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煙花閣乃是空曠人雜之地,魯仲連說話的聲音又未刻意高揚,按理說,除了周圍幾人之外,其他房間的人該沒有理由聽到。也許是田單等人聽得入神的緣故,直到魏無忌的突然作聲,田單才醒悟過來,原來從剛纔魯仲連追述當年的事情開始,煙花閣中的其他人便留意上了,似乎不約而同、饒有默契的聆聽魯仲連講述神童的事蹟。
果然樂閒也興趣盎然,遙望田單道:“當年神童,魯逆流魯兄既然在場,何不親自講說?”
田單心道我要是知道怎麼回事我早就說開了,臉上卻當然無所謂的表情,哈哈笑道:“忘哩!都十幾年前的事了,除了象家叔這樣只記得當年輝煌的人之外,鬼才會記得,老實說,我早已把事情忘得一乾二淨。”
衆皆愕然,只有魯仲連對田單這麼虛虛實實的一招暗暗叫絕。田單這句話不但彌補了他不是真正的魯逆流的破綻,且意味深長,飽含道家無慾無求、灑脫自然的哲理。
“錚!錚!錚!”
忽然三聲天籟般的琴音,猶如暮鼓晨鐘直敲入在煙花閣的每一個人的心底。
田單暗呼有趣,想不到連胥煙花也對他這個魯逆流產生興趣來了,與此同時,田單留意到一名峨冠博帶的老者從胥煙花的房間走了出來,且服飾攜玉配劍,帶有明顯的楚地風格,田單料定此人必是屈原無疑。
自然有玉立門前的俏婢引屈原沿走廊過來,另一名俏婢則將胥煙花的房門掩上。
衆人聽到琴音,都知道胥煙花有話要說,霎時間,整座煙花閣中,除了屈原走路發出的聲音之外,便只餘各人節律不同的心跳聲。
胥煙花獨特而美妙的聲音終於響起道:“魯公子的話發人深省,那種對過往淡泊與寧靜的處事態度更值得煙花學習,然而若換了是現今的魯公子,你又會如何解嘲孟子的那句話呢?”
田單一聽胥煙花吐出“魯公子”三字,便心知不妙,而不象其他人般,在未聽到胥煙花後半句話前,對他這個神童投以嫉妒、豔羨甚至欲除之而後快的眼神。
他與胥煙花交往多年,致今日確定和胥煙花的眷侶關係,自然對胥煙花十分了解。外人都道胥煙花便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對世俗的功名榮耀漠然置之,而事實上,她卻充滿對新奇事物、學說的好奇,熱衷的尋求探討治國修身之道,這一點,與她交談過的白起、屈原,甚至連魏無忌等人也都心知肚明、洞若觀火。
果然在她一番客套的言辭之後,即話鋒一轉,頓然發難,這句話似乎比她的女尊劍更令田單難以招架。
他田單自幼偏愛兵書韜略,對於治國經邦的聖賢書則淺嘗輒止,更何況近幾年稽下學宮盛行“不治而議論”之風,該說的和能說的自然早被魯仲連之流說過,實在難出新意。
田單看到魯仲連等人投來幸災樂禍的表情,忽然心中一動道:“難得今日楚國的屈老先生,稽下學宮的天口駢、魯仲連齊臨煙花閣,又有各國新貴如魏無忌魏兄、樂兄、李兄等人濟濟一堂,可謂盡集天下文才,不如我們就‘治國談何容易’這一話題議論一番,胥仙子意下如何?若換了是諸位才賢處在當年逆流的這個位置上,必然能說出比魯某更爲高明的駁辭,眼下又哪來逆流獻醜的資格。”
和時人稱鄒衍爲“談天衍”一樣,“天口駢”指的正是田駢。
田單這番話似褒實貶,隱含這些人徒富有盛名、卻反不如一個十歲孩童之意,實在譏諷、挑釁至極。
胥煙花道:“若不是魯公子提及,煙花還真不知道原來已經有如此多名聲煊赫的人物光臨草閣,剛纔由於煙花心切與屈老先生敘舊,致怠慢了各位,既然現在正好有魯公子提出議題,煙花便就此允諾,若是誰的言論最爲精彩,煙花必邀此君於我房中暢談,並親自爲他斟酒彈曲,當是彌補對各位招呼不周之罪。”
衆人譁然,包括田單在內,心中無不涌起驚濤巨浪,這番話推波助瀾不說,更使人覺得仙子芳心縹緲難測。胥煙花自出道以來,芳駕遍遊天下,何曾聽說過胥煙花做過如此安排,即令是田單,至今也從未享受過如此優待。
最是苦悶不解的卻是田單,胥煙花理應不知魯逆流即是他田單,她於大婚前許下這樣的彩頭,無疑是昭示除田單之外的任何男子都有機會和她獨處。
是男人都會呷醋,何況呷的還是準夫人的醋。
此時屈原來到房間,正好與田單對座,只聽這位政場失意的老人略帶風趣的道:“也不知在座的哪位青年俊彥最終能折冠獲此殊榮,若是屈原再年輕四十年,也必然不肯錯過這個機會,現在則當然不能再妨礙你們年輕人的好事哩!”
