鳶飛魚躍, 一對愛侶沉淪在彼此的世界裡,直至天荒地老,海枯石爛。可是他們的力量仍是抵不住天地浩大, 萬物皆靈, 單是空中一雙撲棱的翅膀就將沉溺夢境的兩人拉回了現實。綿愉驚覺後鬆開了, 低頭審視她面頰上如芙蓉一般的紅暈, 胸中的激盪尚未停歇。
“咱們又做了錯事。”雅善並未如做錯事一般低着頭, 反而螓首高昂,與綿愉對視。
綿愉毫無神情變化,只低聲問道:“後悔嗎?”
她搖頭, 微笑道:“我已經做了太多後悔的事,只是這回, 再也不會後悔了, 倒是哥哥, 後悔了嗎?”她嘴角仍是含着笑意,一雙靈動的眼睛直逼他。
綿愉伸手想再次摟住她, 以行動證明自己的心意,可是當他察覺到遠處太湖石後的一絲風吹草動,也就放棄了這念頭,顧左右而言他:“你那丫鬟原先是莊王府上的人吧。”
對於他刻意的迴避,雅善還是失望的, 可也沒動怒, 只是奇怪他怎麼忽然又提一個毫不起眼的丫鬟。
想起前幾日在査家樓他與莊郡王的會面, 點頭揶揄道:“哥哥這些天兒似乎和莊王爺走得挺近, 可是想把我的丫鬟討回去好賣他一個人情?”
“你都看見了?”綿愉略顯驚異, 又爲她的誤會蹙起了眉頭。
“嗯,除夕晚上, 我跟秀寧也在査家樓聽戲,正巧瞧見了。”她如實回答,又問:“莊郡王在京師的風評連三哥都不如,哥哥怎會跟他走在一起?”
“這事你還是別多問了,我自有分寸。”綿愉轉身望向微波粼粼的湖面,不願她跨進這樣的泥潭之中。
“不是我多問,我只是擔心……”雅善並不清楚朝堂之事,卻知道莊郡王爲人貪婪好色,搜刮民脂民膏,心術不正,哥哥與他走得近,多半是爲皇上辦差,只是這樣陰險狡詐的一個人,若察覺到哥哥接近他的目的,不知會做出什麼,她是怕哥哥再遇到危險啊!
“咱們一塊兒長大的,你難道還怕我與他同流合污不成?”
“你是我哥哥,我自然信你,也明白這想必是皇上授意,我是怕哥哥再遇險,你難道忘了上回中毒的事兒了嗎?這背後下毒的人還沒能找到,萬一他是跟莊王一夥兒的呢?”
當初綿愉中毒的事雖然沒再查下去,但她並未因此罷休,私底下多多少少也向僧格林沁旁敲側擊問及過朝堂上的紛爭,知道綿愉樹立的政敵多是莊郡王一派,就算綿愉中毒不是莊郡王直接授意,也難保不是與他相關。
綿愉看出她的擔憂,才瞭然她對他的事一直放在心上,即便他當時已經叫她放棄尋根問底的念頭,她也至今不曾忘懷。
綿愉深受感動,卻不能與她多言,總是怕她過於關心而傷害到她。
“今日不談這事兒了,園子逛過了,該回去了。”眼見天色已近黃昏,他沒有理由留她,他們共度的時光不可能長久,到時候了總要分開。
他尚算清醒,沒有繼續沉淪。
而她現在也顯得溫婉和順,聽從他的意願,登車回府。
*
雅善回到僧王府,氣氛並不如往常和悅,反而如天邊低垂的鉛雲,陰沉沉的,渾身不自在。她不清楚府中發生了什麼,直到回到她東配殿的寢宮,才恍然察覺到自己消失了一整天,僧格林沁卻毫不知情,想必是剛訓過下人吧。
她沉浸在自己的歡愉中,來不及在意他人的感受,此刻倒像是做了錯事,內心略顯羞愧。
“今天秀寧離京,我午後去了碼頭。”後面與綿愉溫存的時光她自然是略過了,僧格林沁也沒有深究,只是語氣盡顯古怪:“公主並非犯人,想去哪兒是您的自由,不必向我彙報。”說完,他便從她身前走過,絲毫不瞧她一眼,這倒令雅善心裡不痛快了:“既然我不是犯人,爲何你還要站在這兒?”
僧格林沁頓步沉默,雅善冷笑一聲:“在這個地方,我和犯人又有什麼不同?你現在又是什麼態度?難不成每次出門都要向你彙報不成!”
