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真熱。時值仲夏, 皇城裡的主子們多半都已到熱河避暑去了,朝陽門內的惇親王府門庭冷落,今天可是惇親王綿愷的生辰, 但前來慶賀的人卻寥寥無幾。
綿愷倒也不以爲意, 朝中趨炎附勢、見風使舵的大有人在, 誰都想官運亨通, 哪裡敢來招惹他這滿身晦氣的王爺。
當初事情敗露, 他受到朝中各大勢力批判,平日的殷勤笑臉全都撕破了,一個個落井下石, 誰還把他當親王,所幸敗露的是他多年在府中豢養優伶, 行爲不端, 倒不是雅善與薛雲笙夜逃離京, 這件事綿愉瞞得滴水不漏,從不在早朝上提及, 可他知道,私下裡他的五弟時常面見皇帝,奔波了數回,算是皇天不負苦心人,他終於不遠千里, 把人帶了回來, 只是薛雲笙下落不明。
“王爺, 公主來了。”沒人來拜壽, 他照例爲自己搭了一臺戲來祝賀, 卻沒想到那丫頭竟沒聲沒息地來了,新春以後, 他也許久沒見她了,虧她還想到了他這個三哥的生辰。
綿愷笑了笑,命人請她進來。
六月的天氣熱得駭人,雅善來拜壽,但沒按着禮節着禮服、戴冠帶,她走進敞軒,一下子感到了涼意,“僧格林沁隨皇上到了熱河,就我一人來給三哥祝壽了。”她一面說着,一面讓小德子將賀禮送上。
綿愷看了一眼,讓僕從收下,笑道:“天熱成這樣,難爲你大老遠跑來給我慶生,快坐吧,陪三哥一塊兒看戲。”
雅善依言入座,與他一併觀戲,印象裡,他們兄妹似乎是頭一次平心靜氣地坐在一起看戲,從前她只要一見到三哥就拔腿想走了。
朝廷已禁止王府養戲班子,這戲班是從外邊請來的,不是什麼名角兒,唱得也馬馬虎虎,雅善一面輕搖小扇,一面吃冰湃好的瓜果,但沒什麼興致看臺上的戲文,常常出神。
“這是城南的三流班子,功夫好不到哪兒去,叫你來看怕是委屈了你,哎,怪只怪三哥現在這田地,也只有這種三流班子爲了賺點銀子敢來我這兒了。”綿愷吃了一口酒,嚼了幾口菜,自嘲道。
雅善心裡頗不是滋味道:“是我不好……把三哥害成了這樣……”
“嗐!與你那事兒沾不上邊兒!這都是我自作自受惹的禍!”他又吃了一口酒,說:“你那事兒都讓皇帝跟太后瞞住了,宗人府也沒他們什麼事兒,五弟還算有點兒良心,沒把那晚的事兒供出去,不過這事兒總得有人背黑鍋,這不,他倒是把我府裡養着像姑的事給抖了出去,讓人背後嚼舌根,就沒人再去追究別的事兒啦!”
話雖這麼說,雅善總覺得三哥淪落至此,她多少也有點責任,至少在那之前,三哥的日子過得還算痛快些。
雅善不知道說什麼,只看着他拿着酒杯一口接着一口喝,怕他傷了身子,便道:“別吃得多了,酒能傷身。”
綿愷不以爲意地笑了笑,轉了話茬:“既然走了,你還回來做什麼?是跟着他過不了苦日子嗎?”
雅善轉眼把臉朝向戲臺上,透出難以言喻的哀傷,道:“三哥,我想我們都做錯了,當初我以爲自己可以不顧一切,與雲笙這樣一走了之後,我們可以在南方過上安穩的日子,可是後來我明白,那都是不切實際的,這其中牽連了太多人、太多事,我與雲笙來到世上,不是爲了相愛,而是註定了分離,若當初我沒有一意孤行,他現在或許會過得很好,說不定也已經兒女成羣,可我……終究還是害了他!”
綿愷沉默了一瞬,似乎再次從她身上看到了自己,他問她:“可曾後悔當初的決定?”
