鑼鼓一路吹打進了僧格林沁郡王府,這座府第是老郡王在世時先帝所賜的府第,規模和規制遠不能與親王府相比,僧格林沁承襲爵位後,於道光六年出銀六千兩餘認買了前任杭州織造福德入官的房屋百餘間。
認買後,他命人進行改建,與西部的原府連在一起,構成了由東、中、西三所四進院組成的王府。
有人說,僧格林沁郡王是爲迎娶慧愍固倫公主而擴建王府,又因他是蒙古王公,且在原先的領地沒有重大職責,故在京與公主長住,不再另建公主府,而一同居住在王府內,這是因蒙古爲藩部,地位在公主之上。
不同前朝公主下降後的日常生活,本朝公主下降以後,一般都居住於由內務府、工部等有關衙門預先建造好的公主府第之中,並非是入住到額駙家中,只有成婚正日當天在額駙府第中完成合巹禮並新人同住一個月,此後便要入住公主府。
但因特殊情況,僧格林沁的郡王府也就成了雅善的公主府。
今日郡王府前車馬轎輦絡繹不絕,幾乎所有與郡王關係密切的王公與官員都接到了喜帖,請到了府中宴飲。公主的儀仗與彩輿一到,所有王公官員侍立兩側,恭候公主儀仗進入府第。
內務府總管、內管領率先下馬步入府中,鑾儀衛等人則將儀仗放置府第門前,隨從的各官員也都停止前進,直至公主的彩輿被擡進廳堂正中位置,而後那些早已在廳堂外的臺階下面預先落轎的隨行陪送的命婦等人相繼下轎,走入廳堂,恭請額駙彎弓射箭。
身穿吉服的僧格林沁早已候在公主彩輿前,禮官獻上鑲滿寶石的大弓,他深吸一口氣,伸展臂力,彎弓搭箭對着轎門底部連射了三箭,此時,一名全福太太笑容滿面地上前掀起轎簾,恭迎公主走下彩輿。
彩輿微微前傾,一身紅嫁衣並蓋着紅頭蓋的公主被嫋嫋婷婷地攙扶着走了出來,她安靜極了,沒有一句話,僧格林沁看着她,心口“突突”亂跳了起來,出神地想象着她在蓋頭下的樣子。
直到全福太太說了一句什麼,他纔回過神來,有人將一個紅綢扎口,內裝五穀雜糧的寶瓶放在公主手中,她準確地接住,在全福太太的攙扶下,她毫無磕絆地跨過了新房門檻上的馬鞍。此時,王公貝勒福晉等也已下轎,遂跟隨公主一起進入新房內室。而額駙則去新房外陪客。
當黃昏時,額駙再回到新房,公主一動不動地坐穩在牀上,額駙拿秤桿挑下紅蓋頭。這時候,公主與額駙按男左女右的位置並肩坐在新牀上,舉行坐帳儀式。
由一名全福太太將額駙的右衣襟綁在公主的左衣襟上,然後等吉時一到,便要舉行合巹禮。
兩人交杯喝完進獻的合巹酒,在牀上對坐,中間扣一個銅盆,隨後,兩名服侍的全福太太各夾起一個半生不熟的餃子,讓公主額駙各咬一口,這便是子孫餑餑,以含生子之意。
婚禮漸入高/潮,薩滿太太在庭院內不住地唱着古老的歌謠,表示對新人的新婚祝福。
直到禮畢,全福太太與擠滿新房看熱鬧的親友們才各自退下。最後退下的是一直照顧公主的看媽,她笑模笑樣地在公主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後便轉身出了新房門,當洞房的門被拉上後,雅善才大大喘了一口氣。
今天這些繁瑣的禮儀簡直把她憋壞了,她敢打賭,這是她一生中經歷得最長、最複雜的一次婚禮!當年的公主冊封禮也沒這般折騰人啊!
何況她已經餓了一整天,必須找點吃食填飽自己!
