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段時日,葉有魚對蔡巧珠一直恩敬交加——一來葉有魚知道吳承鑑對這位大嫂感情深厚,且這份感情不像與疍三娘,乃是一份親情,她無須妒忌,所以爲了丈夫的緣故,她是自覺地知道要對蔡巧珠好;二來剛剛過門的時候,蔡巧珠對葉有魚也是多方照拂,所以葉有魚心裡一直是感恩的。
妯娌兩個,本來無事,然而耀兒出生之後,其與光兒之間卻是天然的矛盾,若是吳承鈞當家,吳承鑑願讓,可以直接開口消了這鬩牆之禍於未萌,但如今吳承鑑當家,有些話他就不能亂說了,以免下面的人亂猜測引得人心不穩——尤其是如今外患暗流涌動,大房和三房之間的天然利益矛盾,此時更非排解之良機。
大勢如此,下人們心裡有個什麼看法,雖然被吳承鑑葉有魚壓制着,但偶爾流露出來的不言之言、無心之意,卻是葉有魚也無法控制的了。在老宅那邊還好,畢竟蔡巧珠根基深厚,這一到河南這邊,形勢陡然逆轉,主客驟然易位,一些在老宅時還藏得若有若無的蛛絲馬跡,也就在一兩日間集中顯現出來了。
此時蔡巧珠一樁樁地說着,越說越覺得無聊,因爲那些事情,日天居那邊並無失理失禮之處,便是傳到外頭,只怕別人都要說蔡巧珠多想,沒人會責怪吳承鑑葉有魚的。
比如大金魚之事,葉有魚當天就把魚送過來了,對大嫂的敬重都不待過夜的,傳出去別人都要贊她兩聲賢惠的。又似葉大林開中門蔡士羣走邊門一事,傳到西關,別人怕也只會笑話蔡家自己沒那麼大的頭還看不得別人戴那麼大的帽。
蔡巧珠說了一通之後,嘆道:“其實…或許都是我想多了…”
蔡母卻冷笑起來:“什麼想多了?一點都沒想多!可還記得吳老爺子還在的時候,我說過的話沒?”
蔡巧珠默然了。
去年年初,拜神之後分豬肉,吳國英對自己身後之事做了安排,當時所有人都說老爺子安排得妥,只有蔡母暗中指責吳國英“偏心”。
蔡母的看法十分簡單直接,她認爲當下分家,對光兒有利,將來分家,越往後越對耀兒有利,“三十年後,老夥計該死的死了,該走的走了,該變的變了,那時候,誰還會爲一個死了三十年的前當家說話”!
又斷言:不用等三十年,一兩年內,別人就要給蔡巧珠臉色看了。
當時蔡巧珠還因此對蔡母發過脾氣,然而蔡母的話,如今她卻歷歷在心。
“看看,看看!我說的沒錯吧。”蔡母道:“這才過了不到一年啊!就有人開始爲主子着急了,再過個十年八年,這吳家園你們母子倆還有地企嗎?(有地企,粵語,意思是“有地方站嗎”,企即站)昊官爲人是很不錯,對你對光兒也好。但我說過多少次了?他對你再好,嫂子能比妻子嗎?對光兒再好,侄兒能比兒子嗎?這與他的品性無關,就是人情之常!”
蔡巧珠這時再不能固持己見了,如果只是自己,她便什麼都不要,全讓給吳承鑑也不打緊,但是光兒…那是她的心頭肉!她委屈自己沒關係,但不能叫人委屈了兒子。
“娘,現在我也是沒主意了。”蔡巧珠道:“公公去世之前,已經做了安排。我們總不能拂逆他老人家的意思,可如果人心易變…該是光兒的份,我…我這個做孃的總得在他成人之前,幫他守住。”
蔡母見女兒終於開竅了,心中大喜,說道:“這事我一時也沒計較,待我回去跟你阿爹參詳參詳,總要爲我們光兒謀劃出一條路子來,這些天你就且半病半好着,我也好藉機常來跟你說話。”
蔡巧珠點頭答應了,想了想,又道:“只是這事…你可與阿爹說,卻再莫與外人提起了。還有,再怎麼謀劃,也不能爲了光兒,誤了吳家。宜和行的基業是吳家兩代人的心血,若是爲了一己之私誤了吳家的大事,那我將來下到九泉之下,也沒面目去見公公和承鈞。那樣的話,我寧可光兒淨身出門,也不能讓他做那不孝之人!”
