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正被一干子茶商拉着喝酒。
茶商和鹽梟沒多大共同語言,但是供貨商和渠道商,卻是有相當多的東西可聊,尤其是關於漕運中的各種關卡。
一千七百多公里的河運,供應北邊上百萬軍民的運糧需求,動用的民力、財力、物力是潑天大的數字,不是一家一幫就可以解決的,不然朝廷也不會把漕運‘承包’出去。
正是因此,各地的糧幫碼頭是既合作、又敵對的關係,比如商人通過漕幫運輸,在當地要交一份銀子,在外地碼頭,他又要交一份錢,往往最後一算,運輸成本已經大過了收益。
但這也不是一成不變的,比如某地話事人聲勢如火如荼,在別家河段帶貨,當地漕幫是不敢吃拿卡要的。
郭通一統江南最大的揚州河段,就有這個資格。
李五爺做爲新進扎職上位的碼頭話事人,在外人看來,在揚州百里河段是炙手可熱,極有話語權的,所以討好拍馬的話語層出不窮。
李達一邊‘嗚嗚嗯嗯’的應付着,一邊在心理吐槽,‘我只是靠着大嫂上位的小狼狗而已,想要江浙滬包郵,跟我說有個屁用啊,你們該跟馬老爺說。’
不過這種事自家清楚就得了,說出來多不好意思,這不是變相證明自己只有臉蛋沒有能力嘛,乾咳一聲,岔開話題道:“那個,聽說館裡拜五通財神,哪位願意領我去看看。”
最終是一位黃天霸的茶商搶到了名額,殷勤的把李達領上了樓。
“五爺您不知道,拜五通在咱們這兒可是唐朝就傳下來的習俗,比財神還神,經常有商人靠此一夜暴富,我們這邊叫五通,江西那邊的說法是木下三郎,也就是山魈。”
“你們這邊不是山魈嗎?”
“我們家族祭拜了十幾代的財神,別的不說,單是這神像就換了四次,以前是捕鬼惡神像,後來就變成了九隻耳朵的天狗,百年前拜的是陸羽,後來不知哪裡來的說法,這五通神就不是一個神了,變成五爲一體神了。”
李達心道,‘有神名而無實相麼,這的確是民間邪神的做法,不斷轉化成供人慾望的存在,保證香火延續。’
黃天霸推開小門,一股讓人強烈不適應的波動從門內傳來,像是人聲嘶力竭的吶喊,又如同野獸食人時的低吼聲。
黑暗之中,彷彿有五雙沒有睫毛、混黃色的獸瞳,在冷冰冰的盯着他,一如當初在船上時。
李達瞬間小號上線,原本的低語、呢喃、嘶吼,不翼而飛。
只有五座精美的木雕,擺放在神龕裡,各個三尺左右,毛色精美,栩栩如生,眼珠子用硃砂點過,深邃恐怖。
“雞、馬、羊、鹿、犬,都是壯陽的啊,”李達吐槽道。
“五通神前,五爺可別這麼說,”黃天霸面色一變,連忙道。
“五爺上香。”
李達擺了擺手,示意對方先來,眼光掃過香爐上未燒完的香根,揚眉道:“香火不斷嗎?”
“恩,館裡有專人奉香,”黃天霸不再言語,眼神漸漸變的狂熱而興奮,鄭重其事的自言自語,無非是保財、保運那一套。
黃天霸上過後,又讓僕人拿來一壺酒水,連倒了五杯,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
李達明顯感受到,這五座神像體表有陰影在晃動,彷彿急不可耐一般。
肉眼都能看到,已經供到這種地步了麼。
“五爺,這可是我們祖傳的秘法,供完之後,有時候甚至能感覺到耳邊有虛幻重疊的神音。”
李達不在意的點了點頭,隨口道:“那你這是什麼血?”
“處子的活血,每日都是新鮮的,”黃天霸毫不在意的說出這麼一個恐怖的事實。
李達眼皮子一挑,表情漸漸變了。
“嗨,五爺你別誤會,我們可是合法的商人,打打殺殺的事不敢做,不過就是買下十幾個破家的丫頭,輪流取血而已,跟漕幫人拿人命祭龍王根本不能比,”黃天霸訕笑着擺擺手,彷彿是在說這不值一提罷了。
“哦,是這樣啊,”李達忽然咧嘴一笑,“像你這麼幹的,還有幾家?”
“不多,也就三四家吧,我們茶商人膽小,不敢亂來,不過說的難聽點,這點小事算什麼,哪家後院裡不埋幾個不聽話的奴僕,呵,真是做婊子還立牌坊,不瞞五爺說,自從我這麼幹後,生意的確是越來越好了,”黃天霸眉飛色舞。
“走吧,下去了,”李達已經推開了門。
“唉,五爺不上香嗎?”
