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氏忽然道:“吳承鑑這麼可惡,葉有魚到底是怎麼談的!這個小蹄子,一定是她作怪了,把她叫來,先把她的皮給扒了!”
她說着就讓人去叫葉有魚,馬氏在盛怒之中,還存着一個心眼,要趁着葉大林火大,把自己的心頭刺眼中釘順帶着給除了。
不多久,葉有魚便來到了書房。她看看就知道形勢不好,有些不想進去,門外葉好彩已經叫道:“娘!三妹來了。”一邊叫一邊幸災樂禍地拿眼睛瞥她。
葉有魚心裡一緊,更知道書房之內定無好事!卻聽馬氏在裡頭道:“來了麼?給我進來!”葉有魚無奈,只得進門,一進去看到書房裡的情景,心中大驚。
馬氏怪聲怪氣地道:“我的好姑娘,咱們葉家的好三小姐,如今宜和行的昊官看上你了,準備八擡大轎擡你過門,恭喜了,恭喜了!”
吳承鑑要娶三姑娘的消息在宅子裡傳的極快,所以葉有魚也聽說了,然而她並不相信,覺得下人們應該是誤傳誤信了,因爲這和自己與昊官的約定不符合,多半是吳家那邊說要納妾,傳着傳着就傳成正娶了。
“太太這話,有魚不明白。”葉有魚道:“想那昊官如今是什麼位勢,有魚又是什麼身份,他怎麼會看得上女兒。”
“哎喲,這還矯情上了。”馬氏道:“那麼你當天在白鵝潭究竟跟昊官是怎麼說的,不如一字一句地擺出來,讓我們仔細參詳一下,如何?”
葉有魚道:“當日昊官在船上說過的話,有魚早跟阿爹說了。”
“說了?”馬氏道:“你那說了,卻相當於沒說。昊官在你船上呆了多久,以爲我們不知道?那麼長的時間,就算喝一巡茶才憋出一句話,那也有幾十句了,怎麼可能就那麼幾句?他昊官是什麼人?會在那裡悶坐那麼久?哼,分明是你心裡有鬼,所以不敢把真話說出來,要編出一套假話又怕被我們識破其中漏洞,所以乾脆推說沒幾句話。”
葉大林聽了這話,感覺有理,一雙眼睛刀一樣逼過來。
葉有魚嚇得退了一步,葉大林只道她是心虛,又想吳承鑑無端端的竟然要娶她,這更惹人嫌疑了,當下發怒道:“你個賠錢貨,果然是你賣了葉家是不是!”
他猛地衝了過去,對着葉有魚又是一記窩心腳,好巧不巧,正好踢在上一次的位置上。葉有魚舊傷其實還沒好得十足十,再吃這一腳,哇的一口血吐了出來。
葉忠大吃一驚,趕緊攔住道:“老爺,留力息怒,可別傷了三姑娘的性命!”
葉有魚趴在地上,渾身發抖,她的確向吳承鑑透露了一些消息,但那筆代價,正好卡在葉大林勉強能接受、吳承鑑大體能出氣的底線上,若是吳、葉的恩怨能夠就此了結,於雙方都是一樁好事,因此在她心裡並不覺得自己是賣了葉家,而是既能讓自己跳出火坑,又能調和吳葉恩怨的一條路。
然而吃了這一腳,原本就冰冷的心又灰寒了幾分。她只覺得滿嘴的腥味,便知道自己嘔血了,她畢竟是個不到二十歲的少女,經事不多,許多事情都是從書裡看來的,只記得許多書裡都寫道女孩家嘔血那都是命不長久者,比如《石頭記》裡那個林姑娘,也不知道自己連捱了這兩腳,往後還活得長不?再想到人家林姑娘嘔血是天生不足,自己嘔血卻是被親生父親給踢出來的,一瞬間只恨不得自己就這般死了算了。
然而輕生的念頭只是一閃,徐氏嬌弱無力的身影又浮現了出來,葉有魚心想:“我還不能就這樣死了,不然阿孃怎麼辦?”
想到了徐氏,葉有魚才勉力將各種痛苦都壓下來,喘息好好一會,哇哇把口裡的積血吐乾淨了,才擡頭望着葉大林說:“阿爹,到底是怎麼了,你便是要殺了女兒,咳咳…女兒也不怨恨,但阿爹你至少要讓女兒死個明白。”
葉大林看她被自己踢得吐血,怒火也稍稍出了些,對葉忠努嘴:“給她看!”
葉忠就把自己拼好了的信要交給了葉有魚。
葉有魚撐了撐身子要坐起來,一動胸口就吃痛,整個人又趴下了,當此之時,書房之內就沒一個來心疼她的,只有葉忠有些擔心地說:“三姑娘,你還可以吧?”
