主人,自林中策馬而來。
當下李宗湯滾鞍下馬,笑臉迎道:“師傅如何在這裡?”於潛笑道:“若不是我隨你師弟到此,險些大水衝了龍王廟。”便指着那後生道:“此子名韓拓遠,乃老夫所收關門弟子,也是你的師弟。”李宗湯聽了,吃了一驚。看官,那韓拓遠是如何拜於潛爲師的?此中有個緣故,須得另起話頭。
原來那日梁山後輩要下回雁峰,史進引韓拓遠、朱巧兒做一路,欲到江南尋訪名醫爲盧俊義治病。當日三個辭行,衆好漢見史進頭帶白范陽氈大帽,穿一領鸚哥綠戰袍,系一條綠戰裙,提條朴刀,跨一口銅鈸磬口雁翎刀。再看那兩個後生,只見韓拓遠頭戴一頂混青抓角兒軟頭巾,身穿一領禿袖麒麟青袍,腰繫一條青鸞帶,着一雙雲跟鷹爪靴,帶一張泥金鵲畫細弓,懸一壺修幹銅牙箭,手執一杆鑌鐵槍。劍眉星目,面似銀盤,身長八尺,真個是英俊不亞小李廣,威風賽過百勝將。朱巧兒頭戴一頂遮日黃箬笠,穿件淡藍長紗衫,腰繫杏黃縱線絛,下着大襠白絹水褲,穿一雙珍珠履。笑靨春風,質潔如蓮,眼含秋波,肌膚勝雪,六尺五六身材,揹着一個草藥簍,恰似義妁在世。衆人見了,讚不絕口。當日盧俊義等不覺又憶起韓滔、朱富等一班已故弟兄,不禁唏噓感嘆一番,依依不捨,方纔灑淚相送下山。
且說史進、韓拓遠、朱巧兒離了回雁峰,取路南行,沿途並無甚事。行了十數日,來到陽谷縣地面。那日過了景陽岡,正值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飢渴,不遠處望見一個酒店--正是那年武松到過的。只見一面招旗飄在門前,上頭寫着四個字道:“打虎酒家。”史進等往日都曾聽武松說起當年三碗不過崗之事,今日一見,雖是頭遭經過,卻似舊相識一般,不覺心生感慨。
當時三個入到店內坐下,放了行李,不見有人,史進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吃。”只聽裡面應了一聲,轉出店主人來,卻是一個年輕後生。當下笑臉相迎,問道:“適才怠慢,客人勿怪。敢問吃些甚麼?”史進道:“我侄女平素吃不慣酒肉,可有面麼,下三碗飽肚。”酒家道:“不瞞客官,這來來往往的客人大都是男子,平日裡吃酒肉慣了,小店卻不曾備面。客人既不吃酒肉,店中尚有白米菜蔬下飯,不知可否?”朱巧兒對史進道:“叔叔,你與拓遠弟自吃酒肉無妨,我有白米菜蔬儘夠。”史進見說,便叫店家準備。轉眼間,店主人把兩隻碗,一碗白飯,三雙箸,一碟熱菜,一盤熟牛肉,放在三個面前。史進、韓拓遠喝了三碗酒,便問道:“店家,我聽說當年有個好漢打這裡過,曾在前面岡子上赤手空拳打死一隻大蟲,可有其事?”酒家笑道:“半點不假,那打死大蟲的壯士名喚武松。當年打這店經過,卻是小人丈人招呼的。我家有酒叫做透瓶香,又喚做出門倒,尋常人吃上三碗便醉,因此往日小店招旗上寫着三碗不過岡。那年景陽岡上出了只吊睛白額大蟲,那武壯士經過小店,一連吃了十五碗,兀自沒事。後又不聽我丈人勸,獨闖景陽岡。