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潘家園。
潘有節正在看戲,忽然有人急急送入一封信來。
潘海根接了,看了一下封泥,趕緊轉呈潘有節。
潘有節道:“拆。”
潘海根拆了後再遞過去。
潘有節掃了兩眼,人坐直了,將信折起,思忖半晌,忽然把信撕了,丟在果盤裡,給了一個眼神。
潘海根就知道那意思,點了個火把撕碎了的紙張燒了。
看着火焰從竄起到熄滅,潘有節的眼神也不再盯着,轉向戲臺,繼續看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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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有節在北京所埋藏的關係,比吳承鑑更深,所以吳承鑑能看到的東西,他能看到,甚至吳承鑑看不到的一些東西,他也能看到。
他的目光既然深遠,那麼他的隨便一個舉措,便會暗藏深意。
順天府大牢之中。
吳承鑑道:“如果啓官不牽頭,或者設法拖延抵制,那和珅在廣州想做什麼就都會大受牽制了。潘家不動,盧家也不會動,潘盧不動,葉家更不會動了。如此一來,和珅要引動吳家外患的圖謀,十九便難進行。”
吳家的內憂已經解決,如果外部壓力也有潘有節代爲消解的話…
周貽瑾眼睛眯了眯,也露出了笑意:“要是這樣的話,那我們就不是毫無還手之力了。這一場商戰,我們還有的打——挺好,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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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承鑑和周貽瑾在這陰冷卑溼的牢房裡,談了好久好久,終於拿了好處的牢卒也忍不住了,過來催促,吳七又塞了一錠銀子過去,牢卒抱怨道:“兩個大男人,又不是兩公婆,怎麼又那麼多話要說,說不完似的!”
他還是給了銀兩一點面子,然而盯住:“快點快點!”
吳承鑑也知道不能久呆了,對周貽瑾說道:“我得走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進來,你還有什麼要交代我的沒?”
周貽瑾沉吟了一下,道:“我在這牢裡,日思夜想,頗有所得,再加上你今天帶來的消息,更有七八分確定了。”
他拉了吳承鑑更靠近了,嘴脣貼到他的耳朵邊,說:“白蓮教是內憂,澳門英夷是外患,和珅有能耐處置,卻都拖着不處置,此爲何?必是宮中將有大變。宮中之變,必來自太上皇的身體。一旦太上皇駕崩,和珅他將何以自處?大清的體制,他和珅想謀朝篡位是不可能的。既然這一條路被堵死了,他就只能眼睜睜看着權位交移。太平天子,必定不容權臣,唯有內外不穩,國庫無銀,文武無人,而後不得不仰賴重臣。這些內困外患,都是和珅故意留給嘉慶皇上的。”
吳承鑑冷冷一笑:“他這是玩火!”
“你不也一直在玩火?”周貽瑾輕輕一笑:“再說,他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吳承鑑默然半晌,也湊到周貽瑾的耳朵邊說:“那我們怎麼辦?”
周貽瑾在他耳邊說:“得想辦法見到皇上,然後你才能活。內外局勢,雖然我們不能全部幫他解決,但能解決哪怕一點,就都有了活命的資格。”
兩人交替着,在彼此耳邊說話。
吳承鑑道:“可我怎麼見?朱珪?你師父?”
“不可!”周貽瑾把聲音壓得更低:“我師父那邊,只能做幌子、引子,不能做真正的…”
就在這時,牢卒又來催促了:“喂,不行了!快走快走!”
吳承鑑和周貽瑾便知道再拖不得了,就在分別之時,周貽瑾把吳承鑑拉了一下,在他耳邊說了五個字:“內務府!廣興!”
那牢卒看着吳承鑑周貽瑾依依我我、悄悄話說個不完的樣子,忽然笑了起來,對旁邊吳七說:“牢裡這位,看來是你們家公子的相好?”
吳七大怒,覺得這牢卒太過無禮。吳小九也是大怒:這是把我家師爺當兔兒爺?