葉有魚微微點頭,閉眼睛,只覺得周圍靜的可怕,而自己也孤獨得可怕。自有生以來,除了母親其實又何曾有人把自己當回事過?然而越是如此,母親於她便越顯重要了。
她輕輕呼吸了一下,這才睜開眼睛,葉忠乾脆把信放在了地上,葉有魚便半俯身看了起來。
這信她是越讀越是詫異,信看落款是吳國英的親筆,口吻是吳國英對葉大林說的話,大意是要給吳承鑑延娶一門媳婦,覺得葉家的三姑娘很不錯云云,看到這裡,葉有魚只覺得一陣暈眩:怎麼變成娶妻了?不是納妾!是娶妻!而且是吳國英的親筆,那就不是誤傳了。可這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一時之間,她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驚惶,好半晌纔回復過來,再往下看,吳國英筆鋒一轉,便說起他們福建人嫁娶的風俗,嫁妝必須豐厚云云——這當然只是個由頭,福建那邊嫁女兒就算嫁妝再豐厚,也沒有新郎家點明瞭要哪些嫁妝的道理,所以吳國英這麼說只是拿來做話引子,重點是下面的那張清單了。
前面七八條,都是自己當初念給吳承鑑聽的,可到了後面卻多出了幾項——加上了這幾項,那吳家就不僅是要出氣了,甚至不只是要葉家放血,而是要剔葉家的肉、拆葉家的骨、抽葉家的筋、吸葉家的髓——這就怪不得葉大林的反應會這麼大了。
可是這不符合自己和吳承鑑的約定啊,無論是納妾變娶妻還是增加的條款,這中間到底出了什麼變化?
馬氏見她沉默,冷冷道:“看這麼久,看完了沒有!是不是想不出什麼搪塞的話了?”
葉有魚雖然這時候還沒完全想明白這封信背後的古怪,卻知馬氏再不容她細想了,便開口說道:“阿爹,其實你不用這麼生氣啊,既然吳家老爺開出了條件,那這就是一樁生意,做生意…咳,咳…”
她咳了幾下,又咳出了些許血腥,都噴在了那封信上面,調整了一下呼吸,才繼續說:“做生意,沒有一口價的,總得討價還價不是?咳…這張清單是漫天要價,但我們可以落地還錢啊。對吧,阿爹。”
這句話,可是把葉大林給點了一點。
財產是葉大林的逆鱗,於他來說比命還要緊!
更何況吳國英的清單裡列出的,又是他葉家生意的命脈所在,加上當下的形勢和吳承鑑的手腕,吳家的確有將葉家逼到如此地步的可能,所以他一時就急火攻心,就如一把火將火山給點爆了,怒火爆發之下理智全無。
但這時被葉有魚一說,忽然又覺得此言有理。
吳國英列出的這張清單,無論怎麼看都實在太過了,葉家怎麼都不可能答應的——如果這真是吳家的底線,那就不是和談,也不是議親,而是直接踩上門挑釁了。
馬氏見葉大林意動,趕緊厲聲道:“會提出這麼過分的要求,吳家還有什麼誠意可言,談?再怎麼談,還能談出什麼花兒來!”
葉有魚忍着胸口的劇痛和口裡的血腥,說道:“不談,那按照太太的意思,是打算跟吳家開戰麼?”
馬氏叫道:“開戰就開戰!就拼個魚死網破,也不能這麼便宜了吳家!”
她在那裡叫囂着,葉大林這邊卻是胸口一堵。雖然他在猜測吳家可能有些什麼隱憂,但那畢竟只是他的猜測,目前還未坐實,就算坐實了,對吳家來說也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反而就近期來說,吳承鑑在西關的權勢可以說是如日中天,他不但吞了半個謝家,壓制了蔡家,還變相送了兩份厚禮給了潘家、盧家,可以說如今十三行裡頭,潘盧都正欠着吳家一份新鮮熱辣的人情,而下四家的潘易樑馬都已經在觀望,尤其是原本依附蔡謝的潘易兩家,都傳出要轉投吳家的風聲了,如果這時候吳、葉開戰,以眼下吳葉兩家的聲勢對比以及西關豪門跟紅頂白的習性,勝敗可想而知。甚至可以說,滿西關不知多少人指望吳承鑑順手把葉家也給滅了呢!
滅了一個謝家,就吃得不知多少人打嗝了,再幹掉一個葉家,還不把大家喂個腦滿腸肥?
想到這個,葉大林就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剛纔的失態,不只是因爲氣,還是因爲怕啊。
葉有魚的這句話實在戳中了他的要害:在當下他是怎麼都不敢跟吳家正面開戰的,真的槓上,他毫無勝算,而一旦落敗,謝家的前車,就是他的榜樣!
“當家的?當家的!”馬氏看到的神色,就知道已經動搖了。
葉大林喝道:“你給我住口!”他瞄了葉有魚一眼,說道:“若依你說,該怎麼談?”
葉有魚道:“他們福建人不是說重嫁妝嗎?但我們安徽老家那邊卻重聘禮。既然吳家要拿姻親來談生意,那我們也就跟他們談。他們要多少的嫁妝,我們就要多少的聘禮。阿爹,你說是嗎?”
葉大林聽到這裡,轉了怒氣,臉色恢復了平靜,竟是連點了兩下頭。一瞥眼看見葉有魚吐的到處都是的鮮血,微微生出一絲歉意——然而也僅此而已,問道:“你沒事吧?”
葉有魚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咳了兩聲,說:“謝謝阿爹關心,女兒…咳,女兒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