她從新牀上站了起來,正要往外室走,卻被什麼東西絆住了,回頭一看,原是她和僧格林沁的衣襟被綁在了一起,她欲伸手去解開,但見僧格林沁癡愣愣地坐在牀上,一句話也不說。
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說:“你餓不餓?我要去找些吃的。”
僧格林沁完全沉浸在剛纔挑下她蓋頭時的那一幕裡,她原本就是個惹人愛憐的女孩子,今天化了新娘妝,像是變了一個人,變得更漂亮、更像一個成熟的貴女了!
他被她今日的裝扮與美貌驚住了,心“突突”跳個不停,就算此刻她像從前一樣沒法安靜地站在他面前,他還是抑制不住地心潮澎湃。
他看着她,過了許久才醒過神來,儘量剋制自己的情緒說:“我已經猜到合巹禮的那些半生不熟的餑餑你是吃不飽,所以剛纔在宴會席上偷偷藏了幾個炸餃子。”
雅善驚喜地瞪大了眼,看他從懷裡掏出幾個炸餃子,她感激地說:“僧格林沁,你真好!”
紅紗燈,紅喜燭,她坐在新牀上吃炸餃子,一身紅色的吉服和新房內喜氣洋洋的紅光互相映襯,越發火熱火紅了。
他靜靜地坐在邊上看着她,一時間有些坐立不安,他們已經喝過合巹酒,也吃了子孫餑餑,那麼接下來呢?是否應該按照正常的流程繼續下去……可他答應過她,他們只做朋友,不做夫妻……
一向英明果敢的他居然也開始束手無策了。
“還有別的嗎?”
回首時,發現她已經吃完了炸餃子,他順手在臨近自己的牀角摸了一陣,最後摸出一把花生,雅善又驚喜地望過去,“怎麼會有花生?”
僧格林沁解釋:“成婚這日早上,全福太太在這兒佈置新房,鋪好牀後,在被子四周放了棗子、花生、桂圓、栗子……”他停了下來,後面的話竟艱澀地說不出來。
“哦!我知道了!就是她們常說的早生貴子!”沒想到她竟想得如此通透,可以毫不隱諱地將這層含意輕鬆愉悅地說出口,一點也沒有女兒家的羞澀。
僧格林沁只好笑着點點頭,下一刻,竟見她爬上了牀,將其餘三個牀角都摸了一遍,最後是她的手中的戰果:紅棗、桂圓、栗子。
她塞了一顆紅棗到嘴裡,又想吃栗子,可她從來沒有自己剝過栗子,一時不知該如何下手。僧格林沁取了一顆栗子,熟練地剝了殼遞給她,她笑嘻嘻地謝過後又開始津津有味地吃新鮮剝出來的栗子。
僧格林沁繼續剝栗子,雅善邊吃着栗子,邊低頭剝花生,她剔除了花生衣,只吃花生肉,僧格林沁自然發現了她這一小小的舉動,笑道:“吃花生應該連皮一起吃,這樣對身體有好處。”
“可我不喜歡吃,總覺得花生皮苦,不及肉香。”
僧格林沁見她固執地不願吃花生衣,也沒再勸說什麼,再說,她終究是公主,他終究是臣下,只能毫無怨言地以自己的雙手接住她剔除下來的花生衣,一口吞下。
雅善見此皺了皺眉,問他:“不覺得苦嗎?”
他搖了搖頭,笑道:“不苦,公主,還要栗子嗎?”
她點點頭,又吃了一顆栗子,然後看着他說:“這麼多花生栗子,我一個人肯定吃不了,你也幫着吃一點兒,你給我剝栗子,我給你剝花生。”
僧格林沁承應了下來,兩人邊吃花生栗子邊說笑,方纔詭異的氛圍漸漸變得輕鬆舒暢,約莫過去一個時辰,他們都吃夠了才停下。
最後,夜已經深了,雅善也逐漸有了睏意,僧格林沁見她滿臉疲倦,識趣地站起身,雅善叫住他:“你要去哪兒?”