本想他性命難保,不料竟徒手打死了那隻大蟲,轟動了大千世界。我丈人方纔信世上真有天神一般的人物,便索性把酒改名打虎酒,連招牌也換做打虎酒家。說來也奇,自那以後,多有慕名而來者,兼且來往客人,都到小店歇腳,因此生意紅火,小人夫妻也從家鄉到此幫襯。轉眼過了十餘年,卻再未見過如那武壯士一般的人物。”又嘆口氣道:“後來小人丈人病故,小人夫妻倆便經營這店,又聽過往客人說,那武壯士在孟州殺了公人,入了綠林,不知如今怎樣了?可嘆恁地一條好漢,官家竟不能用,世道也容他不下。”便篩了酒,轉入裡面去了。史進、韓拓遠聽了,睹物思人,再喝不下那酒。當時三個吃罷,見時候尚早,便算了錢,離店去了。
又走了幾日,恰來到濟寧州地界。那日行至一山,轉過山嘴,前面又現出一帶山岡,對面隱隱傳來呵斥聲。韓拓遠提了槍,搶上岡看時,原來岡下有位老者,背靠大樹,被夥強人圍住剪徑。韓拓遠見了,迎風喝道:“那來的鳥男女,光天化日裡竟欺負一位老丈,豈不識羞?”那夥強人聽見,早有兩個賊人持刀奔上岡來。韓拓遠暗笑道:“這夥撮鳥不識好歹,今日教你認得小爺手段!”當時插槍於地,從背上取下那張泥金鵲畫弓,搭上兩枝箭,叫聲:“且留下質當再走!”颼地射去,恰將兩把刀射落。唬得兩個賊人轉身便跑,沒頭沒腦滾下岡去。岡下強人內,爲首的紅頭子見了大怒,把手指着韓拓遠,便要上岡,韓拓遠暗忖道:“這廝雖可惡,卻也不必傷他性命。”便大叫一聲道:“你這廝該晦氣,今日撞着小爺。叫你長個記性!”搭上箭,拽滿弓,只一箭,喝聲道:“著!”將那紅頭子的左手釘在樹上。又抽出一枝箭,對準衆賊,假作要射。那些賊人見了,發聲喊,一鬨散了。韓拓遠心下得意,收了弓箭,拔槍在手,飛也似奔下岡來。
卻纔行得沒幾步,忽聽側首岡上有人說道:“這箭射的也不俗了,只是尚欠火候,江湖上怕鬥不過真好漢。”韓拓遠聽得這話,猛轉頭看時,見是一個老兒,皓首蒼髯,身軀健碩,一襲白衣。不覺大怒,喝道:“你是甚麼人?敢來笑話我的本事!我的師傅乃是天下聞名的小李廣花榮,豈不如你!”那老漢笑道:“那花榮既然射得一手好箭,如何會折弓新泰?”韓拓遠聽了愈怒,罵道:“老匹夫,你怎敢辱我師傅!”挺槍上前,便要廝並。那邊廂,史進已飛馳下岡,那紅頭子忍痛拔出左手,待要殺老漢,早吃史進一刀,揮作兩段。忽聽得岡上老者之言,心念一動,急轉身奔上岡來,叫道:“賢侄,不得無禮!”韓拓遠聽了,止步道:“這廝笑話我箭法倒罷了,叵耐竟辱我恩師,怎肯罷休!”史進道:“當年我初遇家師王進時,也似你這般光景。這長者既出大言,必有真才實學,何不問他一問?若無大才,再計較不遲。”當時朱巧兒見岡下老漢受傷,便去爲其包紮。史進引韓拓遠過去,那老者對面走來,當時相見。