“呵呵,不用了,我們漕幫人要是發財了,你們這些茶商可就要破財了,下次吧。”
“那五爺這生意您看……”
明明只是一頓午飯,硬生生吃到了黃昏降落之際,李達一身酒氣的走出,三個人高馬大的馬仔連忙湊了過來。
“你們兩帶着馬車在城門口等我,你陪我走走,”李達手指指向何三通。
何三通跟在李達後面,在這百肆齊立、熱鬧非凡的街道上走着。
“何三通,聽說你會拳腳功夫?”
何三通心中一驚,低聲道:“學過一點。”
“哦。”
正當何三通捉摸着怎麼將這年輕不大的五爺騙過去時,對方又開口了。
“你姓神嗎?”
“不、不信的。”
“不信的好啊,你要知道,神,就是人心,它本來是好的,只不過禁不住有人想它變壞,所以它就墮落了。”
何三通沉默不語。
李達嘿嘿直笑,眼中冷光閃爍。
一開始的五通,可能是山裡的精怪,渾渾噩噩,不分善惡,因力量而被供奉。
信仰者把它當作庇佑人道的正神,所以它是以降妖伏魔的法相顯現。
九隻耳朵的天狗,按照道家說法,是雷神幻象的一種。
後來,有人發現,正神不能幫人賺銀子,所以五通變成了陸羽,畢竟是茶聖嘛。
後來又有人發現,能走邪道,爲什麼要走正道,所以五通一分爲五,變成了畜生。
能走邪道,爲什麼走正道,淫祀血食來的快,那自然就幹這個,這也是民間祭祀屢禁不止的原因。
神,最終由人變成了畜生。
神,就是人心。
李達轉了三條街,終於轉到一家鐵匠鋪子面前,“去,買兩口錘子來。”
何三通愣了愣,沒有疑問,低頭去做了。
“哎、哎哎哎,五爺您這是做什麼,這個——”
李達提着口錘子,趁着酒興,一臉凶神惡煞的闖進了茶商會館,幾個看守的僕人見狀,慌忙上前阻止,結果被一人一腳,踹的砸在紅漆大門上,連人帶門,一起砸開。
“五爺,我們這哪裡招待不週了?”幾個沒走的商人趕緊叫道。
其中一個打了個眼色,讓去叫人。
“都他孃的閉嘴,漕幫人辦事,輪的到你們唧唧歪歪!”
李達一把拎起一個剛剛在一起吃酒的商人衣領,臉對臉吼道,直到對方的表情由掙扎變痛苦,才推倒在地。
“上樓!”
何三通趕緊跟在身後,因爲他看到,會館外已經快步跑來了好幾個護院,一身腱子肉,手提紅頭棒子。
“五爺有事好說話,這裡畢竟是我們茶商人的臉面!”
“你的臉面,關我屁事,何三通,守好門!”
不僅外人一臉愕然,何三通更是一臉呆滯,這位小爺是咋了,有這麼耍酒瘋的嗎?
才吃完人酒,就把人場子砸了。
“咯,我李某人不是那種道德君子,誰家戴綠帽,跟我沒關係,但是多少還是要有點底線,買點阿貓阿狗活殺也就差不多,十幾歲的小蘿莉你們也要,你們心理變態啊,說,是不是心理變態,咯!”
李達一腳踩着供桌,一手拎着錘子,又打了個酒嗝,眼前的五通神像好似在怒吼,可惜,李達小號聽不到。
“沒有人血食供奉,你們那點神力也就那麼回事,怎麼着,來打我啊,咬我啊,用邪法啊?”
李達一揮錘子,‘嘭’的一下,狗頭裂開,居然還有紅色血水從腦袋上流出,一點一滴,從眼珠子流到嘴巴里。
外面人跟瘋了一樣,兩眼泛紅,想要衝進去,何三通無可奈何,雙手架上盤,鐵腿如鞭,一掃一個。
邪神跟正神不同,正神有朝廷封敕,天南地北信仰加持,本身就是神力源頭。
而淫祠鬼神,本身很難化形,若不是有邪術施法者召喚,哪怕再詭異,再邪惡,也很難動用本體力量。
很遺憾,這邪五通還沒到化形的層次。
更何況這裡是蘇州城裡,有着十萬人口的大城,浮濁苦海中,仙佛神聖都是平等的,十成戰鬥力,發揮不了四成。
哪怕耳邊有惡犬的咆哮、鬼馬的幻影、血雞的尖叫,種種嘶吼吶喊的幻象,正如普通道術一般,對李達這個‘普通人’都沒卵用的。
最後一道陰風炸起,五尊神像統統被砸爛掉了,狗和羊癟掉的腦門上,還有白色腦漿滑落。
“混幫派真是爽,想砸誰就砸誰。”
李達又打了個酒嗝,用錘子一一點名,
“誰叫你們喝蘿莉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