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書房的幾位大臣雖然每日忙碌不堪,但都會盡力擠出時間查看一衆官員對監生日記所寫的節略,監生日記雖然繁雜,攙雜了太多私貨,但是對各地賑災情況記述的卻甚爲詳盡,有助於他們及時瞭解各地的賑災情形,再說,這個創舉出自貞武之手,貞武每日也都會抽出時間看上幾篇,他們又豈敢偷懶?
京師官員對監生日記由輕視到逐漸謹慎重視的態度,自然而然就從所寫的節略中反映了出來,以前他們所寫的節略只提及賑災,如今也開始提及其他方面,這一變化很快就引起了上書房的注意,張鵬翮、馬齊幾人略微商議了一番,便前往乾清宮遞牌子求見。
乾清宮裡,貞武正忙着批閱奏摺,這段時間爲了北方各省賑災事宜,他亦是忙的一塌糊塗,各地大員上的奏摺、密摺皆是有關賑災、輸捐、災糧採購、漕糧、澳洲移民、低息放貸等事,樁樁件件他都不敢懈怠,聽聞上書房大臣張鵬翮、馬齊二人在外求見,頭也不擡的道:“讓他們進來。”
張鵬翮、馬齊進來見禮後,貞武才放下筆,擡頭看了兩人一眼,道:“免禮,賜座。”
謝恩落座後,張鵬翮便欠身道:“皇上,譴往各地監督賑災事宜之監生所寫日記,涉獵頗廣、記述詳實,公允,觀之可大致瞭解一地之軍情、民情、風俗、官聲、年歲,催科,獄訟等事,似不可侷限於賑災一事,微臣懇請抽調專人掌管、整理、分析、歸納總結這些監生日記,以備日後查閱。”
貞武這兩日因爲事務繁忙,對監生日記也僅只挑選記述賑災的片段看,其他的皆是一跳而過,聽的這話。他不由微覺詫異,這些監生日記寫的有如此之好?
見貞武沉吟不語,馬齊接着說道:“皇上聖慮深遠,別開蹊徑。選拔監生到地方監督實是利國利民之舉,一衆監生不受官場束縛,記述沿途及地方所見所聞,信筆由繮,雖然繁雜,見解亦不值一提,但勝在記述真實。可信度極高,有助於朝廷瞭解地方的真實情況,亦有助於對地方官員的大計考覈,倘若加以整理歸納,實於朝廷大有裨益。”
貞武微微點了點頭,馬齊這話算是說的很透徹了,監生沒入官場,不知官場規矩。不知隱諱,監生日記記述的皆真實可靠,與一般的官樣文章不一樣。通過監生日記可以更爲真實的瞭解地方的情弊,這倒是意外收穫。
微微沉吟,他才道:“讓京師的官員看看這些監生日記,讓他們瞭解一下各府縣的真實情況亦是好事,至於抽調專人整理歸納,就着翰林院負責,允許官員、監生借閱,但所有原件不能丟失,損壞、有丟失損壞者,官員降級、革職。監生革除身份。
另外,賑災之事完結之後,從這批監生中挑選出十名錶現優異者實授七品官職,此事在下期京報上刊出。”
說到這裡,他微微頓了了一頓,看向張鵬翮、馬齊二人。道:“此事既是利國利民,能否形成制度?”
張鵬翮、馬齊二人聽的不由一怔,形成制度?難不成年年派監生去各地?國子監一共纔多少監生?僅是此次賑災抽調和倉場抽調,就差不多將國子監抽調一空,這如何形成制度?再說,北方各省還可將就,兩廣、雲貴、四川之地路途遙遠,來回就要一年時間,年年譴監生去,豈不荒廢學業?
