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水亦酒

田單左腳才踏入煙花閣,尚未來得及作勢感慨系之,就見喜形於色的白若雪一頭撞了上來。

“逆……你就是田單?”白若雪待看清是一身紅裝的田單,立時喜色全消,目定口呆,露出不可置信、匪夷所思的神色。

田單心中叫糟,他敢肯定白若雪已經認出他來,幸好她還算機靈,那“逆流哥哥”四字楞是吞了回去。

田單無暇細想自己究竟是什麼地方露出了破綻,按理說,連熟悉他如胥煙花者都未能一眼認出他來,而這個僅有兩面之緣的白若雪更沒有可能辦到。然而白若雪究竟是如何識破他的呢?

白若雪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靈動美麗的眼睛對着田單大有深意的眨了眨,狡黠道:“原來新郎官比我想象中的要長得好看多哩,難怪胥煙花肯下嫁給你。我可記住你了,我這幾天都住在煙花巷尾的‘福臨客棧’,明天你就來找我,我有話和你說。”

接着白若雪又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巧精緻的錦盒,鄭重其事的交到田單手裡,輕鬆道:“這是我堂兄白起託我送來的賀禮,我的任務完成了。哈,太好了,田單哥哥,記得一定要來哦,不然我會生氣的。”

說完竟就雀躍的鼓着小手從煙花閣大門蹦跳出去,期間田單連插嘴的機會都沒有。

令伯、田逢等人無不面面相覷,不明所以。至於田七、程俊、田光等一衆家將,此刻自然是留守田府。

魏無忌等人此時則聽出白若雪的聲音,她即之前大膽說話要追求魯逆流的女孩,他們尚以爲白若雪此際是追魯逆流去了,故對她的怪異表情並沒有在意。

白若雪雖沒有將“白起”二字刻意強調,但這個名字給衆人帶來的震撼,田單就是不用腦袋去想也能知道。

最先發話的是樂閒,只聽他暗藏譏諷道:“想不到田兄交遊廣闊,竟和轟傳天下的西秦戰神白起也有篤厚的私交,實在令人羨慕,卻不知白起有沒有親來臨淄道賀,有機會還希望你可以爲我們引見一下。”

田單慚愧道:“白起盛名,在下也仰慕已久,可惜至今尚無緣結識,他之所以送來禮物,我想原因多半是和諸位一樣,看的只是胥煙花的面子。”

魏無忌此時開口道:“田兄所說很有道理,據說當年胥小姐在秦國的時候,曾和白起有過一段來往,以胥小姐的超凡魅力,白起自然不會忘了備禮,本人魏無忌,田兄可還記得在下?”

魏無忌明顯是在幫田單說話,他的最後一句,指的則是早上在雍門口附近和田單的匆匆一晤。

與座者、圍觀百姓,多數是吠形吠聲、盲從附和之徒,聽到連魏無忌也這般說了,立時覺得自己明白過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並不住發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的感喟。

田單拱手謝道:“魏兄氣宇軒昂,人中之龍,田單自然印象尤深,只可惜在下今日匆忙,有招呼不周的地方,還請魏兄見諒。”

此時田子孝興師問罪道:“田單你確實招呼不周,你可知我們很多人都在這裡等了一下午,有的甚或等了整整一天,我還從未見過主人家舉行婚禮竟如此怠慢的,你說你該如何賠罪。”

田單心中好笑,任何人都可說這句話,卻唯獨飛揚跋扈、氣焰囂張的田子孝沒有資格,因爲直至魯逆流離開的時候,田單還沒有見到他在場。 щшш¤ тт kǎn¤ c○

田單忍不住往田子孝的那個房間望去,田子孝的尊容他早見過,他在意的只是一個女人。

滿庭芳果然來了,她那是典型的強裝成喜眉笑眼,內心卻是哀怨悲苦的表情。田單心中愧疚,更不敢與之相持對視,目光微移,他發現可愛的小蘆也來了,不但如此,來的還有田由家最深藏不露的高手韋絕。

