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仲連氣急敗壞道:“好你個田單,我不過就只一開始的時候和你開了此玩笑,你竟接二連三的反駁、報復我,真是一點情面都不給啊。”接着小聲道:“嘿!夥計,看在有屈老在場的份上,給留點面子,如何?”
田單三人爲之愕然。
田單啞然失笑,變本加厲道:“面子不是別人給的,而是要自己去爭取的,魯仲連你明白嗎?”接着再不給魯仲連發作的機會,對着敖烈道:“以前輩的身手,前輩覺得自己能否神不知鬼不覺的進入人來人往的煙花閣膳房。”
“不能。”敖烈斷然道,“就算是赤松子想要在這裡偷去一滴酒而不被察覺,都恐怕辦不到。這裡的姑娘,在胥煙花的影響和指點下,人人都懂得功夫,且要比江湖上那些所謂的好手只高不低,她們的感官異常敏銳,而且在我進入煙花閣那一刻開始,就覺得有些不自在,似乎總有一種被人監控的感覺。”
田單點頭道:“還是敖前輩精明,事實上,在煙花閣的任何舉動都難逃過胥煙花的眼睛,當然關鍵就在於她有沒有興趣去看,去注意。只要她有興趣去了解,她甚至能在一盞茶的時間裡,統計出地上總共有幾隻螞蟻。”
魯仲連咋舌無語。
此時正好令伯親自送來夜宵,四人自然暫時沒有心情開吃,令伯退下之後,魯仲連似心有不甘的道:“那蓮姬爲何不乾脆隨便找個顯眼的地方放下金樽,卻爲何偏要跑到膳房,徒引起我們的警覺。”
田單道:“若只隨便找個地方安着,先不說金樽很可能被貪圖小利的人順手牽羊的拿走,你說那蓮姬可能傻傻的站在金樽一旁親眼留意着金樽被送過來嗎?再者,這金樽也只有出現在膳房,胥煙花的人才不會刻意去注意這個細節,而且蓮姬也可以從容的看着金樽的動向。”
田單怕魯仲連又提出什麼麻煩的問題來,接着道:“其實你如果想要證據的話,大可派我的人再去煙花閣問一下,什麼時候,蓮姬在什麼地方出現,諸如此類什麼什麼的,你都能找到答案,我可以保證你能清楚所有細節的來龍去脈。”
魯仲連苦笑道:“細節你說得還不夠清楚嗎?我又何必多此一舉,老實說,我剛纔一連問了幾個比較沒有水平的問題,主要是想觀察一下你,看你有沒有從被胥煙花的打擊中回覆過來,恢復往日應有的從容和睿智,現在我就可以徹底放心了。”
田單爲之一愕,顯然沒有考慮到魯仲連說的這種可能,不禁心存感激的望了他一眼。
魯仲連立即消受不起,道:“你千萬別用這種眼神兒看着我,這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田單,言歸正傳,現在你該想想,如何解開屈老心中的疑惑。”
敖烈道:“屈老的疑惑,也正是鄙人的疑惑,究竟田宗主憑什麼說,以目前的形勢來看,最害怕齊楚連橫的,反是燕國。”
田單自信道:“因爲秦國已經把握住了形勢,再沒有必要爲此事擔心,在他們眼裡,齊國已經再沒有與楚國連橫的機會。”
屈原一驚道:“何出此言?”
田單淡然道:“幾日前我曾收到密報,得知秦王和楚王秘密在宛城會晤了,想必屈老尚不知此事吧?”