蔡母道:“放心,放心,咱們總得想個兩全之策。咱們也不是那貪得無厭的人,只求自保,不會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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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蔡母回了大興街——從大興街到河南吳家園與去西關吳家老宅,其實路程沒差多少,西關近一點,來河南這邊卻多是水路,反而更方便些。
蔡母回到家太陽都還沒下山,自他們家成爲新的保商,往來交際日益繁多,大興街這處宅邸越發不夠用了,蔡家幾個兒子正忙着在西關找地方起大宅子呢。
只是西關雖然在廣州城外,經過這麼些年的發展早就成爲羊城繁華之地,地皮也早就漲得老貴,且有錢也不見得有處買去——不過近兩年也剛好有三處大宅子空出來,那便是剛剛倒掉的蔡、謝、楊三個保商。
楊家的宅子已經盤出去了,蔡、謝的產業易手之後,如今還沒人住,蔡家大兒子就想去把蔡宅給買下來,蔡士羣卻嫌晦氣,因那裡是死過人的,且兩家是同宗兄弟,蔡士文屍骨未寒他就入主其宅,未免有勾結外人奪弟之產的嫌疑。二弟主張買謝宅,蔡士羣就意動了,只是謝宅佔地也很大啊,三寶行草創不久,蔡士羣要盤下這麼大的宅院,銀錢上有些不就手。
這時正與幾個兒子商議呢,蔡母就回來了,把兒子們趕走,兩公婆就在密室之中商議起來。
蔡士羣聽說女兒受了委屈,也是惱火,但他如今正指着吳家,可萬萬不願得罪吳承鑑,因此說道:“這些都是下人們勢利眼,我看昊官是個厚道的人,要不我們就找個機會跟昊官說說,讓兩房化怨爲好吧。”
“你個沒出息的!”蔡母罵道:“這是能輕易掰扯清楚的事情嗎?再說,巧珠委屈不委屈還在其次,光兒將來能否做宜和行的當家,這纔是大事!你自己想想,你是想要個宜和行當家的外孫,還是要一個將來還得靠舅舅接濟的外孫?”
“要舅舅接濟,怎麼也不至於啊。昊官再怎麼偏心兒子,也不可能把光兒薄待成這個樣子。我們能有今時今日的風光,還不全靠昊官,而昊官爲什麼要把好處給我們,還不是礙着巧珠。”蔡士羣說:“我們這種隔了一層的還這樣,光兒是他親侄子,他叔侄倆又一貫親熱,我估摸着,這宜和行的當家,將來多半還是要傳給昊官的兒子的,但光兒這邊,昊官應該也會安排好的。別的不提,他自己總要點臉面,免得被人戳脊梁骨吧。”
蔡母大怒:“說你沒出息,果然沒出息!人家就給你一點小甜頭,你就把大頭的念想都不敢要了!別看你現在比之前風光,你也不想想,你的這點產業前程,不過是人家吳家手指縫裡漏出來的!風吹一吹就倒的東西,你就寶貝得不行,那真正大去路的產業,你就想都不敢想了!”
蔡士羣被老婆罵得又是尷尬,又是爲難:“可我能怎麼樣!你想想大前年是什麼局面,前年又是什麼局面,兩場大難把粵海關、總督府全都牽動了的,人人都覺得吳家要完的,結果人家昊官反掌之間就都贏了。就連番夷也聽他的。十三行那場大火,現在坊間都猜測說是昊官放的,只是誰也不敢出口!憑我這點本事也敢去算計他?怕念頭才動一動,明天就不知道死字怎麼寫了。”
蔡母道:“誰要你去算計他!我們是要商量個堂堂正正的謀劃來。巧珠也說了,我們要保住光兒,還不能耽誤了吳家。再說了,吳國英老爺子的安排你沒聽說麼?他也沒說宜和行將來一定得是昊官的兒子繼承,而是說,吳家第三代,誰行誰上。如果將來光兒處處不如人那我們沒話說,可要是將來光兒爲人處世、智謀能耐都比弟弟們都好呢?”
蔡士羣道:“那昊官應該…會…秉公處事…吧…”
蔡母冷笑着:“這話你自己說出來的,你自己信不?”
蔡士羣其實也不敢相信的。
蔡母道:“咱們啊,不求別的,也不是要對吳家使壞,只是要爲咱們光兒求個公道,爲巧珠她母子倆求個保障。”
蔡士羣道:“這事太難…我想不來。”
蔡母怒道:“知道難,所以要參詳謀劃啊!”
蔡士羣不敢再否老婆的意思了,便抱頭與蔡母一起苦想,想了好久,總覺得要逼得吳承鑑這等狠人將來不得不“秉公處事”,無異於與虎謀皮,實在不可能,所以想了半晌沒主意。
蔡母道:“前年昊官入獄,你倒是能想出不少門道來,怎麼今天腦殼子就都堵住了。”
蔡士羣道:“那是跟魏老實喝酒,魏老實幫着點破,我才能豁然開朗的。”
那個魏老實,便是蔡士羣大兒子的老婆的三舅,同時也是潘震臣的七姨太的表弟,與潘、蔡兩家同時有親,平時常與蔡士羣來往,交情很好。
蔡母一時心動,想了好一會,道:“要不然,你再請他喝頓酒,半醉中讓他再點破你一下。”
蔡士羣爲難道:“這…魏老實與啓官有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