史進上前施禮道:“適才小侄無禮,足下莫怪。敢問高姓大名,可通射術?”那老者道:“老夫於潛,就在前面楊枹山裡住。年輕時家中也有些資財,任性狂俠,不慕功名,只愛使槍弄棒,射弓走馬。後來見世道混沌,索性隨師入山隱居,潛心修行。說起射術,也粗知一二。適才見這位公子箭法有破綻,因此不覺失口說出,幸勿見怪。”史進道:“原來是高人隱士,失敬失敬。”便叫韓拓遠賠話。韓拓遠兀自氣呼呼地道:“這老兒無禮在先,如今又說大話裝幺。他不來賠罪,反教我去賠禮,天下間豈有這等事!”那老者聽罷,哈哈笑道:“既然如此,公子不妨與老夫做個賭注。若是公子得勝,老夫甘願賠罪。若是老夫得勝,公子須拜我爲師,隨從修煉,藝成方可出山。”韓拓遠道:“若論賭賽,我豈懼你?你且說賭甚麼?”於潛道:“老夫適才見公子箭法,雖然精準,卻少靈性,因此說有破綻。如今便請公子在五十步外射三箭,若能射中老夫,便算公子贏。”韓拓遠道:“你這老兒既活的不耐煩,小爺便送你一程。”
當時史進在旁勸說,韓拓遠執意要比。只見於潛雙手揹負,氣定神閒,徑自走出五十步。韓拓遠急取出一枝箭來,弓開滿月,流星掣電價一箭射去,只見於潛一個閃身,那枝箭卻從肋下飛過,箭簇直沒在身後石棱之內。韓拓遠見一箭落空,心中已有些着慌,卻不甘心,暗想道:“這老兒果有些本事,適才那箭算是僥倖,且看他如何避得我的連珠箭。”便取兩支箭在手,搭上弦,先把弓虛扯一扯,卻見於潛紋絲不動,索性雙箭齊發,直射左右雙臂,眼見已是避無可避。不料那於潛一個鷂子翻身,舒出雙手,竟將雙箭接在手裡。驚得韓拓遠目瞪口呆,連史進、朱巧兒手心裡都捏了一把冷汗。
當下韓拓遠呆在原地,進退不得,甚是窘迫,只見於潛過來道:“老夫適才見公子雖心存仁義,卻口出刀槍,故以言語相戲,並無冒犯之意。適才接箭的法,名喚空手入白刃,若是精通,視刀槍劍戟如無物。若臻化境,縱然百十張弓射來,兩隻手也盡擋得住。公子若是想學,老夫定傾囊相授。”韓拓遠見說,方纔心服。當下推金山、倒玉柱,拱手拜師。於潛連忙扶起。
忽聽山下被救的老漢喚道:“於潛,你今日燒高香,收得好徒弟!”於潛看那老漢,回道:“你被老夫徒兒所救,卻欠老夫一個人情。”說罷,兩個都笑。韓拓遠、史進、朱巧兒等正摸不着頭腦,那山下老漢走上岡,對史進、韓拓遠道:“老夫張履初,兗州人氏,靠行醫爲生,與這於潛是多年好友。今次去曹州與人治病,回來正好路經此地,便想到楊枹山一敘,不想遇着盜賊剪徑,幸得二位相救。”當時施禮,史進、韓拓遠見說,連忙還禮。當下說了姓名,於潛延請衆人赴楊枹山家中。路上朱巧兒張履初問道:“先生莫不是那年受李應之請,在兗州爲魏輔樑診病,人喚作重生扁鵲的?”張履初道:“正是老夫,此事你卻如何知曉?”朱巧兒道:“說來也巧,奴家曾隨神醫安道全學過些醫術,李應也是叔伯長輩。當年李伯伯爲招那魏輔樑入夥,聞其有宿疾,便寫信想請安先生去治。不巧彼時安先生有事纏身,便舉薦了先生。安先生常與人言說,張先生的是妙手,江湖上素有‘北張南安’之稱,因此曉得。”張履初笑道:“天下如此之小,不想竟有這等緣分。安神醫是老夫生平好友,後聞其竟誤於庸醫之手,扼腕嘆息者累月,惜再不能與其坐論岐黃矣!”衆人嘆息不已。