見兩人發楞,貞武便自顧說道:“朕之所以令人選拔監生到地方監督賑災事宜,看重的便是監生未經官場浸染,未沾上官場習氣,還未泯滅良知,敢於仗義直言,敢於直抒己見。
如今吏制敗壞,就壞在‘和光同塵’這上面,此乃官場最大的惡習,百姓亦是深受官官相護、同流合污之苦,如何才能徹底革除這等陋習?靠官員監督無異於緣木求魚,唯有藉助於士子之手,監生日記便是極好的例證。
地方官員何以敢肆無忌憚的貪侵賄賂?最主要的原因便是缺乏強有力的監督,因爲缺乏有效的、及時的監督,地方官員纔敢爲所欲爲,恣意妄爲。
如何才能夠有效的監督地方官員?朕對此思慮了數年,在各級地方設立類似都察院的監督衙門,既擔心機構臃腫增加百姓負擔,又擔心時日一長,官員們同流合污,得不償失。在革新京報之時,朕就有念頭利用京報的發行渠道來實施對地方官員的監督。”
說到這裡,他微微停頓了一下,端起茶盅輕呷了口茶,張鵬翮、馬齊二人卻是未料到貞武竟然由監生日記扯到整頓吏治,而且是早在做皇子之時就開始籌謀整頓吏治,心裡皆是暗暗驚詫,連忙用心琢磨,如何才能利與士紳來監督地方官員,與京報的渠道,與監生日記又有何關聯。
微微沉吟了下,貞武才接着說道:“士子是朝廷的基石,士子不能兩耳不聞窗外事,須的關注民生,關心國事,朕欲鼓勵各地士子仿效監生日記,撰文投稿於京報,以達到監督地方官員的作用,此舉既能提高士子的到位,也能使地方官員有所忌憚。
爲防地方官員勾結士子,欺瞞朝廷,對杜撰造假的士子要給予革除功名的懲處,以防他們弄虛做假或者惡意中傷,做弊之官員亦要給予降極調任或是革職懲處。
再則,國子監的監生、新科進士等,但凡是官員,在入仕之前,能否指定幾個地方下放一年或者二年遊歷觀風,以收歷練和監督地方官員之效,此事,你們上書房先行議議,看看有何益處和弊端。
另則,國之監乃是爲國選拔官員、儲備官員的國立官學,捐納入監之舉必須堅決予以取締,對監生的教授科目也須有所增加,算學、經濟、農學、水利等皆須兼顧,否則下到地方,如何能夠勝任?對監生的考覈以及監照的發放也必須從嚴要求,要做官,先的立品立德。先的才幹出衆,大清不需要只知唯唯諾諾、欺上瞞下的糊塗官員,更不需要貪官污吏。”
聽的貞武說到後面聲音漸高,張鵬翮、馬齊二人忙齊齊躬身道:“臣等尊旨。”立起身來。兩人皆是沉吟不語,鼓勵各地士子監督地方官員,此舉必然是大受士子歡迎,朝廷可謂是不花費絲毫便可收到對地方官員的監督之效,至於弊端,那肯定是有的,不過。兩人心思都不在這上面,貞武要廢除捐監,纔是兩人最爲關注的。
關於廢除捐納制度,上書房早有討論,一致都認爲,眼下這情形不宜在京報上刊載討論,眼下北方春旱,正是人心不穩之時。拋出廢除捐納的消息,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原指望貞武自己能夠認識到這一點。不料他卻是絲毫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略一沉吟,張鵬翮便欲岔開廢除捐監一事,拖的一時是一時,能拖到下雨則最好,當下他便躬身道:”皇上,鼓勵士子監督地方官員確是益處甚多,不過,微臣擔心各地的士子、縉紳會聯合起來要挾地方官員,那將會給地方官員施政帶來極大的阻礙,歷來皆是士紳不分家。衆多的士子本就出自縉紳,貧寒子弟一旦擠身入士子之列,也與縉紳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微臣擔憂此舉會極大的助長地方的士紳勢力,初期尚不明顯,等到察覺地方士紳勢力龐大之時,恐已成尾大不掉之勢。如此,不僅地方官員難有做爲,朝廷亦會處處受掣,微臣祈望皇上三思。”
聽的這話,馬齊立時就明白了張鵬翮的意圖,忙緊接着道:“皇上,前明之亡,與縉紳勢力惡性膨脹不無關係,縉紳雖有承上啓下之效,卻不宜讓其勢力膨脹,否則會加重土地兼併的程度,引發一系列的矛盾,甚至可能再度爆發國初江南縉紳聯合抗稅之事。”
貞武微微點了點頭,道:“縉紳勢力確實不宜膨脹,不過,鼓勵士子監督地方官員卻與此無關,一則,對於地方官員,朝廷的態度是既要監督,又要保護,二則,士子僅僅只是撰寫文章反應地方問題,並未授予任何實權,三則,爲官清廉者,何懼之有?能被要挾的,皆是貪官污吏。
朕意着地方士子半年寫一份反映地方吏治民情的文章,文筆不通,反映不實者,革除功名,廢除捐監之後,士子功名將更顯金貴,功名來之不易,沒人會拿自身的功名開玩笑。
地方士子聯手要挾官員,那隻能是極少數,不能因噎廢食,這類案子,一旦查實,嚴懲不殆,殺得一批,相信就無人再敢以身試法,再說,即便不鼓勵士子撰文反映地方實情,地方官員難道就不倚重當地縉紳?徵稅、教化、農桑、緝盜哪樣不需要倚重當地縉紳?此事你們下去詳細的議議,不要急於反對,真要弊大於利,朕自會斟酌。”
說完,他又接着問道:“朕在天津之時,曾下旨着上書房先議議捐納之利弊,你們可曾討論出結果?”