他這麼一說,委婉指出胥煙花邀請的正是年輕人,等若了局限了田駢、魯仲連等老一輩人發言的權利。因爲衆人都親眼看到屈原從胥煙花房間出來,故誰都願意相信屈原此言就是胥煙花本人的意思,當然,誰也不能排除這是屈原真心在爲閣中所有的年輕人制造大放厥詞、一爭長短的機會的可能。
魯仲連配合道:“君子有成人之美,屈先生所言甚合魯某心意,而事實上,我輩的言論說法早已在稽下的時候言盡了,老套經典的學說固然經得起千錘百煉,但是這在煙花閣卻絕不合適,因爲這是一個新奇的地方。”
田單暗罵魯仲連一句,正要說話的時候,卻聽一把陌生的聲音響起道:“二位的說法,恕周最不敢苟同,求學探討之道,從來不分男女長幼,百業貴賤,再者年輕與否,其判別關鍵並不是年齡,而在於其心,心若年輕,人便年輕,胥小姐以爲然否?”
原來說話者是出身周朝王室的周最,此君早在多年前便已名聲顯赫,頗有影響力,乃是魯仲連一輩的人,據說當年他曾積極遊說天下,意圖爭取周天子之位,後來卻不知什麼原因,不但沒有繼承周王之位,且還銷聲匿跡多年,到今日,才知道他竟然是來了臨淄。
田單本來對周朝的人沒有好感,不過這句話卻不得不另他對周最改觀——姑且不管周最爲何會突然出現在煙花閣,他說這句話的目的何在。因爲這正是田單想說的。
田單並非是對自己缺乏信心,只不過若經過屈原、魯仲連這般說話之後,屆時無論是誰和胥煙花同處一室,都很易令人聯想到男女之事上來,而這正是田單所不願見到的。即令是魯逆流奪冠,若被人特意披上這樣一層關係,他田單也同樣不願意。
他並不介意胥煙花和年輕公子談學論道,但卻十分介意被人說成是談情說愛,不知爲何,他覺得今天的胥煙花忽然祭出這個彩頭,實在不同往常,彷彿有事要發生。
胥煙花不答反問道:“不若就由周公子開始如何?”
“既得胥小姐應許,那周最就姑妄言之,當是拋磚引玉了。”周最顯然早有預備,侃侃而談道,“周最以爲,無論是老子的無爲而治、孔子的克己復禮,還是法家的依法治國、墨家的兼愛相利等等諸多學派的說法,他們想要實行,都必須要有一個基礎,而這個基礎,也正是周最所說的治國關鍵。”
田單留意了下衆人,包括屈原、魯仲連在內,無不露出深思之色,暗忖果然盛名之下無虛士,周最一開始便能引起各人的思索,確實大不簡單,而事實上,田單也對周最所說的這個基礎很感興趣。
胥煙花不吝讚美道:“周公子的說法確實新穎引人,然而這個基礎到底是什麼呢?”她的話語更說得婉轉動聽,大有一種央人撒嬌的味道。
被周最如此搶去風頭,衆人心裡自然很不好受,雖不至於咬牙切齒,卻難免嫉妒。
而想要挫敗周最的最好方法,並不是等周最說出這個基礎之後再去駁倒他,而是在周最說出來之前就一語道破這個基礎。
果聽樂閒道:“周先生的基礎,指的可是大統一?當年武王滅商,一統中原之後,得姜太公輔佐,可謂天下太平,相安無事。”
屈原低語對着魯仲連等人道:“此子才思敏捷,言之有物,確實是個人才,卻不知他是何人?”