一路走走談談,不覺早到於潛家中。衆人看時,卻是一個大莊院。入內坐定,韓拓遠忙問張履初道:“先生既是神醫,可治得筋骨損傷之症?”便將盧俊義的病說了一遍,只見於潛道:“徒兒不知,這老兒古怪得很,與人醫病從不收金銀,只要別人允其一事便可。”韓拓遠道:“只要能治好盧伯伯,莫說一件,便是十件,晚輩也依得。”於潛道:“莫要說大話,你如今要潛心學藝,如何做得別事?”韓拓遠見說,低頭不語。張履初笑道:“非是老夫誇口,筋骨受損,極難恢復。尋常醫士縱然百般調治,創口雖合,內裡卻難以如初。但若交由老夫,未必全無轉機,然須先答允老夫一事方可。”韓拓遠、朱巧兒見說,齊問何事。張履初道:“你二人一文一武,各有造詣。我今日見於潛收得高徒,忽想起自家尚無傳人。適才見朱姑娘醫者仁心,又有這等緣分,若要我醫那盧俊義,須得朱姑娘拜我爲師,傳我衣鉢方可。”朱巧兒見說,猶豫再三,方點頭道:“若能治好盧伯伯的傷,奴家願拜師。”張履初大喜,對於潛道:“如今你我各收弟子,正宜作慶,還不將出你的酒肉來?”衆人都笑。當日於潛吩咐下人排設宴席,大衆吃酒,都在莊上歇了。住了幾日,張履初隨史進、朱巧兒赴回雁峰爲盧俊義醫傷,韓拓遠自守諾留下。
且說張履初等走後,韓拓遠便隨於潛修行。於潛卻不教他武藝箭法,只是每日與他對弈。韓拓遠問道:“師傅不傳我真本事,每日學這些作甚麼?”於潛笑道:“你不曉得,能坐定方是真本領。實對你說,老夫師祖乃是隋唐好漢謝映登,神射天下無雙。後來看破紅塵,修道成仙。曾留下箭術三訣,所謂準、快、奇是也。射箭要準,此是根基。熟能生巧,但凡有些天賦的人,積年累月,皆能達到;出箭要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若能先手製敵,則能隨機應變;箭法要奇,此是最高一層。縱然箭法又準又快,然若對手先有備防,便難操勝券。那日你我鬥箭,你便是輸在一個奇字上。”韓拓遠聽了,默默點頭。
於潛又道:“你可知花榮爲何輸與那陳麗卿?”韓拓遠道:“徒兒百思不得其解。”於潛道:“新泰斗箭之事,我早已聽說。花榮、陳麗卿二人箭法本在伯仲之間,但最後一箭,花榮卻射那陳麗卿頭盔,何也?心存仁慈,無拼死必勝之念也。花榮只求體面退兵,鬥志已衰,那陳麗卿卻懷你死我活之念,是以勝負已分。花榮非敗於射術,乃敗於心術也。”韓拓遠聽了,豁然醒悟。於潛見他如此,方盡心盡意每日教他武藝箭法。韓拓遠專心練習,大爲精進。那日師徒出山,見樹上一條白蟒,趁鷹巢空虛,吃了幼雛,得一義鶻路見不平,與那白蟒廝鬥,不想李宗湯不明就裡,欲射那義鶻,因此韓拓遠出手相阻。
