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登壇拜將如履冰,功到雄奇即罪名。
淮陰未央空遺恨,陶朱偕隱泛舟行。
兔死狗烹前車事,鳥盡弓藏後人評。
秦不暇哀終不鑑,古今幾人辨分明。
話說徽宗入天宮見皁紅二人對弈,一時技癢支了紅衣人幾招,不料才過幾步,局勢便急轉直下,再難挽回,紅衣人只好拱手認輸。當時起身,看了徽宗一眼,嘆口氣,拂袖投南去了。徽宗呆立當場,見那皁衣人亦笑吟吟投北而去。只見一仙童來收棋子棋盤,徽宗便問那二人是誰,仙童道:“穿紅者,乃南方火德真君霹靂大仙趙太祖也。穿皁者,乃北方水德真君大金太祖元皇帝也。”徽宗聽罷,驚出一身冷汗,再無心賞玩,急喚郭天信呼青鸞欲離天宮。忽見一人,金冠玉佩,手執寶劍,迎面而來。徽宗細看時,認得是政和年間被冤殺的殿前都虞候苟邦達,當時嚇得魂不附體。早吃苟邦達劈胸揪住,喝道:“昏君!虧吾往日託夢二子莫記私怨,盡心佐汝,汝卻執迷不悟,猶自信邪臣向此行踏!如今汝也戀不得皇宮內苑,寵不得皓齒朱顏,虐不得萬邦黎庶。眼見得難逃遭囚被虜,離鄉背井,向五國城忍寒受餓!”言訖,把徽宗望北天門盡力一推,直跌下九天去。徽宗大叫一聲,卻撞在桌腳上,覺來乃是南柯一夢。當時心中老大不快意,尋思半晌,出了睿思殿,由從人引着,徑自迷道奔李師師處消火去了。
廝纏了一夜,次日早起,徽宗回宮,覺道身體倦怠,精神恍惚,便罷了早朝到福寧殿,喚太醫前來診視。那太醫名喚趙嗣真,乃是當年與童貫合謀陷害苟邦達的,只因醫術高明,徽宗又一向不知底裡,因此視爲股肱。當日趙嗣真號了脈象,稱無大礙,不過是偶感風寒,兼思慮過重,吃付藥便可無恙。當時開了藥方,徽宗勉勵了幾句,忽見小黃門來報:“副國師郭天信有要事求見。”徽宗正爲昨日之夢疑慮,聽得是郭天信,便喚入內。當時君臣相見,郭天信拜罷起居,徽宗便問何事。郭天信道:“臣昨夜觀察乾象,見毛頭星現於東北方,旺壬癸真人。此星現,主有刀兵喪國之危。臣不敢隱,謹具奏呈,伏取聖鑑!”徽宗聽罷,又吃一驚道:“朕接報張叔夜等已掃平梁山,不日凱旋,天下從此太平,怎會無端生出此兆?”郭天信道:“臣近聞得京師小兒興起一首童謠,道是:‘中原歷代多強盜,強盜才生不可除。一盜既除羣盜起,功臣皆是盜根株。’如此看來,恐與張叔夜、雲天彪、陳希真等有關。今日早朝羣臣聚集,臣曾聽得蔡攸與白時中、張邦昌等私議雲天彪、陳希真等欺君之事,不知是否與此有關。”當時徽宗吃那一驚,藥都做冷汗出了,竟覺身體好轉,便教人傳蔡攸、白時中、張邦昌等。
看官,那蔡攸乃蔡京之子,當年由登州府升直閣學士。因重和元年种師道、陳希真、張鳴珂等人聯手,致蔡京私通梁山事泄,與鼓上蚤時遷同於東京市曹正法。當時蔡攸迫於形勢,只得出首親父,因此加恩免罪,但心中深恨种師道等入骨,日夜思量報仇。只因勢單力孤,便極力交結朋黨,以壯大實力。其後數年,童貫、樑師成、李彥、朱勔、王黼、高俅等相繼被張叔夜等人除掉,但諸人門生故吏,親信黨羽甚多,誠如金聖嘆先生所言“一高俅乃有百高廉,而一高廉各有百殷直閣”,豈能盡除?