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衝撞德妃的事件惹得康熙十分不滿,被罰禁足五日,靜心閉門思過,一切人等不得探望。五天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足可以改變很多人事。這些天,我與世隔絕,不問世事。每天要麼研磨作畫,要麼讀書寫字,日子過得雖清淡,但也不無聊。正所謂,以前的日子就像是大魚大肉,山珍海味;如今的日子是清粥小菜,豆腐一碟。
終於待到解放的日子,帶着平常心掀開簾子走出去,草原上的陽光依舊燦爛,綠草衣衣,一望無際。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伸手攏攏耳畔被風吹亂的頭髮,擡腳正準備往別去走走,一擡眼瞧見琪玉格格。我和她都喜歡古琴,彼此之間有過一些接觸,關係雖沒到推心置腹,但也勉強能算個知音。忙微笑着蹲身一福,道:“奴婢給琪玉格格請安,琪玉格格吉祥。”
琪玉快步走上來扶起我,眼裡淚花閃動,一臉的不捨和不願,可又無可奈何的表情,啞着聲道:“蘭雪,皇阿瑪給我賜婚了。”
“額駙是誰?”我緊張地問,如果琪玉真嫁給他,怕是要受苦了。
“是,是班第。”盈盈的淚水在琪玉眼底打轉,“蘭雪,我捨不得離開皇阿瑪,捨不得離開十三哥哥。”
我在心底微微嘆息。十三阿哥和琪玉格格的額娘靜敏皇貴妃早死,那個時候十三阿哥也不過纔是個孩子,還要照顧他小很多的妹妹,兩兄妹的感情自然非一般人可比。賜婚必然成爲分開他們兄妹的一把利刃了。到時候,千里相隔,人各一地,總免不了傷感。
終究是逃不過的命。我惟有安慰道:“格格,你已經長大了,自然要嫁人的。這是你皇阿瑪和十三阿哥的期望,只有你幸福,他們纔會覺得幸福。所以一定要堅強勇敢幸福地生活下去……”
說話間,班第揚着馬鞭打馬從遠處過來,微笑着和我們打招呼。琪玉和他相見有些尷尬,禮貌性地維持着身爲一位格格的風度和禮節,寒暄着說了幾句話就告辭離開了。
我站在朋友的角度恭喜班第獲得康熙賜婚,班第反而只是牽強地笑了一下。這才說起賜婚的事情。
原來我被康熙禁足的第二天,草原上舉辦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摔跤比賽,班第神勇無比,力克所有挑戰者最終獲得勝利。康熙大喜之下想要賞賜班第,而班第的父親蒙古翁牛持部札薩克多羅杜凌郡王畢裡哀達齎有意拉攏康熙,結成秦晉之好。這一想法正中康熙下懷,大喜過望,遂給班第賜名倉津,並作主把琪玉格格許配給了班第。
我和班第牽着馬慢悠悠地在草原上散步,我隨意拾起一根青草在手裡把玩,想起白居易的《賦得古原草送別》中的前四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我心有所感地道:“班第,我們就像這草。”班第不能理解話裡的意思,疑惑地瞧着我,我微微一笑,搖搖頭,“沒事。”以後,你就會懂了。
一個陽光明媚風和日麗的早上,康熙起駕離開科爾沁草原,他又勞師動衆地帶領一大隊人馬去了盛京、參拜皇陵,回程的途中還專門去了一趟武台山。話說那是因爲順治帝出家就在五臺山,康熙上五臺山去是爲了看自己父親。不過我是沒有親眼見到,當時就只有皇太后和康熙上去了,連惠妃納喇氏和德妃烏雅氏都沒有資格,就更別說我這樣一個小宮女了,自然無法證明其真僞。一路上就這樣走走停停,耗費不少時日才終於回到紫禁城。
蘭雪,朕命你離開皇宮這個鋒芒之地,到宮外去幫我暗中盯着那些有非分之想的阿哥臣子們。朕賜的金牌可以調動辦事所需,若有發現,隨時來報。
這是康熙在一個時辰之前給我下的密旨……
傍晚時分,我莫名其妙接到一個陌生小太監傳來的一道康熙旨意:命蘭雪到南書房見駕。
南書房是康熙商量君國大事的重地,非一般人可進。我當時就有些懷疑,但又見小太監是一個卑謙恭謹之人,毫無異樣可尋,且他還出示了康熙的金牌,想當然應該不是假傳聖旨。
小太監領着我去了南書房,時辰已不早,屋裡還未點燈,康熙也沒在。小太監用火舍子點亮了一隻玉燭,然後道:“蘭姑娘先在此等一會兒吧,皇上一會兒就來。”我唔了一聲,小太監打了個千後退了出去。
我站在殿中張望,昏暗的燭光把我的身影投射在地上,影影焯焯之間,忽感有些詭異。天空中一個兇猛的雷電驟然炸響,我一驚,霎那間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轉身正準備離開,一羣帶刀侍衛衝了進來,康熙也隨後踱步而入。
康熙高坐於金黃色的龍椅上,眯眼危險地瞧着我,陰沉沉地喝問:“蘭雪,你可知道擅闖南書房是殺頭的大罪。”