豈料屈原神情一鬆,道:“實不相瞞,朕在來齊之前,已蒙我王告知,今早朕覲見齊王的其中一個目的,正是想第一時間將此事知會齊王。不過按理說此番會晤極爲機密,若非我王相告,朕到現在還可能被矇在鼓裡,由此亦可見,你們田家間諜的效率之驚人,實在叫人歎服。”
屈原的反應大出田單的意料,這不禁讓田單心中升起不妙的感覺。
看來當今的楚王雖然懦弱而缺乏魄力,但卻絕對是個玩弄陰謀詭計的好手,他的這一招左右逢源耍得確實相當漂亮,若非他田單對楚國早有自己的一番定見,這一回怕也要被他糊弄過去。
楚王將此事私下告訴屈原等人,已顯得他對屈原的格外看重,然後他就可以用事先想好的說辭說,秘密會晤其實不過是他敷衍秦國的一個手段,目的只是爲了先穩住秦國,而他真正的意圖是想要聯合齊國。屈原聽此必然會心動而主動請纓,讓楚王派他出使齊國,皆因連齊抗秦、富強楚國乃是屈原此生最大的夙願。此舉不但可拉攏了不得志的憤世嫉俗的屈原,更可以利用屈原的民望穩定人心,使得楚國人民再一次團結起來。此其一也。
接着楚王又派屈原出使齊國,知會齊王宛城會晤一事,既可以獲得齊王的信任,同時又有麻痹齊王之效,再者萬一連橫失敗,則罪不在楚王,他可以將責任全推在屈原身上,既不影響自己的聖明,又能借此以削弱屈原的民望。此其二也。
等到秦國的間諜得知屈原出使齊國,楚王很可能早已暗中派人聯繫了秦王,說此舉只是爲了麻痹齊王,並不影響他們在宛城定下的協議,至此,楚國可謂兩面討好,再不用擔心會遭致齊秦兩強任何一個國家的攻擊,而且還能作壁上觀,看着齊秦二國相互征伐,然後他們再可根據形勢,坐地起價,秦強則助秦,齊勝則幫齊,從容的牟取戰爭暴利。此其三也。
屈原、魯仲連、敖烈三人哪知道田單僅憑這麼一句話就能猜出許多,魯仲連更以爲田單被屈原的反應弄至啞口無言、一時語塞。
田單見三人都怪異的看着自己,才知道方纔有些走神了,不禁訕訕抓頭道:“也許是我的看法出現了偏差吧。我可能是因爲被燕王的雄才大略、樂毅的智謀武功給誤導了我對天下形勢的分析,使我下意識的將來自燕國的威脅放在第一位,我尚以爲燕國早已對我的齊國的復仇一戰上弦待發,迫不及待了。不過仔細的回想起來,這二十多年,燕國雖在發展,而我齊國也在強大,他們應沒有足夠實力對我們構成威脅。”
屈原三人都是老一輩的人了,他們當然清楚田單所說的復仇一事,指的正是二十多年前,齊宣王趁着燕國內亂而派名將匡章征討燕國一戰。是役,匡章率齊國“五都之兵”,一路北上,僅僅五十天就攻下燕國全境,而燕軍則是傷筋動骨,幾臨亡國,當時若非匡章的軍隊對着燕民過於殘暴,且又遭到來自秦國等各方面的壓力,恐怕燕國早已被齊國納入了版圖。
魯仲連有些怪異的看着田單,皆因他是最清楚、瞭解田單的人,而且當日他也確實被田單的“齊國的最大威脅來自燕國”的說法說服。
對此屈原當然不清楚,只聽這位老態龍鍾的長者道:“田單你的看法是對的。燕國確實不容小視,二十多年的厚積薄發,並不是開玩笑的,再加上燕王的開明賢德,又有樂毅、郭槐等奇才的輔佐,其實力一旦爆發出來,天下諸侯必爲之側目。若非有你刻意提醒,連朕也要差點被燕國多年的伏養生息、養精蓄銳騙過。”
魯仲連這才恍然,想不到田單用的竟然是以退爲進的說法,不過不知爲何,他總覺得田單還有話未說出來。
田單忽然想起一事,道:“在煙花閣的時候,我曾聽屈老說,你本不打算來見我,到現在我還不太明白這是爲何。”
屈原被田單這麼一說,彷彿勾起了對往昔崢嶸歲月的感懷,首次拿起案上的酒杯,淺嘗了一口之後,喟然道:“當年,在懷王當政的時候,朕也曾像你現在的年輕,那個時候,朕可謂少年得志,意氣風發,鋒芒畢露,以爲只要有朕從旁輔佐,必能滅越吞魯,連齊抗秦,成爲天下的第一強國。可是結果又如何呢?懷王客死於秦,爲天下笑,而朕至今也淪落的慘淡下場。”
田單安慰道:“屈老不用如此介懷,世人都知道您爲了楚國鞠躬盡瘁,沒有什麼好遺憾的。怪只怪楚國君臣嫉妒心太強,沒有容人之度量,不然說不定現在屈老已達夙願。”
屈原道:“當時朕的想法也是和你一樣,總認爲問題出在他們身上,以爲這羣人成天只知獻讒邀功,養尊處優,揮霍享樂,不足與謀。可是到了後來,朕發現,錯的並非是他們,而是錯在己身。”
田單一驚,道:“錯在己身?”