故而蔡攸使盡解數,無論好的歹的,官高官低,但有用處,無不結納,即如節度使譚稹、太醫趙嗣真、中書門下侍郎白時中、餘下給事中吳敏、戶部侍郎唐恪、太子詹事耿南仲、中書侍郎張邦昌、尚書左丞王安中、殿中侍御史趙野、禮部尚書王孝迪、開封府尹蔡懋、正奉大夫李梲等,皆爲蔡京、高俅、童貫、王黼、樑師成等舊屬,蔡攸悉數結交,縱是當年害了蔡京的郭天信,因忌陳希真得勢,蔡攸聞知,便主動與其結交,厚加籠絡,如此這般,衆人都爲蔡攸搭臺唱戲。一來二去,徽宗念蔡京昔日功勞,又見蔡攸也有些才能,便將他升做少保。那日徽宗引百官送張叔夜出師歸來,蔡攸便集譚稹、白時中、張邦昌等米議道:“張叔夜此番征討梁山,定然得勝。若坐以待斃,則從此張、雲、陳等得勢,我輩恐死無葬身之地矣。”譚稹道:“似此如之奈何?”蔡攸道:“我等須想方設法使天子疑忌張、雲、陳等人,與其疏遠,方可成事。俗話道‘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張叔夜等連年在外,定會留下把柄。數年來,我早已暗中派人赴各處查探,待到時一併奏知天子。”譚稹等然之,此乃前事。
回說當日蔡攸、白時中、張邦昌等到福寧宮面聖,徽宗便問陳希真等欺君之事。蔡攸與郭天信等本是一丘之貉,自然心領神會。當時蔡攸從懷中取出奏摺遞上,徽宗接過看時,只見上面開列張叔夜、雲天彪、陳希真等罪名十餘條,寫道:
“一、私採銀礦,收買人心。陳希真等嘯聚時,曾在青雲山私採白銀五百餘萬兩,招安後隱瞞不報,心懷不軌。其在綠林時,又煎鍊銅斤,招撫散亡流民,開墾地畝,收買人心,隱然有獨霸之志。
二、違制窯器,與國爭利。陳希真等昔日曾於青雲山掘出白堊,違制燒製磁器,並私通客商,發去各路銷賣,以作軍需,官府幾番禁止不得。
三、妄議朝政,心懷私怨。朝廷遣种師道徵遼時,雲天彪曾心生抱怨,有:‘潢池豈是小害,卻無故舍了,去結怨鄰國。’之語。
四、畏懼權勢,擅改案宗。蓋天錫掌鄆城縣時,曾辦理楊騰蛟殺劉世讓一案,蓋天錫包庇楊騰蛟,又恐傷觸蔡京,故顛倒黑白,將案宗更改。後此案不了了之,兇犯楊騰蛟逍遙法外,張叔夜又收納此人爲將。
五、曲意逢迎,行賄上司。蓋天錫爲曹州推官時,曾辦理天使侯蒙遇刺一案,其明知山東安撫使劉彬貪財好利,爲恐羣盜翻供,蓋天錫與提刑檢討賀太平向劉彬行賄兩千餘兩白銀。
六、拉幫結派,私結黨羽。雲天彪、陳希真、劉廣等籠絡人心,以爲爪牙,如雲天彪部將歐陽壽通呼其“主公”,陳希真部將範成龍呼陳、劉爲“主人”,其效忠之心可知。
七、虛報功勞,欺瞞朝廷。雲天彪、陳希真曾於野雲渡、汶河渡爲梁山所敗,折損官兵萬餘人,卻奏稱僅……”