那日李宗湯與於潛、韓拓遠相見,說知韋揚隱陣亡之事。於潛聽了,長嘆一聲,流淚不已。當日帶李宗湯歸家,祭奠一番,將韋揚隱骨灰埋於楊枹山中。李宗湯略住了幾日,便告辭師傅、師弟,引從人赴東京去了。看官牢記話頭,那韓拓遠自此便在楊枹山隨於潛修行,按下慢表。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且說唐斌引關昆、徐翎辭別衆好漢下山,投東京進發。路上三個作軍官打扮,唐斌穿一件青色戰袍,系一條生布裙,提一口朴刀,跨一口腰刀。關昆頭戴一頂綠雷巾,身穿一領斜肩圈金線戲獅綠戰袍,腰繫一條七尺揸五指梅青攢線搭膊,着一雙倒雲根虎尾靴,腰懸寶劍,手提一柄春秋大刀。身長八尺四五,丹鳳眼、臥蠶眉,面如重棗,並無髭鬚,威風凜凜,真乃武聖傳人。徐翎頭戴一字巾,身披生色花白戰袍,腰繫銷金包肚紅搭膊,下着刺麒麟間翡翠雲縫錦跟靴,跨一口腰刀,手裡拿一把鉤鐮槍。七尺五六長身體,團團白臉,儀表亭亭,恰似華表柱一般。路上過往人見了,無不稱讚道:“好一對少年軍官。”
三個行到河北地界,聞聽官兵正在與楊江鏖戰,便繞道而行。又走了多日,方到東京。只見人煙輻輳,商旅往來不絕,果然好個繁華所在。當日三個邊走邊看,不覺到了景嶽街,只見一簇衆人圍住白地上。近前看時,內裡一個後生,約莫十二三歲,正在舞劍,地下放着盤子,卻是做齪嘹風告標手的。那後生年紀不大,卻舞得一手好劍,好似護身龍一般,渾身上下沒半點參差,衆人喝彩不迭。正熱鬧哩,忽聽遠遠地鳴鑼開道,不多時一支隊伍走近。爲首兩個金人,兩旁宋朝官員趨隨,原來是金國使節。當下圍觀衆人見了,兩下躲避。那後生見了,也忙回劍,收拾物事,卻遲了些,那隊伍已是行到面前。
只見一個宋朝官員上前罵道:“你這打脊餓不死凍不殺的貧乞丐,討飯不生眼珠子,不見大金使節隊伍麼,怎敢在此擋路!”那後生連連道:“小子怎敢,這便收拾……”那官員待要發作,見金使說話,忙去解釋一番,轉來笑道:“你這廝撞大運,大金使者不計較攔路之過,只要你那把鐵劍賠罪。”那後生忙道:“這寶劍是家傳,小子全靠它討生活……”那官員聽了,變了麪皮,大罵道:“你個臭要飯的,整日揹着把破劍裝甚麼勢?今日若不交出這劍,便在大金使者胯下鑽過去,這事便了。”那後生聽了,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那街上兩邊看的人越聚越多,議論紛紛。
正鬧中間,只見人從裡走出一個瘦高漢子,臉上戴着銅面具,上前扶起後生,喝那官員道:“你這廝身爲朝廷官員,本應待大宋百姓如赤子,今爲着甚麼番邦的鳥使節,當街欺侮一個孩童,是何道理?”官員聽了,罵道:“你這廝好大的膽,敢管老爺的事!”漢子聽了大怒,只一拳,打得那官員牙齒脫落,喝道:“叫你認得老爺!”金使隊內有個武官,見狀直搶過來。說時遲,那時快,那漢子先把兩個拳頭去武官臉上虛影一影,忽地轉身便走。武官大怒,搶將來。被漢子一飛腳踢起,踢中武官小腹上。雙手按了,便蹲下去。漢子一踅,踅將過來,那隻右腳早踢起,直飛在武官額角上,踢個正着,望後便倒。那漢子踏住金使罵道:“你這番邦狗才,我大宋乃禮儀之邦,柔遠懷邇,敬你三分。你這廝不識擡舉,倒來捋虎鬚,敢在俺大宋國撒野,今日教你認得天朝上國!”
