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單心道“來了”,以退爲進道:“田單以前不過是臨淄的區區一介市掾,而現在更將職位辭掉,系屬白身,對此國家軍政之大事,自然不敢妄加評論。”
同時心中想到的是,若此刻自己換作是魯逆流的身份,必然能直接駁得他顏面掃地、啞口無言,而以現在的身份,直陳其事自然有欠妥當。成陽君也正是看中這點,纔敢突然發難,且還重提白起送禮一事,可謂用心險惡了。
成陽君嗤笑道:“餘聞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田兄你的責任,莫不是值此兵危之際,歌舞昇平,喜結良緣,然後洞房花燭不成?”
田單露出自信的笑容道:“對,這正是我的職責所在。”
衆皆愕然,如此出人意表、乾脆利落的回答,即令是成陽君本人也是聽得一楞。
田子孝最是配合,厲聲喝道:“田單你最好把話給我說清楚,免得此話傳到大王耳裡,連帶新娘也要和你一起遭殃,受你拖累。”
田單一面示意賓客繼續飲酒,一面氣定神閒,滔滔不絕的道:“成陽君說的不錯,國家興亡,責在舉國,身爲國民,自然需爲國家盡責。可是田單也聽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且巫醫樂工,人人各有司職不同。預測吉凶的自有巫師負責,救死扶傷的自有醫師負責,前線抗爭必用將士,炊洗剪縫當使婦人,陰謀暗殺的就派殺手,散播謠言的則遣間諜。我王安內攘外,雄才大略,對秦國用兵一事,自然早派軍隊作出策應,部署好一切。我等在此又何必杞人憂天、杯弓蛇影、惶惶不可終日呢?田單之所以在今日完婚,正是希望藉此大婚之喜,來沖淡秦軍給我們百姓帶來的負面影響,隱有穩定民心之效,而這也正是我的職責所在。至於其他的,我們只需信任我們的大王、將士就成,又何苦自尋煩惱。更何況,在田單看來,秦軍攻至河東一事,最需擔心的尚不是我們齊人,而正是成陽君足下。”
田單之所以刻意提到殺手、間諜這兩種職業,正是要提醒人心惶惶的百姓,目前的飄搖只不過是別有居心的人制造的一種假象。
當然,至於臨淄真正的形勢究竟如何,田單比誰都清楚,但他卻仍不得不違心說出上面一番話來,而真實的話只好埋藏心底。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爲了大齊。
沒人能駁倒田單這番話,或者說,是沒人敢駁。因爲這裡是公共場合,而田單話中唯一沒道理的地方就是對齊王誇大的歌功頌德。在這種情況下,即令有人曾親眼目睹相國韓聶是被齊王殺害的,也不敢說出來,更何況事實並非如此。在這裡,除了瘋子和魯逆流,沒人敢說齊王的不是,說了便等若與齊王爲敵,與齊國爲敵,這和自殺沒有區別。誰都知道,齊王是個睚眥必報的人。
“這麼說,田單你於此刻完婚還真是算得上用心良苦了,在下深感佩服。”田子孝發言譏諷道,“只不知田兄又爲何說對此最擔心的該是成陽君呢?要知道,秦軍佔領的可是我們齊國的土地。”
田單平平淡淡、客客氣氣的道:“脣亡齒寒,假道滅虢。”
這八個字雖說得平淡,但卻是田單用了內勁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達到凝而不散的效果,就彷彿是暮鼓晨鐘,重重的敲在成陽君心裡。
成陽君氣得臉色大變,手指田單,顫聲道:“牽強!牽強!簡直一派胡言!”