韋絕年過甲子,一臉陰鷙,他氣定神閒的閉目站在田子孝身側,予人一種不喜說話的感覺。

“上酒!”田單大手一揮,豪氣道,“爲感謝諸位百忙抽空的盛情捧場,田單早命家人備好酒菜,有什麼話,幹過酒再說。”

趁着兩列奴婢爲樓上樓下的人上酒的空當兒,令伯安排好了田家族人和甘衝、田豹等迎親隊伍的位置,所有人全都就坐,只有田單還站着,不住的穿來走去,和熱情的賓客打着招呼。

箸瓢酒菜,全部備齊之後,只見小蘆嬌小輕盈的半個身子延出窗外,遠遠對着田單喊道:“田單叔叔,剛纔小蘆偷偷償了一口,怎麼感覺這酒象水呀。”

她之所以說是偷偷償的,正是因爲形式、規矩上,在田單舉杯說幹酒之前,任何賓客都不能妄動碗筷。

此時呂不韋笑道:“若不韋所料不差,此酒該是形狀似水、無色無味的天下名酒‘雙無酒’,又名‘無雙酒’,在天下所有酒類中,排名第三。因其寓意‘國士無雙’之意,所以國君也常常在宴席上以這種酒來招待臣子。”

另一邊的成陽君哈哈應道:“素聞呂不韋博聞廣志,遍遊天下名都,識見高人一等,今日一見,卻也不外如是。這‘無雙酒’實是僅在‘杜康’之後,排名天下第二。”

呂不韋駁道:“成陽君所言不差,但這只是三年前的排名罷了,從今往後,天下間又將多了一種喚作‘男兒膽’的酒,此酒由酒神之後杜溫香釀製,兩日前赤松子便因此酒的獨特韻味而忽現仙駕。愚見以爲,這‘無雙酒’第二的名頭當讓位於‘男兒膽’了。”

田單心道這呂不韋還真懂得把握時機,他年紀輕輕就能有今日的輝煌成就,對人處事自然很有一套。此刻有他這麼一造勢,到“男兒膽”真正釀成上市之日,就是想不受關注都不成了。

田單 “哈哈哈”豪放的三聲大笑,走到魚池前,舉起特別巨大的酒器,環顧道:“不韋兄和成陽君都是田單難得的貴賓,還有屈先生、敖先生、周公子、魏公子、樂公子、李公子以及一樓的諸多朋友等等,各位都是名傳天下、震響一方的人物,平日裡田單請都請不來,今日難得大家如此賞臉前來捧場,田單喜不自勝,來,田單先乾爲敬。”

“幹!”不管衆人心懷的是鬼胎還是神胎,此刻全部應聲,舉杯痛飲。

衆人放下酒杯,表情千奇百怪,各有不同。其中最誇張的確是田子孝、田逢和李不凡三人,他們脣角才觸及喜酒便噴了出來,顯然是受了很大刺激,不然以他們貴族的涵養,斷不會如此失禮於人。

也有些人估計從未嘗到過“無雙酒”,放下酒器之後,一個勁的說着“好酒,好酒,果然好酒”,誰也看不出他們是真心的在說這句讚美,還是因爲場面不得不違心的敷衍。

田子孝憤然質問道:“田單啊田單,你還真行啊,竟然想拿水當無雙酒來忽悠我們,你還真以爲爺是好騙的嗎?”

田單一臉無辜的道:“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田子孝理直氣壯,正要再說話時卻怎麼也說不出來了,他這纔想起來,田單從未說過這是無雙酒。

李不凡顯然要比田子孝高明一些,不滿的挖苦道:“田兄剛纔說的上酒,莫非指的就是這種酒?莫不是你們田家家資已經捉襟見肘,拿不出什麼像樣的好酒來了,喜酒竟然是水,呵,我真是替胥小姐感到不值。”

衆人愕然無語,苦笑以對,此時他們終於相信,喜酒竟真的是水,或者說,水竟然成了喜酒。

田逢也是大感吃驚,他當然知道田家家資深厚,斷不會吝嗇這點酒錢,聽到被李不凡如此挖苦,忍不住出言問道:“令伯,是不是你們在盛酒的時候不小心弄錯了?”

令伯搖頭道:“這些酒都是宗主親自裝封的,斷不會出錯。”

田子孝鄙夷道:“田逢,聽到沒有,你的這位族弟可還真給我們齊人爭面子啊!”