“沒錯,是錯在己身。”屈原不住點頭,嘆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怪只怪朕自己當年鋒芒太露,不知收斂,實在與人無尤。須知世間人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我們不可能把所有的人都想象成那麼美好,沒有嫉妒,沒有邪惡,沒有欲求,這根本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我們無法阻止別人去嫉妒,去追求他們想要的東西,因爲他們完全有權利這麼做。而我們唯一能做的,只是保護好自己,對他們則唯有從旁勸解、開導而已。”
田單開始明白過來,道:“屈老所以不想見我,莫不是因爲怕我因此而引起大王等其他人的警覺,徒遭猜忌和閒話?”屈原正是在以身說教,告誡他不要太露鋒芒。
魯仲連道:“小子你還不算太笨,屈老這也是在替你着想,希望你在沒有掌握的絕對的權利之前,不要鋒芒太露,要注意立身處世,中庸謙卑,虛心隱忍,免致步上了屈老的後塵,此可謂用心良苦也,你明白了嗎?”
田單欽佩之餘,置疑道:“然而屈老若不肯來見我,我又怎會有機會來聆聽您的這番教誨呢?”
屈原嘆道:“這番話,本來是該由煙花告訴你的,朕該說的和想說的,其實早已全都和煙花說了。你可知道,在煙花閣上,朕見你發現新娘不是胥煙花的時候,你的面容上竟察覺不到絲毫的波動,朕就知道你有足夠的修養和城府去和那些個貴族們去周旋了。再加上現在和你的一番談話,發現你雖嶄露過人的鋒芒,卻絕對有能力去處理好一切難題。因爲你夠從容,夠自信,兼曉權謀之術,這正是當年的屈原比不上你的地方。若早知田單是如此深不可測的人才,我也許就不用多此一舉阻止這門美事,叫煙花暫時不要下嫁給你。現在朕開始感到後悔哩!”
田單臉色大變,失聲道:“什麼!”顯然想不到胥煙花臨場換了婉娘,竟是因爲屈原的一番說辭,他是一片好心皆苦心,怕自己娶了胥煙花之後,鋒芒太露也遭致宵小的陰謀暗算。如此田單除了苦笑之外,還有什麼好說的。
不過仔細一想,胥煙花這麼做,也不無含有“預演離別”的那麼一層意思。
魯仲連、敖烈對此也是爲之一驚,顯然想不到屈原對胥煙花竟有這麼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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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接着解釋道:“你可能還不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娶沒娶胥煙花對你個人來說,也許並沒有多大區別,但是此事對別人造成的影響卻相當巨大。你娶了胥煙花,已不僅僅是鋒芒的事情了,首先來自齊王方面的壓力就足以使你窮於應付。齊王本來就已經對你心存不滿,欲除之而後快,而你娶了胥煙花就等若幫助齊王下了殺你的決心,你們君臣之間從此將再沒有緩和的可能。關於這點,你自己該比誰都清楚。”
田單此時早已冷靜下來,屈原說的沒錯,齊王暴虐好色,有着極強的佔有慾和嫉妒心理,若他真是娶了胥煙花,說不定齊王真有可能會失去理智,不顧一切的要置他田單與死地。在這種情況下,他田單除非背離齊國,否則再沒有生還的可能。
齊王如果不計後果,不折手段的一心想要置一個人於死地,那實在太容易哩!
只不過此前田單尚心存僥倖、幻想,希望大王不會如此糊塗,所以才一心想娶胥煙花過門。而經過婚禮上,田子孝、金戈的那一幕,使得田單深信大王是絕對能幹出這種事情來的。
想到這裡,田單不禁直冒冷汗,一步之差可決生死,他哪想得到胥煙花在這種關係上,竟起到舉足輕重的作用。
亦幸好屈原看破這點,及時阻止了他和胥煙花的婚禮,不然後果不堪設想,說不定此刻,他就不是坐在這裡說話聊天,而是要面對大王的城衛軍的圍攻了。
至此,田單對古人所說的“紅顏禍水”四字,深以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