與座者都是飽學之士,對於田單說這八個字的意思,自然心知肚明。事實上,假道滅虢這麼有千古訓喻意義的故事,就連田子孝也曾有耳聞,且是記憶猶新。只是時下沒人將此事和前幾日的秦軍攻齊一事聯繫在一起罷了。
對田單的話感觸最深的卻是魏無忌。
幾百年前,即春秋時,晉國強盛。
晉獻公要進攻虢國,而虢國與虞國近鄰,於是晉獻公派使臣到了虞國,送給虞國國君一匹千里馬和一對名貴玉璧作爲禮物,目的是想通過虞國去攻打虢國。
虞君見利忘義,一口答應,聽任晉軍暢通無阻地從虞國的土地上穿過,滅掉了曾爲友好鄰邦、脣齒相依的虢國。到晉軍班師路經虞國時,晉獻公於是做了個順水人情,連帶虞國也一起輕易滅了。
田單在現在的形勢下提到這則古訓,實有譏諷韓、魏兩國之意,秦譬如晉,而韓、魏就像當時的虢、虞,如今韓魏借道讓秦軍直臨齊國河東,卻保不準哪一天秦軍班師的時候,會趁機對韓魏用兵。
面對情緒有些激動的成陽君,田單好整以暇,泰然道:“秦國虎狼之心,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須知我大齊與秦國中隔三晉,秦國對河東地區根本鞭長莫及,我王要收復河東實是輕而易舉。換句話說,秦軍幹下這種有礙兩國邦交的吃力不討好的蠢事,其中必然別有所圖。說不定此事還可能是秦王和我王早就商定好的,目的只是要借河東地給秦軍暫駐幾天,哈,僅此而已。”
田單說的別有所圖,自然是指秦國最終會將兵鋒直指韓、魏二國。韓、魏與秦國接壤,若秦國有意與此二國開戰,短兵相接,毫不緩衝,勝負在十日之內可見分曉。
此正是韓、魏二國最大的心病,無論戰事勝負,輸的始終是韓魏。若與秦一戰,韓魏兩國戰勝,則兵力至少會損失一半,邊境再無力防守,屆時只餘任人宰割蹂躪的命運,而要是戰而不勝,更可能走向滅亡的邊緣,後果要比被人蹂躪、踐踏的下場還慘百倍。
早在幾日前,田單就從白起的反應中看出,秦國之所以如此處心積慮的合縱攻齊,一部分是爲了削弱齊國滅宋之後的浩大聲勢,而更重要的則是,秦國可趁韓魏主力之師用在對齊戰場上的時候,揮師長驅直入兩國腹地。
田單之所以如此不厭其煩的述說,除了爲穩定臨淄百姓之外,更有提醒魏無忌警惕之意,而看此君臉上凝重深思的神色,田單便知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
成陽君是韓國親秦派的大臣,蒙驁攻取河東一事的內情他自然知曉,他也是頗有城府的人,剛纔因被田單說中心病,一時失控,此時冷靜下來,既然不好反駁,也樂得田單有此想法,不然說多錯多,萬一說漏嘴把秦國謀劃合縱攻齊一事泄漏出去,就罪莫大焉。
不過他顯然是有備而來,對煽動齊國民心的事,一計不成,再生一計,道:“田單你們齊人看問題如此樂觀,本君自然很爲你們十分高興。三日前,本君夜觀星象,發現有彗星掃過臨淄,今日既是喜筵,不如我們就說這些希奇有趣的話題如何,若再談家國這等嚴肅的大事,未免掃興了。”
田逢早就看不慣成陽君,此時逮着機會,狠狠嘲弄道:“你知道掃興就好了,都半死的人了,還偏要附庸風雅,再有趣的事情,從你口中說出來,也會變得無趣,我看不說也罷。來,弟兄們,我們敬新郎一杯。”
閣中田府中人就佔了大半,聞言起鬨乾杯,再沒有理會成陽君。
田單心中大感痛快,他敢肯定成陽君將要說的是關於天災星掃過一事,不過可惜成陽君此時被田逢如此搶白,一時沒有再開口的機會,就算他修養再好,也難免要臉色發青。
二樓。
魯仲連差點兒沒笑出眼淚來,對着屈原道:“田單這小子,還真是越來越會睜着眼睛說瞎話了,河東九城明明是被秦軍佔了,卻被他說成是秦王和我王導演的一齣戲,且說得有板有眼,煞有介事似的,我還真服了他。”
屈原也感老懷快慰道:“也許只有這樣,才顯得年輕人有趣,富有活力吧。不過老實說,他說的話雖然有些荒誕,但對於齊國的人心來說,卻再沒有比這更好的說辭了,尤其他用‘假道滅虢’的訓喻來隱射秦魏韓三國的關係,更是一針見血、入木三分。據朕所知,今晚的煙花閣婚宴可謂天下矚目,你看見門口那些頻繁進出的人沒有?如果朕所料不差,他們正是爲臨淄百姓傳上煙花閣第一手消息的人。所以說,田單此刻的任何作答,都有可能影響大臨淄的每一個人,因爲他是新郎,他是今日所有人關注的焦點。”
魯仲連同意道:“不僅如此,他還將是胥煙花的丈夫,所以人們關注他的一言一行的正常的,也是必然的。不過我擔心的倒不是這個,就怕田單把事情搞得太過火了,使得百姓忽然從感到危機重重變得盲目樂觀,從而失去了該有的憂患意識、警惕之心。”
敖烈道:“魯先生真正生擔心的,是怕齊王妄自尊大,沒有這危機感吧?”
