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碧雲寺養病已過一月有餘, 皇太后終究還是問起了雅善的近況,眼看再也瞞不下去,她終於選擇了回到原本就屬於她的地方。
一下山, 她最爲關心的仍是雲笙的安危, 千方百計託人暗中打聽他的消息, 卻是毫無音訊, 就連刑部那邊也是一無所獲, 不安之餘又盡是彷徨,她不知道哥哥把人帶到了哪裡,想問, 但又沒有勇氣,彷彿一想起他, 就會連帶着那天的記憶一併想起……
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 哥哥會對她那樣的事……他們分明是親兄妹啊!
可這段記憶, 她竟並不感到可怕,反而有種難以言喻的心悸……
“公主, 西院的烏蘭夫人求見。”正愣神間,小德子到跟前稟報。
她對鏡撥了撥額發,蹙了蹙淡淡的彎眉,心想她與這王府裡的侍妾平日甚少接觸,這名叫烏蘭的侍妾當日雖是她買進了王府, 卻很少見她露面。
雖感到奇怪, 但還是點頭應允了。
小德子把人引進來後, 雅善便見到大腹便便的烏蘭正要向她蹲身行禮, 考慮到她行動不便, 便出手免了,視線也只在她肚子上匆匆一掠。
“到我身邊來坐吧。”雅善讓烏蘭的侍女扶她到炕上來。
烏蘭謝了恩, 坐到雅善身邊,雅善先不問她來此所爲何事,只笑着寒暄:“當初你們幾個一塊兒進府,果然你是最受寵的,肚子這麼大,是不是要生了?”
烏蘭低頭看了眼高高隆起的肚子,回答道:“太醫說是下個月臨盆。”
“真好,你就要做額娘了呢!”雅善面露喜色,彷彿這孩子就是她的。
烏蘭望定她,遲疑道:“妾身瞧公主很愛娃娃,爲什麼不要一個自己的孩子?”
雅善忽然斂住了笑意,沉默不語。
烏蘭尊敬公主,卻不怕她,直言不諱道:“公主,王爺深愛着您啊!您是他的妻子,爲什麼您要離開他,害他內心飽受煎熬啊!”
“大膽!竟敢如此對公主說話!”小德子在一邊聽不過去,瞪大了眼睛。
雅善卻揚手讓他住口,轉而看着烏蘭說:“你現在跟了自己喜歡的人,但如果我沒把你買進王府,被人帶去了別的地方,服侍不喜歡的人,你會作何感想?”
烏蘭的確不敢想象,若是自己不在王爺身邊侍候,會是怎樣的田地。
“烏蘭的身份低微,沒有資格在公主面前多說話,可是王爺待公主一片真心,哪怕在烏蘭身邊時,他的心裡還是想着您,烏蘭實在不忍心看着王爺爲此受苦……公主,就算是烏蘭求您了,既然您已經是王爺的妻子,就求您好好善待王爺吧!王爺能夠爲公主豁出性命,烏蘭也願爲王爺放棄一切,只要公主能對王爺好,即便讓我放棄肚子裡孩子,我也願意!”
她這樣大義凜然地守護自己心愛的人,這份偉大的情意倒是把雅善駭住了,甚至撼動了她心中所有的防備。
“這是你與僧格林沁的孩子,如果你愛他,就決不能傷害到你們的孩子!”
烏蘭也不願傷害孩子,在她心裡,孩子與王爺一樣重要,可是能怎麼辦呢?她實在不願再看到王爺每日借酒澆愁的狼狽模樣,還有他身上的刀疤,只要看到他身上添了新的刀疤,便知道他又在拿身體的疼痛來轉移內心的痛苦煎熬,每次看到,她簡直無法忍受,直到今日,她終於忍無可忍,決定親自求見公主!
“公主!烏蘭求您了!求您別再讓王爺爲了您而傷害自己了啊!”