她猶豫了,當初作出決定的時候並不後悔,可現在回頭一想,或許她是真的後悔了。
“丫頭,看來你並不如三哥想的那樣愛他,不過三哥不後悔當初幫了你。”除了幫她,也是爲了幫雲笙。
她覺得三哥說得沒有錯,她並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樣愛着雲笙,尤其在她想起一切之後。
她仍凝望着戲臺,不像是專注看戲,倒像是借這戲臺遙想過去,想通透了也就釋懷了。
“散了散了!都給我散了!唱的什麼東西!”可這出《佔花魁》攪壞了人興致,曲不成調,做表也極爲浮誇,綿愷實在瞧不下去,氣急敗壞地哄人下臺。
伶人們頓時嚇壞了,連帶着樂師們也跟着磕頭謝罪,綿愷沒心思訓斥人,不耐煩地打發人將戲班趕出了王府。
事後他安慰雅善:“好了,這戲也別看了,瞧你眼睛紅成桃兒,叫人瞧見了還以爲三哥欺負你!”
“三哥!”他越是安慰她,她就越想把自己心裡的情緒發泄出來,於是拉着綿愷的手臂一頓嚎啕大哭,綿愷雖說是情場老手,可對付哭泣的女人,他始終沒有辦法。
好在她也沒哭太久,哭完就眼淚鼻涕往他袖子上蹭,綿愷的臉色難看極了,推她道:“你哭歸哭,幹嘛一股腦兒往我衣服上蹭,別說我是個親王,光這料子,那可是京師頂好的!”
雅善被他逗笑了,拈了襟扣上的絲絹擦了擦淚,道:“這倒也是,三哥的衣料比宮裡頭還好,只是萬歲爺崇儉,他自個兒都不捨得換件新的龍袍,要是知道三哥做這麼好的袍子,瞧你回頭怎麼說!”
“有本事你上皇兄那兒參我一本,要真治了罪,你往後也別想再見到三哥我了!”綿愷打趣道。
兄妹倆相互打趣,感情也較從前改善不少,方纔難過的情緒就在這一瞬間被壓了過去,誰也不再去提了。
但沒有多久,僕從來稟報:惠郡王打發了人來送禮。
綿愷雙眉高高挑起,驚奇道:“今兒個倒是邪乎,五弟也想到給我慶生了!”他讓人收下了賀禮,又賞了幾貫錢。
他拆了錦盒,是一頭透綠的翡翠麒麟,雕工精細,質地純正,放到豔陽底下一照,光都能透到人的臉上,綿愷把玩着這賀禮,嘖嘖嘆道:“這可是好東西啊!五弟出手向來闊綽,可萬萬沒想到這好東西能落到我這個落魄的王爺手上,難不成又遇上什麼好事兒了?”說着,他看向雅善,誰料她低着頭一聲不吭,有些心不在焉。
“丫頭,你怎麼了?”他放下麒麟,轉身問她。
雅善如夢初醒,問:“三哥,你說什麼?”
綿愷說:“你想什麼呢!魂不守舍的,快瞧瞧你五哥送的翡翠麒麟,瞧這水頭多足,還是大件,準花了不少銀兩!”他讓雅善看麒麟,自己又嘀咕道:“不過五弟向來與我不合,你與雲笙離京後,知道是我出的主意,更恨不得把我給斬了,這會兒怎麼想到送這麼好的東西?”
“畢竟是自家兄弟,三哥過生辰,哥哥他……總要送份賀禮的,說不定哥哥早不計前嫌,想與三哥好好做兄弟了。”
“你們自小感情就好,你當然幫着五弟說話,他要真想跟我好好做兄弟,今日就該親自登門拜訪,而不是打發了人來,也不知他打的什麼主意。”綿愷不敢苟同地說。
雅善竟沒立刻反駁,換做從前,誰要是在哥哥背後說事,她一定頭一個站出來,可在經歷了這麼多變故之後,她已經猜不透哥哥的心思了。
“咱們兄弟幾個,五弟年紀最小,心思也是最捉摸不透的,雖然他在騎馬射箭方面不輸於咱們幾位兄長,但他愛和那些文士們來往,喜歡舞文弄墨,倒是跟咱們幾個不大相像,而且還是個多情種,短短几年,王府裡的姬妾竟比我這個兄長都多了!”綿愷哈哈一笑,語氣卻也有一番憧憬,倘若他沒有豢養優伶,恐怕也妻妾成羣,兒女成雙了吧!
