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王的營帳門口,守衛見到張良竟帶了一個女子請見,先是一怔,而後略顯尷尬。
“軍師,戚夫人正在裡面,軍師若無軍務要事,能否稍後再來?”
樑兒暗暗一嘆,想來這人定是私下認爲張良是要將她獻給漢王做寵姬的。
張良打從心底不喜歡別人如此小瞧了他,更討厭有人這般輕視於樑兒。
他面上嚴肅,冷言道:
“正是軍務要事。”
只見那守衛瞬間更覺尷尬,滿心愧疚,看都不敢再看張良一眼,便訕訕揚聲向裡面報道:
“大王,軍師張良求見。”
不一會兒,從裡面走出一個內侍來,對着張良深施一禮。
“軍師請稍後。”
張良頷首,回眸對着樑兒淡淡一笑,示意她稍安。
又過了一會,帳門再次被掀開,走出了一個二十出頭、五官小巧、資容十分美豔的女子來。
那女子一出門,竟見門口請見的除了張良還有一個容貌清秀的白裙少女,便面上驟凜,立馬目露寒光,視樑兒爲大敵一般。
而樑兒僅對她一眼而過,也多是出於對歷史上頗爲有名的戚夫人好奇罷了。
但見她雖然梳妝完好,衣飾整齊,而面上潮紅猶在,可見方纔在帳中定是有翻**的。
可嘆這戚夫人年紀輕輕,能歌善舞。及笄之年便給當初年近五十的劉邦做了小妾,還爲其生了個兒子,是劉邦一生中最最寵愛的女子。
只不過她腦子笨,不知收斂,鋒芒太盛,所有情緒全都坦露在外,也難怪她最終會被呂后做成了人豸,成爲千年來死得最慘的女子……
樑兒微斂下眸,緊隨張良施施入帳。
“張良拜見大王。”
張良一揖。
樑兒則一直沒有擡頭,在他的側後方跪地叩拜。
只聽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問道:
“軍師有何事啊?”
他頓了一下,又問:
“此女是……?”
張良答道:
“她是臣的義妹,名爲樑兒。”
那聲音略顯驚奇:
“哦?寡人與你相識多年,怎得從未聽說你還有個義妹?”
“回大王,臣追隨大王之時,已與樑兒失散多年,今日才又重聚。”
張良恭恭敬敬的答着。
那聲音卻是笑道:
“那可真是好事一樁。只不過,你此來,不會就是想要舉薦你這義妹給寡人認識吧?”
張良淡淡一笑。
“不瞞大王,樑兒今日前來,是有一計要獻予漢軍。”
那聲音立即一喜。
“獻計?真不愧爲軍師,就連認的義妹也是有智有謀的女子,那麼寡人便要洗耳恭聽了。”
他又道:
“你叫樑兒?擡起頭來,說說你有何計?”
樑兒得令,終能將頭擡起,看向前方那坐於主位上的男子。
他額頭寬廣,眉清目明,高鼻方腮,鬍鬚規整。雖已年過五旬,卻仍神清氣朗,儀表威嚴。
這便是未來將要代秦一統天下的漢王劉邦。
劉邦亦仔細打量了眼前這個白衣女子。
他着實未曾想到,張良口中所說的能獻出妙計的義妹竟然是個只有十幾歲的嬌弱丫頭,而見她眉宇間氣韻幽淡,舉止穩重自持,卻又不似尋常少女那般青澀怕事。
他不禁眼眸微眯,對那呼之欲出的計策更加期待了起來。
當眼見樑兒不緊不慢的將“四面楚歌”之計講出,張良亦時不時的從旁側應幫襯,劉邦更是大爲驚喜,甚爲讚許:
“哈哈哈哈……妙!妙!軍師,想不到你這義妹小小年紀,真是才智過人啊!”
張良含笑一揖。
“多謝大王誇獎。”
“不過……”
劉邦收了笑意轉看向樑兒又道:
“既然要令楚軍十萬人全都聽得清楚,你一個姑娘家撫琴的力道怕是達不到效果,可多安排一些我軍中武力較優、又善撫琴之人替代。”
樑兒霎時一凜,補充道:
“大王,民女獻出此計,是有兩個要求的。”
劉邦心情大好,笑問:
“嗯?什麼要求?只要不損及大體,寡人都依你。”
只見樑兒眸光灼然,堅定道:
“一個是,不要讓史官在此戰中記下民女半筆;還有,請大王定要允我參與其中,尤其項羽伏誅之時,民女必須在旁親眼目睹。”
聞言,劉邦低垂下了眼眸,猶疑而語:
“你爲女子,且性情內斂,不想被記入史冊廣爲招搖,這一點寡人可以理解。可是,你定要參戰……可是與項羽有仇?”