當時徽宗看到報功字眼,驀然想起那日張叔夜的報捷奏章,忙命人取來,見那上面記着梁山大盜及散賊目下落,便叫蔡攸覈對。蔡攸看了數行,果叫道:“此處有假!”徽宗便名太監取筆與蔡攸,將不實之處一一圈出,不一時,重呈徽宗。徽宗看時,只見十餘處名字用筆圈着,便問詳由。蔡攸道:“據微臣看,此奏有諸多不實之處,如範天喜寫着逃亡自盡,實則此人逃亡不知去向。又如上面寫着梁山大盜石秀爲真大義斬訖、孫立爲欒廷玉斬訖、杜興爲範成龍斬訖之言。然據兗州官員米報,此數人在陳希真等打破兗州之時,因當年梁山滅了祝家莊的私仇,被動私刑殺死。再如白勝上面寫着爲孔厚拿獲,死沂州府獄中,實則是當年陳希真、劉廣等嘯聚猿臂寨,打破沂州時,其部屬劉麟劫獄殺死。此外,穆春實爲哈蘭生斬訖,薛永實爲沙志仁、冕以信斬訖,奏章上卻將二者顛倒,顯是想多爲沙、冕報功。至於陳麗卿等戰功,亦多有不實之處,恕臣不一一俱奏,伏乞陛下明鑑。”
徽宗聽了,按捺不住,將奏章擲於地上,勃然大怒道:“虧往日朕視張、雲、陳等爲忠直股肱之臣,不想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朕……朕豈……豈能饒他!”衆臣見了,都伏地道:“陛下息怒。”徽宗轉頭對趙嗣真道:“卿以爲如何?”趙嗣真道:“臣不過曉得些醫術,怎敢妄議國事。但以醫道論之,凡事欲速則不達,沉珂須緩藥方可除根。”徽宗頷首。只見譚稹道:“去年南征方臘時,臣曾與張叔夜同行,見其麾下皆智勇之士,那雲天彪、陳希真與梁山巨寇纏鬥多年,手下亦無弱將,若逼迫甚急,則有肘腋之患,陛下豈不見五代之事?不如待其回京,施以恩義,散其部衆,事方可定。”徽宗然之,又見白時中道:“陛下若憂張、雲、陳等勢大不可制,眼下卻有可與其抗衡之人。”徽宗問是何人。白時中道:“前者有十節度使,多曾與國家建功,或徵交趾,或伐吐蕃,並夏、遼等處,武藝精熟,那年种師道徵遼得勝,便是得這撥人之助。這十節度使都是精銳勇猛之人,舊日雖是綠林叢中出身,但素懷忠義,招安後累與朝廷建大功,方有今日。聞得年初西夏犯邊,這十節度之首王煥隨种師道大破敵兵,直殺過相思河,威震西涼。陛下何不借此機會召其入京,與張叔夜等同受封賞,作個對頭,如此坐收漁人之利,陛下可高枕無憂矣。”徽宗聽罷大喜道:“卿言甚當,正合朕意!”當日便親書御筆,一道催張叔夜等班師,一道召十節度使入京,蔡攸等告退而去,按下慢表。
不說天子一邊,且說雲天彪等換回陶震霆,引兵南歸,於路行了六七日,到了曹州,卻早又是八月中秋。張叔夜與衆將相迎,那傅玉、唐猛、畢應元、哈蘭生等受傷將佐都已無礙,當時張叔夜慰勞一番,當晚設宴,張叔夜父子三人,雲天彪、陳希真等三十六員將佐同赴宴席,山東制置使清萬年相陪。席間,衆人稱頌天子聖明,又感仰上天之德,得使陶震霆等平安歸來,成蕩寇大功。當晚衆將開懷暢飲,盡醉方散。
次日天明,張叔夜聚集平滅梁山文武各官,議定班師回朝。三軍均從曹州起行,當時發炮起馬,第一撥,張經略與二子伯奮、仲熊統領中營十二員軍將賀太平、蓋天錫、鄧宗弼、辛從忠、張應雷、陶震霆、金成英、楊騰蛟、韋揚隱、李宗湯、王進、康捷;第二撥,左營十二員軍將雲天彪、傅玉、雲龍、劉慧娘、風會、聞達、哈蘭生、歐陽壽通、畢應元、龐毅、孔厚、唐猛;第三撥,右營十二員軍將陳希真、劉廣、祝永清、陳麗卿、苟桓、欒廷玉、祝萬年、欒廷芳、真祥麟、劉麒、範成龍、劉麟;大小軍將三十九員無缺,然連月交戰,兵馬折損頗多,僅剩十六萬餘。當時張叔夜等也顧不得數字吉利與否,解着宋江等“三十六”賊,一齊起身。大小三軍齊掌凱歌,鼓樂喧闐,隊仗紛紜,戈甲莊嚴,旌旗明麗。大隊得勝軍馬,耀武揚威,浩浩蕩蕩,出了曹州南門。清萬年率領所屬文武官員,肅具儀注,出郊餞送。張叔夜辭了清萬年,率領衆將軍馬奏凱南行。清萬年自在曹州辦理善後事宜,不提。