“聽說他新納的庶福晉原是你身邊的侍女?這個五弟,連你近身的婢女都不放過!哈哈!”他笑得合不攏嘴了。
雅善滿不是滋味,卻要故作強笑:“梅妞兒原就愛慕着哥哥,如今能夠貼身侍奉她心愛的人,也當是我做的一件善事。”
“他們都團圓了,就剩咱們兩個,心都孤單着。”他倒了一杯酒,一口下肚,雅善掃了一眼,說:“三哥,我也想喝。”
“方纔是誰勸我別喝來着?”他挑了挑眉,又說:“這酒烈,你要是想喝,我叫人給你拿馬奶酒來!”
“不,我就是想喝這酒!”她來了興致,不顧任何勸說,一意孤行。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綿愷也不再多說,爲她倒酒,不料這小妮子還真來了勁兒,小杯不夠,換上大碗,兩人索性不醉不歸,喝了個滿懷!
“別說……嗝!三哥還真羨慕你跟五弟……雖不是一個孃胎出來的,可感情真比親兄妹還親!瞧瞧三哥我,我額娘死得早,四弟和我一個額娘,偏偏跟五弟要好……現在就剩我一個了……你還有你額娘……還有你五哥,真好!”
酒過三巡,兩人都已微醺,綿愷喝得多,已經開始說醉話了。
雅善喝醉了容易犯困,頭伏在桌上也不知他說了些什麼。直到後來酒醒過後,才隱隱約約記起他的“胡言亂語”,頓時如晴天霹靂。
綿愷搖晃着腦袋,手肘撐着桌面道:“丫頭!五弟爲了你,還真是命都不顧了!……嗝!皇兄一向器重他,從來沒罵過他……可你知道嗎?那三番五次要求離京尋你,皇兄龍顏大怒,差點兒降他爵位!可五弟畢竟比我出息,皇兄哪裡捨得……過了大段日子,皇兄總算應了他……幫你帶回來後,他又求皇兄瞞下一切,他所做的一切……他把功勞都給了你的額駙……太后也答應了……他們不讓我說,可我這心裡憋着難受啊……這不是在逼你接受你不愛的人嘛!……”
說完,綿愷醉得不省人事。
小德子見惇王爺與公主都醉了,便出門喊來車伕幫忙扶公主上馬車回僧王府,而將從惇王爺嘴裡聽到的話全都壓在了心底。
車軲轆碾壓着日暮光影行駛在大街上,只是過了東四牌樓並沒向北行進,他們在一條隱蔽的衚衕裡遇上了另一輛馬車,車主人掀開簾子,沒等他開口,小德子道:“公主剛纔喝多了。”
車主人皺了皺眉,吩咐道:“回府後,讓人熬一碗醒酒湯,往後別再讓她喝這麼多酒了。”
小德子“嗻”了一聲,車主人擺擺手,示意他們可以走了,可在這時候,車內發出一聲嚶嚀,緊接着車門被跌跌撞撞撞開,探出一個腦袋,朝着門外張嘴就吐。
那模樣看起來難受極了,偏偏又止不住,小德子機靈,忙湊上去爲她順背,等她吐完了也好受了,但仍沒能清醒。
“公主爲何喝這麼多酒?”車主人問。
小德子答道:“惇王爺見了您送的賀禮後,說了好多話,說到了梅妞兒,公主心裡不痛快了,也想跟着惇王爺喝酒,奴才不敢勸……”
車主人沉默住了。
小德子遲疑着擡了一眼,道:“爺,恕奴才多嘴,公主不喜歡梅妞兒,您這樣收了她,公主心裡就更不好受了。”
車主人沒有應小德子,但瞧了雅善一眼,道:“好好照顧公主。”而後,便下令讓車伕將馬車駕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