一聽貞武直接提起這茬,張鵬翮、馬齊兩人皆是心裡一緊,看來,貞武是鐵下心來要廢除捐納制度,微一沉吟,張鵬翮便微微躬身,直言不諱的說道:“回皇上,捐納制度是朝廷遴選官吏的三大途徑之一,貿然廢除,微臣等實不知如何安撫天下士紳?臣等商議的結果仍是利大於弊。
再則,山西、山東兩省捐納者着實不少,眼下又系大旱,臣等擔憂在京報上貿然拋出廢除捐納會引起衆多是士紳不滿,不利於朝廷賑災。這些日子,皇上憂心災情,微臣等實不忍此時提出來,還望皇上恕罪。”
山西、山東兩省捐納者多?山西有錢的商人多,捐官是較爲出名的,怎的山東也多?印象中,山東皆是多流民,闖關東的多,貞武瞥了他一眼,這情形之前倒是忽略了,如此,則真是不適宜在此時拋出廢除捐納制度,微一沉吟,他便問道:“山東捐納者也多?”
“回皇上。”馬齊忙躬身道:“山東之民歸附甚早,旗人中不少皆是山東籍,也因爲此,山東之民在京城謀生者衆,與內城旗人關係也甚爲密切,手頭有餘錢的,基本都捐有官身。”
貞武微微點了點頭,道:“敢於說真話、實話,朕不罪你們,此事緩一緩也好,等災情稍緩,再徐圖之,朕不心急,凡事皆須循序漸進。”
聽的這話,張鵬翮、馬齊兩人皆是暗鬆了口氣,忙躬身道:“臣等尊旨。”
貞武微微頜首道:“朕前幾日在京城微服私訪,聽聞京師有人在唱‘十可笑歌’。”說着,他微微仰起頭想了下才道:“這十大可笑是,光祿寺茶湯,太醫院藥方,神樂觀祈禳,武庫司刀槍,營繕司作場,養濟院衣糧,教坊司婆娘,都察院憲綱,國子監學堂,翰林院文章。這十大可笑你們可曾有耳聞?”
馬齊聽的心裡一驚,這什麼‘十可笑歌’竟然是橫掃了京師的十大衙門,是什麼人居心如此險惡,編出此等俚謠來譏諷朝廷?貞武特意提出來又是何用意?難不成剛剛清理整頓了八旗兵丁和倉場,又要對這些部門進行清理了?
他正自心中忐忑,張鵬翮已躬身從容回道:“回皇上。此‘十可笑歌’乃是前明嘉靖年間流傳下來的,乃是譏諷嘉靖帝一心求仙問道,不理朝政,並非是譏諷我大清。”
原來從前明流傳下來的,貞武不由點了點頭,他初聽的這歌謠亦覺不解,似乎不象是刻意諷刺當今的,歌謠裡的這些個部門即便有些不堪,似乎也淪落不到可笑的地步,微微沉吟,他才道:“歌謠雖是前明流傳下來的,但京師有人傳唱,焉知是否有借古諷今之意?其他且不論,國子監學堂確實是名不符實,武庫司刀槍也是多年未清理了,叫他們都上心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