人羣裡,唐斌、關昆、徐翎聽了,暗暗地喝彩道:“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真個好漢所爲!”忽見那些隨從都奔那漢子去,便上前相幫,一頓拳腳,都打的東倒西歪。那邊廂,早驚動了巡街的官兵。街上大亂,那後生見了,急扯了漢子便走,唐斌三個也緊隨去了。
衆人一路奔走,不知轉過多少街道,看看後面人影不見。過了北固橋,行到一處所在。看時,卻是幾椽平屋。那後生開了門,請衆人入內,那漢子方對唐斌三個道:“適才多謝衆位好漢相助。”唐斌道:“我等見好漢仗義出手,甚是欽敬,敢問高姓大名,貴鄉何處?”那漢子除了面具,衆人看時,二十七八年紀,眼如寒星,英氣逼人。當時漢子道:“俺姓喬,雙名慕武,因在鄆州生養,人都喚作鄆哥。現做陽谷縣都頭,因有公幹到京,在此耽擱數日。今日上街閒行,遇見此事,忍耐不得,因此相幫。”
徐翎聽罷,問道:“兄長莫不是曾幫助武松之兄武大捉姦的鄆哥?”鄆哥道:“正是,公子如何得知?”當下徐翎告知衆人身份,鄆哥大喜,笑道:“當年俺助武大郎捉姦,又幫武都頭作證,大鬧授官廳。後來武都頭殺死姦夫淫 婦西門慶、潘金蓮二人,刺配孟州。俺吃那西門慶往日親隨欺侮,幸得武都頭好友相救,又從他處得武都頭傳俺的拳譜。後來機緣巧合,我入東京武學,學成武藝兵法,回陽谷縣做了都頭。因平日裡愛帶銅面具,懲惡揚善,滿縣人口順,都喚我做小狄青。不想今日得遇梁山後人!”
說話間,那後生伏地拜謝,鄆哥連忙扶起,問其名姓。後生道:“小弟郭武定,是東京本地人。先父郭英本是教頭,不幸英年早逝。十歲那年,慈母見背,獨剩小弟一人。家中貧困,別無他物,只有先父所留一口寶劍,又各處胡亂學些本事,每日靠賣藝爲生。今日若無喬大哥及衆位兄長解圍,恐難逃受辱。”鄆哥道:“俺平生仰慕武都頭爲人,最恨欺軟怕硬,不明事理之徒。那些濫官遇本國百姓如狼似虎,作威作福,見了番邦之人百依百順,恰似祖宗一般供着,這等畜生定見一次打一次。”唐斌道:“何止官員如此,近年來又生出一怪現狀,多有女子以嫁番人爲榮,反看低了俺大宋好男子。可見世道人心,亟待收拾。”衆人稱是。關昆道:“我等數人,若在此地久留,恐連累郭兄弟。”郭武定急道:“不妨事,小弟籍籍無名,無人認識。這裡僻靜,官兵斷尋不着。況諸位兄長原是爲我出頭,今日既到寒舍,且讓小弟盡地主之誼。若就此離去,真叫小弟無地自容了。”當時請衆人坐地,自出門去。不多時,從街上買來兩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衆人同吃。
吃酒間,各談身世遭際,唐斌、關昆、徐翎說起此來尋甲之事,郭武定道:“諸位可曾聽得東京三絕?”徐翎道:“我幼時曾聽家父提起,京城之中,高家刀、徐家甲、郭家馬,並稱東京三絕。”郭武定道:“正是,高家刀便是太尉高俅所藏寶刀,當年曾用那刀誘騙八十萬禁軍教頭林沖入白虎節堂。徐家甲便是哥哥家中的那副賽唐猊雁翎甲。郭家馬便是先父坐騎穿雲電,因當年先父過逝,無錢下葬,家母不知虛實,將那馬一百三十兩銀子賤賣與陳希真。後來小弟知事,尋馬保問明原委,故而數年來賣藝積攢銀兩,只爲贖回這馬,告慰先父之靈。”