雅善不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只見她撲通跪倒在自己跟前,一次次懇求她,雅善進退兩難,她也想試着接受這段婚姻,可她根本做不到。
“你起來……”她彎下腰扶她,卻突然發現她有些古怪,她不再磕頭,只發出悶哼聲,雅善急忙擡起她的臉,但見她緊咬着雙脣,面色蒼白道:“公主……娃娃怕是要出來了……”
如晴天霹靂一般,雅善嚇呆了,她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不過她很快便冷靜了下來,喊人道:“小德子,快去宮裡請太醫!”
小德子一進屋便見此情景也是驚呆了,好在他機靈,領了命拔腿就跑,這院子裡的人聽到動靜也都趕來了,保姆是長者,見慣了宮裡主子生育,一見便知烏蘭夫人是早產的徵兆!
“公主,烏蘭夫人怕是要臨盆了,得趕緊找接生姥姥來接生才行啊!”
“看媽,你找人去請接生姥姥!春華,你去燒水!還有你們兩個,一塊兒把烏蘭夫人擡我牀上去!”她心裡雖然緊張,卻一點也不慌亂,有條有理地安排。
“公主,這烏蘭夫人在您屋裡分娩只怕不合規矩……”
“這時候哪還顧得上什麼規矩,還不趕緊!”
見公主發威,底下的人不敢再囉嗦,全都忙開了。
雅善一直守在烏蘭身邊,看到她極爲痛苦的模樣,心裡愈發焦急,而聽她嘴裡不停地念着僧格林沁,雅善才想到此時此刻,陪着他的人應該是僧格林沁啊!
“沒事的!沒事兒的!太醫和接生姥姥很快就來了,你再撐着點兒,我再叫人去宮裡送信……”
烏蘭急忙拉住她,喘着氣說:“別……別……王爺還在上早朝……”
“可是你就要生了啊!”
“不礙事兒的……我不想王爺爲此分心……”
“公主!接生姥姥請來了!”
“快!快讓她進屋!”雅善催道。
接生姥姥進來了,見到雅善便要請安,雅善道:“這些虛禮不用行了,你趕緊給她接生吧!”
接生姥姥“哎哎”說好,忙叫人準備熱水和乾淨的白布,在雅善面前脫下了烏蘭的長褲,又將她兩條大腿用力掰開,兩眼注視着她的私/處,並口口聲聲叫她“用力”,烏蘭的樣子痛苦極了,咬緊了牙齒,大汗淋漓,雙手緊抓着棉被,彷彿再一用力就撕裂了。
雅善頭一回見人生孩子,那畫面不堪形容,只知道烏蘭十分偉大,對於愛情與親情,她都勇敢地付出了。
女人分娩實在不易,這是烏蘭的頭一胎,接生姥姥與她都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那種撕心裂肺的叫喊只怕這一輩子都叫人難以忘記。
他們共同煎熬了六個多時辰,直到天黑了,烏蘭才把孩子生下來。
聽到孩子清脆響亮的哭聲時,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她生了一個漂亮的格格,雅善是第一個抱孩子的人,她也算是這孩子名義上的額娘了。
早產一個月的孩子本該十分瘦弱,可是烏蘭與僧格林沁都是蒙古血統,他們平日的身子都十分健朗,所以這孩子看起來與足月的孩子無異。
僧格林沁從散朝回來得知烏蘭即將臨盆的消息後便也一直焦急守在雅善的屋外,煎熬了好幾個時辰,現在看到母女平安,大大鬆了一口氣。
烏蘭因剛分娩結束,身子十分虛弱,已經昏睡了過去,太醫瞧過,並無大礙,只待她醒來服下補氣血的湯藥便沒事了。
雅善想把小格格交給僧格林沁,無奈頭一回做父親的僧格林沁笨手笨腳,手足無措,多次嘗試着抱抱孩子都沒成功,雅善忍俊不禁道:“彆着急,往後慢慢來吧。”
僧格林沁尷尬地摸了摸頭,雅善又說:“小格格還沒起名兒,你是她阿瑪,給想一個吧。”
“我平日只接觸刀槍棍棒,要我給孩子起名兒,呵呵。”他難爲情地笑了笑,又道:“公主第一個抱這孩子,不如由公主來起吧!”