且說張叔夜大軍由曹州至東京,本可沿廣濟河直達,怎奈本年黃河決口,沿途水患未消,無法行軍。張叔夜等商議,只好先至東明,自東南經考城、陳留繞行至東京。衆人原擬一路天晴日晶,秋高氣爽,孰料沿途雨水不絕,所經地方雖早已得了信,派兵沿途迎送,然正如戴宗所說:“端的將弱兵微”。張叔夜等見那些廂兵、鄉勇稀稀落落,衣甲不整,了無生氣,不由心下慘然,因趕路要緊,也無暇多問,只得前行。又依陳希真之言,每至一地均將宋江等囚入城內大牢,以防不測,如此行到九月初一,大軍已至陳留。
原來張叔夜等未至陳留前,陳希真先已入城,去尋一人。那人姓王名恩,乃是陳留城內一個大富豪,那年陳希真父女逃離東京時,曾派王蒼頭送銀信到他家。這王恩年輕時便與陳希真相交,感情甚篤。陳希真入城後去尋王恩,果然仍在彼處居住。當日王恩見是陳希真,驚喜莫名,忙請入莊。分賓主坐定,莊客上茶,王恩道:“那年接得賢弟書信,知賢弟爲高俅父子所迫,出走東京,愚兄本想派人接你來我這躲避,卻遍尋不着,後來聽得賢弟在山東干了偌大事業,甚是欣慰,不知今日甚風吹到此?”陳希真便把數年間從出走東京到攻破梁山之事都說了一遍,王恩大爲驚歎。言談間,陳希真便提起江湖異聞的話頭。王恩道:“近來京畿左近出了一樁怪事,據見者所言,有物如人或如犬,通體黢黑,不辨眉目,夜間常掠人食之,所至喧鬧不安,人人自危,都喚作‘黑漢’。”陳希真聽了,暗想道:“原來真有此事,正是天賜良機。”當時又和王恩聊了幾句,便起身告辭,徑回軍中。暗地裡喚過真祥麟商議良久,計較定了。
回說那日張叔夜引大軍到陳留,就於城外紮營,那陳留縣知縣左拯、通判北國等早來拜營。張叔夜引衆將出迎,請入中軍帳中。大衆坐定交談,說起平滅梁山之事,左拯道:“宋江等橫行數載,生靈塗炭,幸賴經略與衆位將軍率天兵討平,實乃社稷之福。下官早聽說那梁山大盜之名,卻不知是甚麼樣人,可否一看?”張叔夜道:“這有何難。”當時衆人出帳,便到中軍。只見重兵圍着三十六輛檻車,裡面都監着人。那左拯、北國等一一近前湊看,嘆道:“果真是一幫桀驁之徒,此等人若在,天下難穩!”當時相邀入城赴宴,張叔夜便教賀、蓋、雲、陳四人相隨前往,其餘諸將,謹守各處,以防變故。
當晚席間,衆人說些閒話,陳希真借敬酒之機,對左拯道:“今日相公已是見了宋江等大盜,我等返京途中,沿路恐生變故,每至一處,便將宋江等囚入城內大牢,待啓程之時一併上路,故而今日還要勞煩相公派兵護押。”左拯連聲道:“這個自然。”當下便教北國,吩咐調集陳留精銳兵士,拿了張經略的令牌,前往城外大營取人。吩咐已畢,依舊相陪張叔夜等吃酒。