徐翎道:“那副雁翎甲亦是我家祖宗留傳五代之寶,當年花兒王太尉曾還家父三萬貫錢,兀自不曾捨得賣與他。自從梁山失陷,家母亡故,那甲便不知所蹤。郭兄弟消息靈通,可知賽唐猊的下落?”郭武定拍手道:“這卻巧了,那花兒王太尉,乃是東京城數一數二的收藏癖。府上有個宛珍閣,專門收藏寶貝。前幾日我在閱武巷集市上聽人說起,那王太尉三絕已得其二,怕不是那甲被他收了去?”徐翎聽罷,心中大喜,便與唐斌、關昆商議道:“既如此,何不就去閱武巷一問。”鄆哥道:“欲速則不達,兄弟莫急。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去不遲。我因來此公幹,客店中還有同伴,須得早些回去,以免生事。”衆人點頭,當下鄆哥告辭回去,唐斌等就在郭武定家中歇宿。
次日天曉,鄆哥重複轉來,說道:“昨日的事已鬧到開封府,那府尹周可道卻是個忠直爲民的官,訪得來龍去脈,將那無禮官員一頓斥責,着人引金使入宮,眼下風頭已過。”衆人都喜。當日又閒談了一整天,看看月輪升起,夜市已開,五個改扮一番,都投閱武巷來。看夜市上人頭攢動,好不熱鬧。郭武定四處找那日說話的人,只是尋不見。
正在焦急,忽聽得巷口有哭聲傳來。過去看時,乃是一個小婦人,身着縞素,在那裡燒陌紙錢。徐翎近前看時,不由吃了一驚,叫聲:“梅香姐!”那婦人聽了,擡頭見是徐翎,驚愕道:“小公子,莫不是夢中相見麼?”原來那婦人正是昔日徐家丫鬟梅香。當下梅香收淚,引徐翎等歸到家中,自家哽咽,說不出話來。徐翎好言勸慰,訴說來由,便問道:“姐姐如何到了這裡,爲何啼哭?”梅香道:“大寨失陷時,夫人恐吃捉了受辱,投井自盡。臨終前,將寶甲交託於我。後官兵殺入內寨,有個畢應元麾下裨將,將我擄了去。又要搶寶甲,我爲護甲,不得已只得委身於他。後被擄到東京,吃他打點,不曾貶去爲奴。誰知他因未得加官,心生不滿,每日酗酒。後來趁我不備,偷偷將寶甲拿到集市上去賣。不料卻被花兒王太尉府中一班人談價不攏,硬搶了去。索要時,反吃一頓毒打,沒過幾日便死了。今日乃是頭七,念他好歹救過我,因此在巷子口燒些陌紙祭奠。”
徐翎道:“姐姐真乃重情重義之人,今次若能奪回寶甲,便與小弟同到回雁峰如何?”梅香點頭。唐斌道:“如此說來,寶甲確在花兒王太尉府中。”關昆道:“雖知寶甲下落,但那王太尉府中定護衛森嚴,如何能夠要回?”郭武定道:“小弟知花兒王太尉府在何處,不如先去探看一番,再做計較。”衆人稱是。便叫梅香在家,等候消息。五個到王太尉府左近,見前後門均有衛士把守,四面牆垣甚高,靠牆又無樹木,無從得入。看了一回,無計可施。
是夜,五個回到郭家,徐翎皺眉不展。關昆道:“不如挖地道進去,如何?”唐斌道:“不可,我等不曉得府中佈局,況京城之內,如此大動,定吃發覺。”鄆哥道:“既然進不去,不妨引他出來。”衆人忙問何法,鄆哥說了,衆人都喜道:“真個好計策!”鄆哥道:“此事須得生面孔,郭兄弟去不得,只帶梅香出城相等便可。”當日安排已定。