“大王,民女是秦人。”
樑兒淡定依舊,這一點她從不打算隱瞞。
哪怕她知道,這個“秦”字,無論對項羽還是對劉邦,都是一個天大的忌諱。
“啊,難怪……”
劉邦揚面恍然。
他停頓片刻,再次直視樑兒,而此番的目光看似不經意,卻是隱藏了絲絲犀利的疑慮與殺機。
“你如此仇視項羽,難道就不恨寡人嗎?”
樑兒並無懼色,輕輕搖頭,語音平靜:
“秦之滅亡乃是天意,然而從五年前大王入武關,到四年前大王滅三秦,大王對待秦人從來都是招撫優先,攻戰爲輔的。大王的仁慈,秦人無不感恩。又怎會記恨呢?”
在一旁的張良已經清楚樑兒掌控人心的能力,此處便從頭至尾都沒擔心過她的安危。
果然,劉邦大笑:
“哈哈哈,這般聰慧又明事理,當真是像極了軍師。若非你爲秦人,寡人定會以爲你是軍師的親妹而非義妹。”
張良亦是失笑:
“臣倒是想與她做一對血親兄妹,只可惜上天沒有給臣這個機會啊。”
劉邦又是一陣大笑,但聽樑兒俯首追問:
“民女的條件,不是大王能否應下?”
轉瞬,他笑聲漸收。
“不記你之名,寡人自是可以應下,但你是女子,又這般纖瘦,硬由你來撫琴,確實有些爲難啊……”
張良見狀,出言提議:
“大王可在每一隊軍前都安排多人同奏,由樑兒領奏便是。”
劉邦緊蹙眉頭,他不想搏了張良的面子,卻也不可能拿此戰的成敗來送人情。
“縱使如此,可所謂‘四面楚歌’,便是在十萬楚軍外圍的四面八方全都要安置撫琴之人。寡人仍然擔心這些人與她相距過遠,會聽不到她的琴音。而樂音無法統一,歌聲也就不齊,成效便也會隨之削弱。”
樑兒沉默片刻,在心裡計較了一番後,舉目說道:
“大王,民女的琴並非尋常之琴。”
聞此,劉邦濃眉挑起,似是又有了些興致。
就連張良也瞬間提起了精神,他方纔在外面時就已經對那琴有些好奇了。
只見樑兒小心翼翼的將琴取出,輕輕置於面前。
張良立即不動聲色的凝神觀察了起來,可未聽到其音,只看這並不出奇的外觀,實難猜出它的特別來。
而劉邦大致瞄了一眼後,顯然很是失望,淡言道:
“這琴……看似有些年頭了。”
樑兒也無意賣關子,守在琴前端正坐好,開口直言:
“此爲……名琴‘繞樑’。”
她已想得明白,就算劉邦出於市井,不太精通樂律、亦識不出琴的好壞,但史書中記,戚夫人卻是精通音律之人,此外他還有出身大戶、聰慧非常的王后呂雉,“繞樑”之名遲早藏不住的。
倒不如早些說了,若有不測,也好早做打算。
聽聞“繞樑”之名,劉邦瞬時大震。
張良亦是瞠目。
曾有傳聞秦宮之中藏有“繞樑”,齊王建欲以二十城換而不得。可史書分明記載“繞樑”已毀,他便一直以爲那傳言定是假的,卻不想竟真有此事,並且,絕世“繞樑”竟然會在樑兒手中!
倏的,他恍然。
“繞樑”……“樑兒”……!
就其名來看,這琴莫不是始皇送予她的定情之物?
那個男人,竟真的對樑兒情深至此……
也難怪樑兒會冒險帶着這張琴前來逼殺項羽,她爲大秦而復仇,又何嘗不是爲了故去的他?……
劉邦險些激動的站起,驚道:
“此琴……當真就是相傳已在幾百年前被楚莊王毀掉的那張周朝名琴?”
樑兒點頭。
“民女不敢欺騙大王。”
劉邦霎時笑得短鬚飛揚,連連大讚:
“樑兒真乃奇女子,不僅智謀過人,竟還身負如此寶物,真是令寡人驚歎啊!”
樑兒始終面容沉靜,一副萬寵不驚之貌。
“大王過獎了。只是世人多聞‘繞樑’之音靡靡,卻不知曉如若操撫得當,它的聲亦可匹敵名琴‘號鍾’一般洪亮,音傳百里而餘音猶在。不知大王可願一聽?”
劉邦雙眸發亮,迫不及待。
“甚好!快些奏來!”