席終之際,左拯又說起相請張叔夜等看戲的話,只見衙兵連滾帶爬衝進堂中,大叫道:“不好了,梁山大盜失了三人!”衆人大驚,左拯、北國面如土色,急抓起那人細問,方得知兵士自城外大營將宋江等囚車取出後,將近城門時,黑夜裡忽地現出綠盈盈的火光,只見一員鬼將騎着一匹猙惡青毛獸,領着無數鬼兵,直撲檻車。當時那些兵士嚇得膽碎心裂,亂作一團,不移時,鬼兵盡退,無影無蹤。查點檻車時,方見三輛檻車已空。
當時左拯、北國兩個聽罷,急得小便頃刻失了五次,都喃喃道:“莫不是被黑漢吞去了?”便問失蹤三人姓名,那人告知是盧俊義、公孫勝、史進三人。張叔夜見說,心中早已瞧科八九分,看陳希真時,見其一臉肅然,當時不好多說,便教速將剩餘大盜押至牢內,小心看守,派兵四處尋找失蹤三人,安慰左拯、北國一番,自與賀、蓋、雲、陳等回營。
到得營中,賀、蓋、雲、陳幾個同入中軍帳,張叔夜教從人盡退,沉下臉來,對陳希真道:“陳將軍,今日之事,你有何說?”陳希真見問,起身下拜道:“不敢瞞經略,此事正是陳某所爲。緣那盧俊義等三人已失,再難捉回,故而出此下策,請經略恕罪。”張叔夜道:“前番我曾問你如何應對,你說已有策略,原來便是此法。然這般嫁禍於人,豈是君子所爲?”陳希真道:“經略成此蕩寇之功,朝堂上多有宵小嫉恨,一旦被其探明真相,我等恐有大禍。今日之事,雖教那左拯、北國吃了一番驚嚇,然此等鬼怪之事,經略若乘勢上奏,想必天子亦不會見責。”賀太平、蓋天錫、雲天彪見了,一齊下拜道:“陳將軍亦是一片苦心,不得已而爲之。如今木已成舟,望經略息怒,做成此事,我等願聯名上奏,保那左拯、北國無事。”張叔夜長嘆道:“張某一生坦蕩,未曾想竟有今日。左拯、北國二人無事便罷,若天子見責,張某定將道出實情,還二人公道。”當日商議畢,便連夜上奏天子,告知黑漢劫囚之事。那左拯、北國因失了囚犯,遍尋不獲,同來求告。賀太平、蓋天錫等寬慰一番,告知張經略已表奏天子,力保二人。左拯、北國千恩萬謝,戰戰兢兢,捱了兩日,幸喜無事。
到了九月四日,張叔夜等取出宋江等三十三人,自陳留啓程,行至九月初六,恰好到了東京。天子命駕郊迎,在京大小文武各官一齊隨駕出城。張叔夜伏地請罪,說起失囚一事,天子道:“陳留之事,朕已知悉,已依卿意,未責罰左拯、北國二人。”當時天子親與張叔夜解甲,親賜御酒慰勞,叔夜流涕謝恩。天子罩敷思禮,遍勞三軍將官,衆將各各謝恩。
不多時,天子迴鑾。張叔夜率領功臣進了城。宋江等三十三賊盡交刑部監禁。當日,天子御天章閣賜筵,張叔夜率出師諸臣,前去赴宴。驚見殿中早有人先到,看時,正是十節度使。卻是那十人?河南河北節度使“風流槍”王煥、上黨太原節度使“章字號”徐京、京北弘農節度使“獨行虎”王文德、潁州汝南節度使“梅大郎”梅展、中山安平節度使“開鋒槍”張開、江夏零陵節度使“攔路虎”楊溫、雲中雁門節度使“天將”韓存保、隴西漢陽節度使“吠天犬”李從吉、琅琊彭城節度使“神臂弓”項元鎮、清河天水節度使“日遊神”荊忠。