吳承鑑已經走了出來,卻是一點生氣的樣子都沒有,臉上笑吟吟的,說道:“是啊,他是我的心頭肉,所以勞煩大哥多照看着他點。他就是掉了一點頭皮,我也會心疼得很。”
乾嘉年間的風氣,富貴人家養相公的風氣十分盛行,吳承鑑模樣年輕,周貽瑾又相貌俊美,且彼此非親非故,不是這種關係,誰會花這麼多心思和銀兩來見一個人?見面後又曖昧不清難捨難分,牢卒就真以爲這兩人是這種關係了,哈哈笑道:“原來這樣,原來這樣,我說呢,行,我會好好關照的。”他覺得自己拿住了這公子哥的把柄,回頭自然有好處撈。
吳承鑑也樂得如此:“若是他能無恙出獄,回頭必有重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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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承鑑出了牢獄,便要回會館,在大街上忽見淨道,趕緊退避到一邊去,這是有大官進京——官員出行,所至淨道,這是哪裡都有的事情,只不過此處乃是京城,縣太爺在他所治的縣城出行要淨道,知府大人在他的府城出行可以淨道,換了在省城他們就沒這資格了,而到了京師,便是封疆大吏也得將頭縮着。
眼前這場面,車馬隊從南面遠遠而來,一路官民皆避讓兩邊,又有黃色旗幟爲引,這得是什麼樣的人進京纔有這等排場?想是當年年羹堯凱旋纔有的吧,但現在又沒打仗。
吳七跟吳承鑑心意相通,腦筋靈活,不等吳承鑑吩咐就問旁邊的人:“這是誰啊?哪家的大官還是哪位親王?”
這北京城的一些老百姓,根子都通天的,彷彿人人長着順風耳,個個都能對朝局掰扯兩句,便有一個消息靈通的說:“都不是,是皇上的老師回京,皇上派了自己的御輦出城,迎接那位帝師。”
吳七哦了一聲。
吳承鑑心道:“朱珪回來了。”
所謂天地君親師,老師回朝學生理當出迎,不過嘉慶畢竟是皇帝,親自出城迎接那動靜未免就太大了,所以折中了一下,用御輦代替自己出城迎,不過就算如此,於朱珪來說已是極大的尊榮了。
吳承鑑心中卻就想:“朱珪在這個時候回朝,和珅竟然攔不住,而且嘉慶皇上還動用了御輦迎接,場面擺得這麼大,這事是太上皇許了的?”
黃龍旗幟先過,御輦隨之,然後是朱珪的馬車,後面是護衛,再後面是朱珪的一些隨從,吳承鑑眼尖,就在人羣之中瞥見了個熟人。
“哎喲,是蔡師爺!”吳七也看見了,叫道:“這可真是巧了。”
吳承鑑心中卻道:“不是巧合。應該是有人在安排後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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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府,佛堂之中,傳出打砸的聲音。
汝瓷鈞瓷,件件碎裂,千金萬金,剎那成空。
所有下人全部避出二十步外,饒是如此,還是隱隱聽見佛堂之內傳出野獸慘嚎一般的聲音,偶或聽到聲音的下人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塞住後遠遠避開。
佛堂之內,劉全跪在地上,淚流滿面,他從來沒見過主子這個樣子:“大人,大人…老爺,老爺…您別這樣了,您別這樣了…”
和珅雙目之中,精光盡赤,兩頰肌肉,戾氣橫生,盯着紫禁城的方向,從喉嚨裡憋出幾句話來:“太上皇,太上皇哪!奴才伺候了您這麼些年,嘔心瀝血,無微不至,結果…臨到頭,您還是把奴才安排得明明白白…太上皇,您好狠的心吶!”
儘管早將奴僕全都屏退到數十步外,劉全還是驚惶地叫道:“老爺,老爺,小聲些,小聲些啊!”
和珅閉上了雙眼,喘着粗氣,好久才問:“除了朱珪之外,其他還有什麼別的動靜?”
劉全想了想,道:“有些不長眼的上朱珪的門了,不過都被拒之門外。”報了七八個名字,個個都是親貴重臣,他猶豫了一下,最後添了一個“吳承鑑”。
和珅又問:“外省呢?什麼情況?”
“其他還好,就是有五六個人,沒奉老爺的暗令行事。”劉全說着又報了五六個人名,不是封疆大吏,便是兵財要害,最後一個卻是“潘有節”。
和珅聽了這些名字,腳步蹭蹭倒退,坐倒在椅子上。
儘管他已多方安排,近兩年把持朝政,權勢滔天,可這明明已經緊緊抓住的權勢,爲什麼卻如同無根之木在水飄萍?太上皇明明雙耳皆聾雙目昏濁,爲什麼就這麼一個區區的小動作,就動搖了自己苦心經營的半壁江山!
忽然之間,他想起了青史之上記載的那些人:伊尹、霍光、諸葛亮…
但很快這些人的形象就如同地上的青瓷一樣碎成粉末,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些名字:劉瑾、嚴嵩、魏忠賢…
和珅忽然笑了起來,笑得無比苦澀。
伊霍諸葛,原來只是自己的幻夢,閹豎之徒,纔是自己的下場麼?
砰的一聲,椅子被踢翻了,站起來後的和珅臉上再無喜怒悲哀,只有冷漠:“劉全啊。”
“老爺,我在。”
“老爺不會這麼認輸等死的!”和珅道:“龍虎我們暫時動不了,但這些個犬馬之輩,也敢嘶吠!真當我和珅已經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