心想這孩子在她房裡出生,也算是一種緣分,於是思索了一陣,道:“你與烏蘭都來自蒙古草原,這孩子就如草原上綻放的花朵,叫莫格德吧,博爾濟吉特莫格德,草原上的花朵!”
僧格林沁聽後大喜,毫不猶豫便接受了這個名字,從今往後,這孩子便叫博爾濟吉特莫格德!
“公主,時候不早了,先將小格格交給奴才照顧,您和額駙也早點兒歇息吧。”保姆見天色已晚,烏蘭夫人又昏睡在公主的牀榻,便趁機推波助瀾。
原本沉浸在喜悅氛圍的兩人瞬間沉默,陷入僵局。
雅善將小格格交給保姆,轉而對小德子吩咐道:“小德子,領我去烏蘭夫人的屋子吧。”
小德子“嗻”了一聲,僧格林沁一臉尷尬,就連保姆也一臉無奈。
雅善又一次迴避了他的感情,隨着小德子出了房門,僧格林沁握了握拳頭,苦不堪言,他已經做了這麼多,她究竟還有哪裡滿意?
如果她有一丁點兒烏蘭的體貼,哪怕一丁點兒,真的只是一丁點兒,那該多好……
*
夜闌人靜時分,內城大門都已閉鎖,而在城南的街道上,卻是燈火輝煌,人語喧鬧。這裡華燈照天,銀箏擁夜,是一處龍蛇混雜之地。白日裡來往的不過是京師裡的普通漢民,然而一到了夜裡,買賣吆喝,划拳行令,衆多會館裡也跟着鑼鼓喧天。西珠市口大街以北、鐵樹斜街以南,百順衚衕、胭脂衚衕、韓家潭、陝西巷、石頭衚衕……這幾條衚衕入夜之後,一眼望去如列星熒熒,盡是打着風流的招牌。這是城南許多倡優彙集之地,是京師有名的“銷金窟”,京師多數的達官貴人甚至是皇族子弟爲這春花秋月的旖旎風光慕名而來。
一輛馬車穿梭在川流不息的車馬遊人中,最後停在百順衚衕的“四言堂”前。這是如今京師有名的紅相公秋連順的堂號,一到夜裡便門庭若市。但今天的堂門只爲一人而開。
一見蓬頭雕工精美的馬車停在門前,四言堂門裡的小廝便趕忙迎了上來,“大爺您來了啊!咱們堂主已在裡頭恭候多時了!”
車內主人不輕易露面,只叫侍從傳話。
“今兒個咱們爺就不進堂內了,上回交給你們堂主的人怎麼樣了?”
“稟大爺,”小廝一臉苦狀,似頭疼得很,說:“這人真是犟性子,咱們堂主脾氣夠好的了,愣是說不動他回來唱曲兒!”
“咱們爺不管他唱不唱曲兒,既然把人交給了你們就得看好了!要是有個什麼好歹,準叫你們吃不了兜着走!”
“是是是,他畢竟是跟咱們堂主同出一門,過去好歹也是師兄弟,哪兒會虧待了他!”小廝諂笑着說。
“你把人叫出來,咱爺有幾句話要對他講。”
“這……”小廝爲難道。
“怎麼?有什麼不好說的嗎?”
“這人也真夠怪的,只管悶不吭聲,誰的話都聽不進去,就像個活死人,除非啊,把他擡出來!”
“那就把他擡出來!”
“春海,罷了,咱們回去吧。”此時車內的主人終於出聲。
“可是爺……”
“這會兒怕也問不出什麼,回去吧,這兒不是咱們多待的地方。”
春海點了點頭,命車伕駕車掉頭,臨去前還不忘叮囑小廝轉告他們堂主看好薛雲笙。
綿愉終究還是不願她傷心,又把人從刑部弄了出來,關在這花街柳巷,回到原本就該屬於他的地方,如今他師弟是京師頗具盛名的紅相公,身份雖低賤,但賺的酬金也足夠接濟他了。
他這樣的人,想出淤泥而不染,只怕比登天還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