“公主累了,我也該退下了。”他對着她笑,履行着當初的承諾:她與他履行婚約,但他們只能成爲朋友。
既然不是夫妻,便不能同房。
“看媽一定守在外面,你出去不就露餡兒了嗎?”她急急拽住他,不讓他離開。這是新婚之夜,皇太后一定派人盯着他們,她雖然與他有過承諾,但也不想在合婚的一個月裡讓人懷疑。
於是,僧格林沁又留了下來。新婚之夜,他獨自在南邊的炕榻上安睡,雅善則睡在他們的合婚牀上。
此後的一個月內,僧格林沁都是以此在新房中度過了。
一個月後,僧格林沁搬出了新房,住進了別院,僧格林沁很少再與她見面,他曾幾次上門求見公主,但都被她院前的看媽婉拒在了門外,才發現這幾日公主都不在房內。
僧格林沁再次失落而歸,他循着來時的路折返,公主的院落與他的相隔不過一個彎,但這段路他走了很長,且一步三回頭,最終還是失望地回過了頭。
她又消失了,就如同那天她也在自己眼前消失一樣。
婚後的第二天,也是上元燈節的最後一天,他答應做她的嚮導,陪她去街上觀燈。
他們離開的時候是酉時,由於郡王府就在燈市口附近,公主要求別帶侍衛,但他始終不放心,最後周旋下來,她終於答應帶上一男一女兩個僕從,方便在看燈的時候照看公主。
他們從皇城裡北池子出東安門,慢慢往燈市口溜達。
皇城裡家家戶戶都掛出了花燈,一些衙門官署也無例外,五彩繽紛,密如繁星,即使是燈節的最後一天,仍十分好看。
公主的心情就和街市上那些提着各式花燈的孩童一樣,歡欣雀躍,又喊又叫又笑,完全忘記了作爲公主的威儀以及作爲女子的矜持,像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天真爛漫。
那些孩童一隊隊從他們身邊跑過,僕從們一個勁兒地催主子們快走,說是走得晚了便走不了路了,他起初不信,後來出了東安門,僧格林沁不由得叫了聲苦,公主卻笑嘻嘻地拉着他越過了人羣,邊跑邊喊:“咱們要趕緊跑,過會子人多了想跑也跑不了!”
她像一隻叢林裡奔跑的梅花鹿,身姿矯健,他的目光一直追隨着她,就像是捕捉她的獵人。
一路上,擠擠挨挨,看燈的人,上至貴戚王孫,下至平民僕役,不約而同地都集中到京師幾個最繁華的懸燈勝處。
他們的賞燈路線從東安門至東四牌樓內城東邊的燈市中心,沿途除了眼花繚亂的花燈,還有一幫雜耍,以及一羣秧歌隊,載歌載舞的人羣從他們身前穿過,公主又看中了前面攤販的泥人,在攤販前選了又選,挑了又挑,後來他命僕從掏錢買下了所有的泥人。
攤販喜不自禁,對着他們不住地道謝,又說了許多吉祥的話,公主自然也很高興。
出來久了,她又嘴饞了,對着他說:“我想吃糖山楂。”
“德昌,這附近可有賣糖山楂的?”他轉首問身後的僕從。
僕從答道:“方纔來的路上倒有一家。”
“你去給公主買來。”僧格林沁吩咐。
“我還想吃燒肉。”公主又說。
僕從說:“糖山楂與燒肉並不在一處,公主想吃的話,奴才一定去買,但要多費些時辰。”
“我現在就想吃,不如你跟你家主子分頭去買,我讓梅妞兒陪着我。”說着,她又看向僧格林沁,僧格林沁思索了一陣,最終應了下來。
但也有條件:“請公主在這兒等着我回來。”
“好,我就在這兒等你回來。”她笑看着他,猶如此時天上的明月,他沒有絲毫的猶豫便轉身走了,可等他捧着熱騰騰的燒肉回來時,她早已不在原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