魯仲連嘆道:“該說的,該做的,我和田單都已經做了,且他做的比預料中的還要好,今日一切想造謠惑衆的人必然都要失望而回,之後的齊國,還要看大王如何對待田單了。我忽然開始覺得,田單迎娶胥煙花此舉,竟有失妥當。大王現在是出了名的好美色,田單這麼一結婚,大王妒火中燒之下,就怕他們君臣從此再無緩和。唉!不說這些了,飲酒,飲酒!”
此時司馬劍震的聲音響起道:“老夫司馬劍震,聽說田單你乃是齊國第一把劍田武的兒子,今日賢侄成婚,卻爲何不見我這位好友?要知道,男女婚姻,父母之命,今日少了誰都可以,卻獨不能少了他。”
這尚是司馬劍震來到煙花閣後的第一次公然說話,此前若他自己不說,很多人都不會知道,原來這位與田武的高手竟然還身在煙花閣中。
由他的威望,說這樣一句話,自然匹配。
田單想到的卻是司馬劍震應該本打算不表露身份,不過當他看見白若雪替白起送來賀禮的時候,而推斷出白起已經離開臨淄,故專門針對白起而來的他,是否再要隱藏身份已變得無關緊要。
經司馬劍震這麼一說,很多人都紛紛附和,他們這纔想起來,已經很久沒有一睹齊國武神的風采了。
嘈雜的聲音開始淡去,所有人都留心田單的回答,因爲他的話,是關注武神最近動態的關鍵。
田單還是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道:“若我說,我父親因爲閉關修煉而無法到場,你們信嗎?若我說其實我父親已經來了,只是看得見的人已然看見了他,看不見的人卻始終看不見他,你們又信嗎?”
“信!”帶頭回答的赫然是田豹,他的聲音充滿了亢奮和激動,眼神更毫不掩飾的綻放出崇拜的光芒,接着不少人在他的感染下隨着表態說信。
在他們看來,武神閉關自然非同小可,因爲這將預示着他日武神出關之後,修爲必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而這正是齊國每個武士都可引以爲榮的事情。
樂乘湊到樂閒耳旁,低聲道:“如果要揭破他,現在將是最好的時機。”
樂閒回道:“靜觀其變。”
就於此時,田子孝獰笑着尖吼道:“你說謊,武神根本已經死了,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包括滿庭芳在內,魏無忌、屈原、敖烈、田駢、成陽君、呂不韋、田豹等所有不知情的人,全部都身軀劇震,心跳加速,彷彿晴空裡驚聞了霹靂,目光中射出驚愕中帶有一絲迷惘的光芒。
田豹直覺不妙,直迫到田單身前,搖着田單的虎肩,道:“田單,你告訴我,你回答我,田子孝那小子只不過聳人聽聞罷了,他根本是胡說八道的,是嗎?”
田子孝臉露得色,道:“我又怎會無聊得拿這種事情來開玩笑,老實告訴你吧,此事是大王親口告訴我的,千真萬確,樂閒樂公子也可作證,田單,你敢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承認此事嗎?”
田單心中有一種絞痛的感覺,他終於知道田子孝爲何在煙花閣佔了席位,人卻姍姍來遲的原故了。他必是被大王召入宮去囑託此事。
他傷心了。
他傷心的是,泄露此事的竟不是白起,而是齊王,將此事拿來質問他的竟是田子孝,而不是樂閒。
齊王如此用心,爲的只是要借田子孝的便利之口來置他田單與死地。而此前田單還天真的對大王存有一絲幻想,如今卻全部破滅了。
他發誓從此刻開始,他再不是大王的臣子,而只做自己的臣子,做齊國百姓的臣子。
田子孝對田單黯然的神情大感滿意,咄咄逼人道:“田單,你倒是說話啊,你不是很有責任感嗎,你怎麼就不敢承認了呢?”
此時即使再沒有腦袋的人,也可猜到實情,煙花閣中,有人驚駭,有人幸災樂禍,有人傷痛,有人悠然自得,有人鄙夷,有人搖頭嘆惜。
在所有人的期待中,田單終於說話道:“沒錯,我的父親大人,確實已經不在人世了。”
煙花閣頓時上下轟動,彷彿平地起一聲雷,將場面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最**。
只有魯仲連、田子孝明白田單爲何說是“已經不在人世”,而不說成“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