當時張叔夜等見了十節度,龐毅、聞達認出王煥正是那日與自己交手的,都吃了一驚。鄧、辛、張、陶四將見十節度先到,心生不忿。祝永清、劉慧娘等也面露尷尬之色。當時天子教衆臣落座,開言道:“朕涼德藐躬,撫馭失道,以致盜賊蜂起,強鄰犯邊,此皆朕之罪也。今幸賴祖宗積累之厚,良佐輔弼之勞,山東巨寇,竟已撲滅;關西夏賊,亦已擊破。故而特賜此筵,以慰衆愛卿之勞苦。”當時十節度在前排左首,張叔夜等蕩寇諸臣在前排右首,在朝文武官分坐其後,鹹稱天子聖明。
天子轉頭看張叔夜,見其肩下二子,便手指一個道:“卿可是嵇仲長子張伯奮?”張伯奮驟然見問,受寵若驚,慌忙起身道:“正是微臣。”衆臣見說,都吃了一驚。張叔夜亦起身道:“不知陛下緣何識得犬子?”徽宗道:“政和四年時,各地愚民傳習妖教,開封府奏稱有太學生張伯奮上狀,奏乞立法禁止妖書《太平純正典麗集》,甚合朕意,後方知正是令郎。因太學正曾說起令郎容貌,今日一見,方纔認出。”張叔夜道:“區區小事,便勞掛懷,足見陛下憂民之心,真乃社稷之福!”羣臣齊聲附和。徽宗大笑,當時教開宴席,君臣飲酒同樂。
三杯酒落肚,只見譚稹起身道:“張經略等與十節度使東征西討,爲國平亂,堪稱陛下左右股肱。然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今日英雄相逢,何不就教兩邊比武切磋,以增興致?”徽宗佯道:“衆臣皆是朕之良佐,如此恐傷和氣。”說罷,目視王煥。只見王煥起身道:“陛下勿慮,兩邊切磋,點到爲止。”徽宗點頭,又看向張叔夜。張叔夜亦起身道:“陛下雅興,臣敢不遵。只是大殿乃祥和之所,若要比試,須移步教場方可。”徽宗道:“此言甚當,便依卿意!”
當日宴罷,天子擺駕先行,衆臣隨後,都往御教場來。不多時,早到場中。人叢裡陳麗卿看那御教場時,只見十里正方,周圍四十里,開方一百里,團團紅牆圍着。中間演武廳乃是九間大殿,朱門黃瓦。面前華表石獸,文石龍墀,都有硃紅柵欄護着。左首將臺上豎着紅、黃兩色大旗,隨風盪漾。臺上許多軍官,全裝盔甲,早已執劍立定。其時正當晌午,烈日當空。御道兩邊齊刷刷地排列着御林軍,旌旗耀日,劍戟如林,卻靜蕩蕩的,不聞一聲。
當時徽宗與衆臣分次落座,只見一騎馬飛來,乃是知閣門事的軍官,奏道:“教場內無法水戰,乞請較量步、馬、弓三樣。”徽宗准奏。那軍官手執黃旗,傳諭道:“傳聖諭,比試步、馬、弓三般本事!”便教兩邊選人,準備步戰。只見十節度中走出王文德,雲天彪麾下唐猛見了,縱步出列,同到場中。兩邊兵丁捧過皁衫,遞上木骨朵,原來禁軍慣例,凡自家比試,恐有傷損,都將哨棒用氈片包裹,蘸上石灰,穿着皁衫。相互廝搠,如白點多者,當輸。水滸傳中楊志與周瑾鬥武時之法便與此法同爲一理,不必贅述。
當下王文德、唐猛兩個換了皁衫,各用棒去石灰桶裡蘸了石灰,出到教場中央。王文德見唐猛年紀不上三十,喝道:“無名小兒,怎敢與大將交手!”唐猛罵道:“我聽說有個甚麼夜遊神,不顧禮法手刃晚爺,可是你麼?”王文德聽了大怒,掄棒直劈過來。唐猛呵呵大笑,挺棒相迎。這邊曾性烈獨身報冤仇,那邊是大膽山中擒虎豹。兩個正是對手,只見棒影曈曈,將兩個罩住。那兩個白骨朵恰似兩條白龍一般,上下翻飛,纏住惡鬥。當時兩個不住手鬥到五六十合,不分勝敗。唐猛生嗔,使出那拔樹擒豹的神力來,務要得勝。王文德怒極,也使出平生本領,狠命相搏。當時兩個已並了一百五十餘合,兀自不見勝負。王煥、張叔夜等人手心裡都捏着一把汗,定睛觀看,兩邊兵將暗暗喝彩。