樑兒欠身一禮,將手置於琴上。
伴隨音起,劉邦和張良齊齊看癡了眼。
只見那副玉指看似柔弱、仿若無骨,輕盈自如的在五絃之上游走往復,卻不知爲何操出的琴音竟真的如暮鼓鳴鐘般嘹亮,好似真的可以穿雲過海、音傳百里仍能清晰可聞。
而她所撫之曲,亦是由心而發,彷彿具有魔性一般撼人肺腑、引人悲歌,使人聽着聽着,就忍不住想要落下淚來,幾乎難以自持……
帳門外,各操其職的漢軍將士全都聽到了如此琴音,皆暗生哀意,隨之抹淚。
“是何人在裡面撫琴?”
門口,一個穿着講究的中年婦人循聲而來,肅然問道。
守衛連忙施禮。
“回王后,是軍師張良帶來的一個女子。”
瞬時,她柳眉微凝。
她原本一聽便知,如此動人心魄的樂曲定不是戚姬那無德無識的賤人能操得出的,卻也未料這操曲之女竟會是由素來正經的張良引薦給大王的。
“大王正與那女子獨處?”
她側眸又問。
守衛如實回答:
“軍師亦同在。”
聽到這一句,婦人釋然,微吐出一口氣來,斂脣而笑:
“我就知道,軍師不會是那等大俗之人。”
她向前邁步,卻聽守衛搶道:
“王后,臣先進去通報一聲。”
“不必。”
她語聲淡淡,目未斜視,亦不顧守衛的阻攔之意,仰首闊步,徐徐而入。
劉邦見她未經通傳便走了進來,卻也沒忍心打斷那感人肺腑的琴聲,僅與她相視一眼,便又將視線落回於樑兒和“繞樑”之上。
張良注意到劉邦神色有異,轉頭見到婦人便欲要行禮,婦人卻輕輕擡袖,示意他無需如此。
婦人乘着樂聲步履聘婷,一步一步緩緩繞行,細細打量着在帳中央席地而坐、潛心撫琴的白衣女子。
直挺瘦弱的脊背上鋪散着一頭烏黑秀麗的順直長髮,僅這一個背影,就已讓人感覺到了她不一樣的傲骨清風。
而當婦人走至劉邦身側坐下,終於看到了女子的長相之時,那一副不豔不惑、不媚不嬌、清麗脫俗、淡雅靜好的素白容顏更是令她瞬間眼前一亮,好感頓生。
再看那琴——
古色古香,所飾雖不華麗,卻獨有一番深沉的韻味,而它在這白衣女子靈動的十指下,所出琴音又是這般洪亮悅耳、沁心入脾,當真可稱絕世而獨立……
此刻,曲已畢,然繞樑餘音長遠不絕,令人回味無窮。
她忽的一驚,這琴難道是……!
音落,樑兒徐徐放下手臂,退後一步,對着婦人附身叩首。
“民女樑兒,拜見王后。”
劉邦的髮妻——王后呂雉出身不錯,故而氣度高雅,聰穎非凡,卻也是個手段果決、敢想敢做之人,劉邦能成大事,與她早年的扶持息息相關。
而眼前婦人與張良年紀相仿,雖不年輕,卻仍可見其當年的美貌,加之她儀態雍容,氣質高貴,眸間有神,滿腹傲然,又未經通傳就敢私自入帳,此婦除了呂雉,還能是誰?
正前方,呂雉坐的端正,細眉微挑。
“你見過我?”
“未曾見過。”
樑兒淡聲回答。
呂雉紅脣微揚。
“第一次見便知我是王后……你很聰明。”
“謝王后誇獎。”
呂雉見她眼眸微垂,幽淡謙虛,又笑問:
“你的琴是好琴,我私下猜了猜,可是‘繞樑’?”
“是。”
樑兒再答。
呂雉對她平淡沉穩又透着隱隱智慧的言談舉止很是滿意,更是愈發對她生出了興趣。
“你年紀不大就能有如此琴藝,又能得此好琴,可見你不是身居大才就是際遇非凡,抑或……二者兼有……”
劉邦不禁笑着插嘴:
“王后真是一語中的,這個樑兒是軍師的義妹,此行入漢軍正是爲了獻計攻楚。你絕對想象不到,她想出了何等妙計!”
“哦?”
呂雉興致盎然的轉向劉邦,傾耳恭聽。
劉邦眉飛色舞,神色激動:
“以樂音和歌而攻之!在夜半時分令漢軍之中楚歌四起,讓項羽誤以爲漢軍已盡掠楚之全境,令他覺得敗局已定,再無心反抗!王后以爲,此計如何?”
聽罷,呂雉狹長黝黑的眼又是一亮,意味深長的望回樑兒,口中亦悠悠笑贊:
“果真是妙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