“我……”我擡頭欲爲自己辯解,康熙眼一眯,一個深層的用意呼之欲出,我頓時明白過來,遂叩頭認罪,“奴婢……知罪。”
康熙離開龍椅,踱步在大殿裡煩躁難耐地不停走動,嚴肅的表情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禁不住摒住呼吸。康熙深蹙的眉頭似乎在說明這是一件極端棘手的案子,要如何處理讓他倍感束手無策。一則顯示了他對我的重視,二又表明了要處置我的決心。我在心底冷笑不止,這齣戲康熙真是導演得唱做俱佳,毫無破綻。
康熙最後嘆了口氣,在衆目睽睽之下道:“蘭雪,你擅闖南書房本應是論罪當誅的,但念在你和你孃親對朕都有救駕之功,此事朕就從輕發落。限你即日起離開皇宮,不得再踏進紫禁城半步。這件事就此罷過,再不追究。”
“是,奴婢接旨。謝皇上不殺之恩。”我叩頭謝恩。康熙黯然揮揮手,“你……走吧。”
我躬身往後退至門口,剛要轉身離開,康熙急忙喚住我,道:“蘭雪,你等一下。”不捨感情溢於言表,演戲功底十足十,其實更多的是想要把佈局安排得更加緊密無隙,“你在宮裡這段時間也的確有些功勞,如果有你什麼想要帶走的事物,只要朕能辦得到,你就儘管開口。”
我接了密旨回住處收拾衣物,秋菊滿臉淚痕地跑進房間,哭得異常傷心,“蘭雪,你真的要離開皇宮了嗎,我……捨不得你。”
我嘆口氣摟住秋菊,“我也捨不得你。”
“蘭雪,我捨不得和你分開。好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不分開,你出去後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讓我擔心,我會想你的。”眼淚頻頻從秋菊的臉上滑下,眼睛哭得紅通通,就像一隻可憐沒人要的小白兔。
這個時候也只有她會對我說這種貼心話了,一時感慨萬千,把心一橫,拉住她手道:“秋菊,和我一起離開皇宮吧,雖然跟着我不一定幸福無憂,但我一定不讓你受苦。”再怎樣都好過這處處殺機的紫禁城,或許還能找到自己命中的好歸宿。
康熙讓我可以帶走所需的事物,他的用意再明顯不過,而我並不想也無需帶走什麼,只是此刻,我對自已的決定並不後悔。當初作爲一名殺手時,我所處的環境、身份和地位,容不得我有所在乎的人,而在這三百年前的康熙王朝,我好不容找到自己想要保護想要在乎的人,然而竟是事與願違。我、胤禛和胤祥早已經被拴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冒不起那個危險。現在能讓一個人脫離處處陷阱的危險境地,就讓一個人離開,秋菊是我的朋友,能幫則幫。以後還將是更加激烈的鬥爭,我不敢拿他們當賭注。
收拾妥當正準備離開,十三阿哥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把拉起我就往外走,“蘭雪,我現在就去求皇阿瑪,讓他赦免你的罪,我決不放他把你逐出皇宮。”
我拉住他,俏皮地眨眨眼,笑道:“十三阿哥,你是想阻止蘭雪獲得自由嗎?”十三阿哥聞言詫異回頭,一臉不解地看着我,我灑脫地笑笑,又道:“十三阿哥,你知道的,蘭雪來自民間,有的只是江湖習氣,在這個宮規森嚴的皇宮中,我根本就過不習慣,在宮裡住的這些年,我的很多棱角都被磨沒了,再這樣下去,我恐怕難保不會變得和那些呆頭呆腦的宮女太監一樣,你總不希望我這樣吧。現在好不容易能夠離開皇宮,還請您十三阿哥成全。”
十三阿哥的蜜色眼眸深深凝視着我,不捨道:“可是這樣就不能天天見到你了。”
心裡一痛,臉上仍帶笑道:“我不會離開很遠的,就在北京城裡,有空出宮的時候就來坐坐,聊聊天,喝杯茶,都是可以的。”眼神變得曖昧,取笑道:“等你再過幾年開府建衙之後,如果還能想起蘭雪,蘭雪隨時歡迎你來家裡喝茶聊天。”
十三阿哥緊抓住我的手,眼神無比堅定,認真地道:“一定會的,說話算數。”
“嗯,說話算數。”
我在康熙錯愕的目光中帶走了秋菊,他算盡一切,卻如論如何也沒有算到我什麼都不要,卻只要了一個宮女。當時,他那個吃驚的表情、不解的眼神和挫敗的氣勢,無一不說明他終究有沒有算到的地方。
十三阿哥送我和秋菊到宮門口,回頭再望一眼住過五年的紫禁城,心裡百味雜陳,複雜萬千。那一屋一樹,一樓一隅,亭臺樓榭,廊橋百回,似熟悉又似陌生。回首間,觸及那一抹熟悉的清冷身影站於遠處的迴廊下,遠遠地我們彼此相望,千言萬語化於這一瞥之中。嘆口氣,拉過秋菊,徑直往宮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