正鬥間,只見唐猛一個趔趄,仰面跌倒。王文德大喜,大踏步舉棒便打,那棒眼見得將及唐猛面門,只見唐猛就地裡一個閃身,早飛起左腳,將棒踢開尺餘,就王文德錯愕之際,手中棒起,直刺過去,王文德措手不及,肋下早着,倒退數步方止。看時,左肋下已是一片白。那邊唐猛早就地上一躍而起,挺棒傲立。原來唐猛適才所用一招,正是當年範成龍點撥他的“金槍短跌”,多年不曾使用,今日危急時用出,果然奏效。當下王文德大怒,還要再鬥,早聽軍官喝到:“步戰,唐猛勝!”只得住了手,咬牙切齒盯着唐猛,自回坐去了。
張叔夜一邊見唐猛得勝,喝彩不迭,早惹惱了十節度使內一人,挺方天畫戟,徑到御前道:“適才王節度兵器不稱手,誤輸一陣,此番小將不用骨朵,單憑手中這枝方天畫戟,請對面也用同樣兵器的,較量真本事,生死勿論!”徽宗看那人時,正是國老太師韓忠彥之侄、雲中雁門節度使韓存保,便轉頭問張叔夜:“愛卿麾下可有擅用戟之人?”張叔夜尚未開言,身後祝永清早已站起,爲是他見唐猛得勝,欲在人前顯自家手段。當時張叔夜見祝永清如此唐突,心有不悅,仍和顏稟道:“這位祝永清將軍,乃是陳希真將軍愛婿,文武雙全,兼善用戟,正堪與韓節度切磋。”徽宗見了祝永清容貌,心中甚喜,便教出陣。
當時韓存保、祝永清兩個上了馬,各提一枝方天畫戟,迎住便鬥。韓存保忿王文德之敗,志在必勝;祝永清挾唐猛之勢,定要建功。兩個一般兵器,各逞本領。韓存保那枝戟大開大闔,望祝永清各處劈刺,祝永清見韓存保勇猛異常,也不敢怠慢,盡全力招架。兩個鬥過四五十合,只見祝永清戟法漸漸慢了。原來祝永清武藝原敵不過韓存保,前五十合尚可相抗,鬥過多時,漸漸落了下風。那韓存保身經百戰,豈能看不出?當時心念道:“若是取他性命,卻也不難,只是須教天子難收場。”想到此,趁兩匹馬正並列之機,暴雷也似大喝一聲“着!”,手中畫戟本欲戳祝永清小腹,卻忽地一轉,自頭頂直劈下來。祝永清吃了一驚,忙舉戟杆架住,就那空當裡,韓存保左手揪定鞍韉,騰空躍起,一腳將祝永清踢下馬。祝永清丟了畫戟,急待掙扎,早吃韓存保手中畫戟抵住脖頸。只聽那邊將官喝道:“馬戰,韓存保勝!”韓存保便收了戟,跑馬奔回本陣。祝永清經此一敗,顏面掃地,悻悻而退。
且說張叔夜一邊,陳麗卿見丈夫輸了,心頭火起,霍地立起身,要去和韓存保廝並,早吃衆人拉住,陳希真喝道:“小賤人,官家面前豈容你放肆!”陳麗卿見父親發怒,只好坐下,兀自氣忿忿地,一雙眼直盯着韓存保看。那邊廂,張叔夜早已起身,對天子道:“適才兩場比試,雲、陳兩位將軍麾下各出一人,第三場臣便派麾下李宗湯將軍上場。”天子頷首。彼時對陣也早出一人,乃是琅琊彭城節度使項元鎮。此人乃西楚霸王項羽一族昆裔,勇邁絕倫,爲他弓馬熟嫺,單臂可開四百斤硬弓,箭無虛發,因此人都喚作“神臂弓”。當時項元鎮、李宗湯兩個各持弓在手,項元鎮是一張樺皮青雀弓,壺中盛着修幹銅牙箭;李宗湯是一張塔淵寶雕弓,壺中盛着鵰翎狼牙箭。齊到教場中央,只見百步外照牆邊軍士早已擺下兩個靶子。當時兩個二話不說,擡手各發三箭,均中紅心。兩邊連聲價喝彩。