且說那花兒王太尉自得了賽唐猊,十分歡喜,把高家刀、徐家甲都鎖在宛珍閣裡,每日必要把玩一番。那日外出歸來,正與妻妾飲酒取樂,忽聽得報說:“有數個遠方客人求見,說帶得郭英的那匹穿雲電到此。”王太尉聽了,屏退妻妾,忙教請入正廳相見。不多時,只見四人入廳。三個遼人裝束,一個漢人打扮。那漢人拜道:“參拜太尉,小人乃是山東人,向來做販馬生意。上月間,偶遇着這三個遼人,說是途徑河北,盜得這匹馬來。小人問的明白,卻是那女飛衛陳麗卿的坐騎。多方打聽,方知這馬舊主是教頭郭英,是東京三絕之一。聞得太尉如今已得三絕之二,故不遠千里到此,以全完璧之美,不知太尉可願買下?”王太尉搓着手,連連道:“如何不買?那馬現在那裡?”漢人道:“因是盜來的馬,恐惹生人打眼,故不敢帶入城中,現在城外驛館內。已得京城內有名的馬保兒驗過,人正在府外候着。”
王太尉聽了,大喜過望,急教左右備馬。不多時,左右牽過御賜烏雲豹過來—正是高俅昔日的坐騎。原來那年高俅倒臺時,王太尉渾水摸魚,將此馬並那寶刀一塊弄到手。當下王太尉點起十數名隨從,都牽了馬,隨四人出府,果見那馬保兒在外候着。那漢人道:“太尉已到,還不快走。”馬保兒忙回道:“請太尉先行,小人隨後。”王太尉平日裡買馬,多曾與那馬保兒打交道。今見他如此說,心中又着急要看穿雲電,遂坦然不疑,隨衆出城。
一路快馬加鞭,風風火火,早出城外五里,只見郭武定、梅香牽着一匹白馬,立在大路中間。衆人都下馬,王太尉待上前看時,只聽那漢人喝一聲:“動手!”三個遼人手起刀落,將王太尉隨從一刀一個,結果了性命。只留得一個,用刀架住。馬保兒早已嚇得腳軟,癱坐在地。只見那漢人颼的一聲拔出短刀,把王太尉劈胸揪住,望臉上撇了兩撇,喝道:“王太尉,叫你不要慌!我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便是梁山泊上好漢。你這廝身爲朝廷命官,如何強奪徐家寶甲!識相的即刻送出來,饒你性命!若然道半個不字,叫你身上多百十個透明窟窿!”唬得那王太尉面色如土,大小便只顧往下廝逼,連聲告道:“好漢饒命!就送!就送!”急喚餘下那名隨從,速回城去取。
列位看官,想必早已猜着,那漢人便是鄆哥,三個遼人便是唐斌、關昆、徐翎假扮。這是鄆哥設的兩頭燒通之計,先假扮王太尉府中人,尋那馬保兒,多與他銀兩,說太尉要買穿雲電,請他去驗真假。又帶他去太尉府,騙王太尉出來,不及細說,匆忙出城。那王太尉、馬保兒兩個都矇在鼓裡,只道彼此已知,因此中計。
當下那隨從正待要走,鄆哥喝道:“且慢,那有這等便宜事!除了那副寶甲,連同高家刀,並一百三十兩銀子都取來。若敢動半點歪心,驚動官府,我先砍下王太尉這顆驢頭!”那隨從聽了,連聲答應,飛也似去了。一炷香功夫,早將刀甲並一百三十兩銀子送到。唐斌奪過,衆人看了寶刀並寶甲,果是真的。鄆哥方把王太尉推過去,說道:“王太尉,你回去好好悔過。收了貪念,愛惜百姓,休要再做不義之事。若然再犯,決不輕饒!”王太尉與隨從跪倒在地,磕頭搗蒜,連稱不敢。鄆哥牽過那匹烏雲豹,與郭武定騎了,梅香自騎那匹白馬,大衆同上馬,揚塵而去。
當日鄆哥等投北行了十餘里,來到一座關武安王廟,見門前有三個土兵,卻是鄆哥隨行的伴當,先安排在此相等。鄆哥便叫衆人下馬,同入廟內,當衆說出一番話來。正是:送君千里須分手,天下終無不散席。畢竟不知鄆哥說出甚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