她是公主,他無權干涉她的自由,可是過去他還能知道她的行蹤,現在呢,她似乎有意無意地避着他,他不明白自己是否做錯了什麼,倘若有,他希望她能當着他的面說出來,而不是一直把他當做外人,然後悄無聲息地再次消失於他的眼前。
“公主,又把我當成什麼人了呢?”在沉默許久後,僧格林沁終於鼓起勇氣面對她。
雅善愣了一下,倘若是今天之前,她還把他當成是朋友,可是他今天的態度傷害到了她的自尊,如果是朋友,他不應該如此步步緊逼。
雅善沒有回答他,徑自轉身,只是在步子跨進寢宮大門前,一股蠻力拉住了她,她驚恐回頭,怒道:“大膽!放手!”
僧格林沁並沒有聽從她的命令,反而抓得更緊,雅善呼痛,看在眼裡的一衆太監、侍女見勢想要上前拉開僧格林沁,卻都被僧格林沁的眼神嚇得不敢出聲,只有小德子忠心護主:“額駙爺,您這是做什麼!快放開公主,您弄疼公主了!”
“滾開!狗奴才!”
小德子從未見僧格林沁發過如此大的脾氣,一時噎住,雅善也是怒從中來:“僧格林沁!到底誰招你惹你了,發瘋也得有個度,你若還不鬆手,小心我治你大不敬……”沒等她說完,僧格林沁忽然拉着她往前跑,寢宮一衆人急得慌了,想追又不敢追,公主的身份雖然尊貴,可額駙爺好歹也是蒙古郡王,不是輕易好治罪的,何況這只是夫妻間尋常見的爭吵,俗話說“牀頭打架牀尾和”,又豈是他們這些奴才們管得着的,於是除了小德子,其餘人也就漠視不理了。
僧格林沁的武力強過刀刃,雅善明白在他手裡掙扎無非是浪費力氣,她忽然冷靜了下來,任由他帶着自己,看他究竟想做什麼。
疏影軒前,紅梅綻放,僧格林沁終於鬆開她,雅善揉了揉手腕,不明所以地問:“你到底要做什麼?”
“從那年木蘭圍場見到公主的第一眼起,到以後的每一次碰面,你總能給人帶來意想不到的驚喜,勇敢對抗黑熊,花樣走冰,捕獵海東青……我從來沒見過有個姑娘,渾身散發着男兒般的氣魄,當初我想,要是你能一直在我身邊該多好,老天爺怕是見我可憐,把你賜給了我,可我並沒有得到太多的快樂,你的心就像這寒冬的紅梅,高潔孤傲,或許你從沒把我放在眼裡,這樣的婚姻也毀了我們原本應有的關係。”
印象中,他已經很久沒能冷靜地與她獨處並且說上這麼多肺腑之言,他過去一直尊重她的意願而強行壓制自己的情感,事到如今,他是打算豁出去了。
雅善雖已看破他對自己的情意,只是驚訝於他的感情萌發在他們的初次見面,她還若無其事地請求他取消他們的婚約,他那時一定很爲難吧。
“僧格林沁……”她曾後悔利用了他們的婚姻離開禁錮她的牢籠,可就算沒有她的決定,她和他仍會被捆綁在一起,做對有名無實的夫妻安然度過一生也就罷了,只是千算萬算,沒能算到他的心。
“我究竟哪裡不好,爲什麼你都不願瞧我一眼?”
雅善不願去看他眼中的傷痛,別過臉,道:“不是你不夠好,而是我從沒愛過你。”
“那你愛的是誰?難道你還沒忘了那個戲子嗎?他究竟哪裡好?不就是個唱戲的戲子嗎!”當年因雅善與雲笙私奔的事,他沒少怨懟那些伶人,不僅把她請的家班趕跑了,就連逢年過節宮中宴戲,他也看得咬牙切齒。這會兒舊事重提,僧格林沁又變得激動了。
“與雲笙無關,與任何人都無關,要怨就怨你我的身份,我不願屈從這樣的婚姻,所以你我這輩子,也就只能這樣了,僧格林沁,你有烏蘭,有莫格德,將來你想納妾我都不會阻攔,你會得到幸福的。”
“可我想要的幸福只有你!”他大聲地宣誓,躲在暗處的小德子嚇了一跳,沒想到額駙爺如此專情,只可惜公主對他沒有同樣的心思。
雅善不想與他再多說,多說也無益,她無奈地嘆息,轉身離去,但沒走幾步,僧格林沁說了一句令人深感絕望的話:“只要我們的婚姻在一天,我就不會放棄,你除了是公主,還是我僧格林沁的妻子!”
雅善沒有回頭,繼續往前走,小德子貓着腰身走到她跟前,問:“公主,您的手沒事兒吧?”