徽宗見了,便問張叔夜道:“朕知卿亦善射,觀此二人本領如何?”張叔夜道:“二將精準尚可,然射靶乃射藝末學。須照面對敵,方可分高下。”徽宗頷首,便命二將乘馬對射。”當時軍官傳了天子言語,兩個上馬,重到場中,項元鎮道:“既如此,也不立甚麼規矩,各用三枝箭,隨意射如何?”李宗湯點頭,撥轉馬頭,霍地背翻身一箭射去。項元鎮急閃時,那箭堪堪從耳邊掠過,急拍馬望東而奔。李宗湯見一箭落空,驚怒交加,拍馬追去,右手早向壺中取出第二枝箭,搭上弦,見項元鎮又望南而走,李宗湯趁他轉向之際,覷項元鎮右肋親切,颼地一箭射去。早被項元鎮聽得弓弦響,一個鐙裡藏身,那枝箭恰從馬背上飛過,李宗湯兩箭不着,心下轉慌,卻不退避,刺斜裡直追過去。尚未近時,早聞弓弦聲響,李宗湯急看時,卻被日光晃眼,暗叫不妙,急躲閃時,那箭正颳着脖頸而過,早已滲出血來。李宗湯自學射以來何曾受過這等羞辱,當時恨不得把項元鎮一箭射個透明,抽箭尋時,卻見項元鎮又折向西去了,便縱馬追去。彼時雖是晌午,卻有微風,吹得旗幟捲動。二將相距已有百餘步,李宗湯暗忖道:“那廝多我一箭,如今只好射倒他的馬,纔算我贏。”彼時項元鎮拍馬已到教場西北角,李宗湯斜刺裡直撞過去,可巧那西北角立有大旗一面,風過處,旗幟翻卷,項元鎮連人帶馬正巧隱在大旗後。說時遲,那時快,李宗湯一箭早發,把那面大旗對心穿過,李宗湯大喜,料想一箭成功,誰想旗心裡驟然飛出一箭,李宗湯欲避已是不及,忙舉弓來擋,只聽潑刺一聲,弓幹早被劈碎,把個箭無虛發的李宗湯驚得目瞪口呆。
看官聽說,那李宗湯的箭法已然不低,然只能一箭一矢,卻不會連珠箭法。適才一箭穿過大旗時,雖是先手,然那邊項元鎮卻射出連珠二箭,前一箭與李宗湯之箭對頭一激,都跌落於地,後一箭正從旗心箭孔穿過,出其不意,直射李宗湯,因此得勝。
回說當時衆人見了這場鬥箭,無不驚駭,都離坐起身。徽宗見了,恐兩邊相爭,忙教傳諭道:“教場比試,即同殺伐,須有殺傷方算得勝。今日項、李二將箭矢已盡,俱無傷損,只好算個平手。”便喚項元鎮、李宗湯近前,各賜了一副描金鵲畫弓箭;又喚王文德、唐猛二將,各賜寶刀一口;再喚韓存保、祝永清二將,各賜名馬一匹,全副鞍轡。當時又教侍從賜御酒,衆臣齊稱天子盛德。
當日徽宗又安撫了衆勳臣一番,佈告次日論功行賞,便擺駕回宮。正待起行,只見內侍神色匆忙,手捧一摞奏摺,跪在駕前,徽宗微有不悅,礙於羣臣在彼,只好下攆,接過奏章來看,不覺面色大變。不因這一驚,有分較:天下太平成虛話,四百軍州起烽煙。畢竟不知那奏章所奏何事?且聽下回分解。
都頭按:《蕩寇志》第八十三回正文有童貫與趙嗣真商議用計陷害苟邦達的情節,此處的趙嗣真當爲趙良嗣的筆誤,然趙嗣真歷史上亦實有其人,乃元代名醫,於傷寒診治上頗有建樹,故《蕩寇後志》將錯就錯,仍用趙嗣真這一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