敖烈道:“此即燕相樂毅之子樂閒。”
屈原恍然。
“並不是!”周最乾脆利落的回答,那語氣,彷彿能令田單看到周最的得意之色。
魯仲連見對面房屋之人多在交頭接耳,顯然是在交換意見,遂趁機道:“久聞屈先生大名,卻不料屈先生竟還與胥小姐頗有淵源。魯仲連好奇,可否告知一二?”
屈原搖頭笑道:“當年的事,朕曾答應過煙花,絕不對任何人提起,還請見諒。朕聽說魯先生與田單私交甚篤,你爲何不親自去問他呢?”
魯仲連用肘陰捅了田單一記,明顯是怪他沒有告知屈原和胥煙花的關係。
田單本在冥想周最的這個基礎,正似要抓到靈感,此時回過神來,也懶得去理會魯仲連,反而想起一事,道:“對了,之前在外面的時候,我曾檢查過行刺家叔的那把匕首,確實明顯是楚國官制品,卻不知敖前輩爲何能一語斷定刺客來自楚國?”
敖烈道:“魯兄弟誤會了,鄙人所說的,只不過是某些有心人希望別人都這樣認爲而已,而事實則正好相反。”
“敖前輩的意思是,有人故意嫁禍於人,想要挑撥齊國和楚國的關係?”田單一震道,“莫非是秦人?”
敖烈欣然道:“雖不中亦不遠矣,魯兄弟不是曾留意另兩名逃跑的刺客嗎?相信你很快就會得到答案。”
田單不由再次吃驚,想不到敖烈眼力高明至此,竟連當時這微末的細節都被他察覺到,看來只要有他在屈原身邊,任何針對屈原的毒計勢必都要破產。
魯仲連都尚且有人行刺,而屈原現在的身價更在魯仲連之上,可想而知他的臨淄一行,自然不會順風順水。
此時煙花閣中又有好幾個人的猜測都被周最否決,估計正當這周最要說出他的治國理念的時候,卻又有一把洪亮自信的聲音響起:“君!”
這句話雖然只一個字,卻讓所有人都明白,說話者的這個“君”指的正是君主,即周最所說的基礎。
田單暗暗點頭同意,事實上,當他想到周最曾力謀天子之位的時候,已隱隱捕捉到此,卻因魯仲連的一打岔致令“魯逆流”失去一個大出風頭的機會。
煙花閣片晌沒有回話,接着只聽周最道:“總算有人替我道出這個‘君’字,實在令我老懷大慰,卻不知閣下是哪位公子?”
之前那人傲然道:“在下趙國李不凡,請周前輩指教。”
衆人無不愕然,據傳趙相李兌之子李不凡乃是個飛揚跋扈、不學無術之徒,想不到他竟然能說出周最引以爲傲的這個“君”字,確實始料未及。
周最大感丟了面子,以退爲進道:“李公子既能說出這個‘君’字,那麼必然頗有一番見地,不若就請你來說說這個君主的作用如何?”
卻是另一把聲音響起道:“在下趙相國門下家臣藺相如,敝上本不屑搶去周先生的風頭,奈何怕人誤會敝上只是僥倖說中,所以在下不得不出面轉述敝上所言。”
聽到藺相如挺身而出,田單當即明白過來,這個“君”字,當是身爲下人的藺相如以其智計所得,不過爲了討李不凡歡心,所以借李不凡的嘴說出來罷了。由於來不及仔細竄通言詞,故當周最反問時,李不凡再搭不上來,現在則只好由藺相如親自出馬。
一面暗道這個藺相如倒是陰損有趣至極,“不屑”二字估計足夠讓周最這貴胄憋上幾天的悶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