雅善搖頭淡笑:“揉揉就沒事兒了,我累了,扶我回去吧。”
小德子“嗻”了一聲,臨去前回頭張望了一眼,額駙爺仍站在原地,望着這邊,他跟着心底裡惆悵,額駙這麼一鬧,只怕居於深宮的太后她老人家又該心煩了,這府裡的眼線哪能少呢。
果然,才過了元旦,太后又召見雅善進宮,慰問了雅善與額駙間的夫妻生活如何,雅善沒打算隱瞞,如實告知昨日的鬧劇,太后卻笑哈哈地說:“這夫妻相處,難免會爭吵,只是別傷了情分。”
雅善頷首,和顏悅色地說:“雅善知道了,以後不會再與額駙爭吵了。”
“你們成婚也有許多年了吧,可額駙膝下也就只有個小格格,老郡王在天有靈,總希望兒媳婦能爲他們博爾濟吉特家族傳宗接代,告訴皇額娘,這些年你都一無所出,是否有什麼難言之隱?”太后最終關心的還是她與額駙是否圓房,縱然她老人家已經心中有數,卻仍要老調重彈。
對於此事,雅善保持緘默,折騰了這些年,太后彷彿也顯出了疲憊,這是她一手促成的一段不幸的婚姻,她可以促成滿蒙聯姻,維護百年不變的傳統,卻無法真正做到月老之事,事到如今,她也管不了,強求不得了。
太后沒再多留她說話,令人送她出宮。
街頭上依舊一派欣欣向榮,車馬川流不息,只是再繁鬧的景象也入不了她的眼裡。
在晃動的馬車中,她顯得格外沉靜,彷彿街上的一切都與她無關,然而就在她以爲“無關”的景象中無意從飄揚飛起的車簾子縫隙中瞥見一名婦人的身影。
她命人停下了馬車,靜靜看着那名滿頭珠翠的貴婦教訓一名年齡與她相當的女孩兒。
“賤婢!下賤的奴才!陪我的玉鐲!”貴婦怒氣之下扇了女孩兒兩巴掌,女孩兒捂着臉,又驚又怒:“你怎麼隨便打人啊!這鐲子是你自個兒撞上來摔壞的,怎能怪我!”
“大膽!竟敢回嘴!你可知道我是誰?”貴婦盛氣凌人地揚高眉毛。
女孩兒看出她衣裝華貴,應該是個貴主兒,她似乎並不害怕貴婦的身份,而貴婦的丫鬟又添了一句:“咱們主子可是惠郡王的新福晉,你冒犯了福晉非但不賠禮道歉,還敢頂撞回嘴,勸你還是趕緊賠了鐲子再磕三個響頭,興許咱主子能大人不記小人過。”
女孩兒非但沒有照着做,反而低聲咕噥:“又不是元配,只是個繼福晉,神氣個啥……”
貴婦聞言雙頰通紅,怒喝:“你說什麼?!”說着又要揚手打女孩兒,幾乎與此同時,雅善已下了馬車,站在兩人面前,像是打招呼似的,與她寒暄:“靈珠,許久不見,你的氣色愈發好了。”
靈珠的手停頓了,瞪大了眼睛,轉而回到了一副笑臉,即要請安,雅善道:“我剛路過,碰巧瞧你在這兒,怎麼回事兒?”
“這賤……這丫頭把我額娘送的鐲子撞碎了,還死不承認,我正教訓她呢。”
女孩兒不服氣地說:“明明是這位福晉自個兒撞上來的,手脖子細套不住,滑了還污衊人!”
雅善看了她一眼,又看向碎了一地的殘片,那尺寸確實不合靈珠的手腕,但她沒看全事情經過,沒法兒斷定誰對誰錯,只是這女孩兒不畏懼靈珠的淫威,不覺向她投去讚歎的目光。
“這鐲子碎都碎了,你罵她也沒用,這樣吧,我做個主兒,替她賠了,還有這鐲子不算碎得厲害,拿金子鑲一圈兒戴着不鬆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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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珠見公主都發話了,再想追究只會顯得她不近人情,何況看熱鬧的人一波接着一波,她也不想在外面給王爺添亂,於是應下了。
可那女孩兒受了委屈,似乎不想善罷甘休,雅善打住她,向她使了個眼色笑道:“這事兒是意外,誰都別追究了,你叫什麼名字?”
眼看她們人多欺負人少,女孩兒沒回雅善,掉頭就跑了,後來人羣中有人認出了那女孩兒,說是文和貝勒家的小格格,經常光顧東四南大街一帶的街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