此時敖烈雄渾的聲音壓下一切騷動,道:“屈先生和鄙人都相信田家斷不會拮据至此,我們反而認爲這樣的安排是另有深意,田單兄弟,你可以給我們解釋一下嗎?”

田單重斟了喜酒,再舉酒器,灑然笑道:“田單聽聞,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因深感與座者都是風度翩翩的君子,故不敢以烈酒怠慢之,再者,水酒水酒,水本亦酒,以水爲喜酒,目的在於‘飲水’。田單此舉,不過是想時時提醒告誡自己,做人無論如何得意,都要學會飲水思源,今天若非有諸位的大駕光臨,哪到我田單現在的風光,所以諸位的擡愛對田單來說,也是一種‘源’。來,敖先生,諸位君子,我們再乾一杯。”

這一回,連田子孝等人都一飲而盡,皆因聽田單這樣一解釋,若再不幹酒,就等於自矮身份,且更顯得沒有度量,不配與田單做這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好酒,確是可遇不可求的好酒,田兄,魏無忌敬你一杯。”

田單立即回敬,明眼人一聽都明白,與其說魏無忌這是在讚美酒好,還不如說是他在贊田單。

田單接着道:“爲方便款待各位,田單今日特意在婚禮細節上作了些調整,即打算就此煙花閣拜堂完婚,免得到時候勞師動衆,又要各位朋友移駕屈尊田府,掃了興致。現在離吉時還有些時間,朋友們可先用膳。”

他一說完就徑自去招待賓客去了,也不給別人插嘴的機會。

二樓的一間廂房。

周最一面欣賞的望着樓下的田單,一面道:“有趣,此子果然有趣,他雖單名一個單字,但事實上卻極不簡單。你看他輕描淡寫的就能將白起送禮造成的危機化解於無形,任誰都無法藉此使得上力,光是這一點,就盡顯此人應變的急智,實乃將才也。”

呂不韋同意道:“我說過田單不會讓你失望,他這招以水爲酒更是使得相當漂亮,別人或會被田單冠冕堂皇的理由糊弄過去,而我則比誰都清楚,他其實是想以此來阻止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借喝醉酒、耍酒瘋來鬧事。現在喜酒既然是水,那麼自然誰都不會喝醉,屆時縱使有人對田單百般看不順,也不得不強自按捺住。妙哉,妙哉,田單實乃相才也。”

周最、呂不韋相視一笑,乾杯過後,呂不韋道:“怎麼樣?”

“出將入相,好酒!”接着周最喟然長嘆道,“若是我周王室有此人才,必然復興有望,可惜,唉,可惜。”

另一間廂房。

屈原“飲水”之後,連嘆三聲道:“好酒,好酒,枉朕一生,歷盡甘苦,嚐遍百味,卻從未飲過如此好酒,屈原此行不虛矣。”

魯仲連訝道:“屈先生來此煙花閣,莫非真的是爲了田單?”

屈原點頭道:“確切的說,是爲了齊楚兩國連橫的大計,而田單正是其中最關鍵的人物。不過朕現在沒有必要親自去見他,免得到時候被人猜忌給他徒惹麻煩,因爲朕要說的都已和煙花說了。”

敖烈嘆道:“風起雲涌,英雄輩出,鄙人忽然覺得自己老了許多,先是有才情橫溢的魯逆流,後又得見豪氣縱橫的田單,真不知道若是此二人碰撞,到底會摩擦出怎樣耀目的火花來。不過我倒是覺得此二人蔑視禮法、不拘一格這點頗爲相似,古今往來,又何曾聽說有人敢這樣以水爲喜酒,在妓館拜堂成親的呢?”

魯仲連雙眼有些迷離,感觸叢生,沉吟道:“不可能的,他們是不可能會有任何碰撞的。”

再一間廂房。

樂乘憤然道:“看來藺相如所料不差,劫走蘇秦的定是田單和白起,想不到他們竟然相識,而且似乎交情甚篤,真是豈有此理!”

樂閒道:“田單身上有很多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今日在閣中的人沒有一個是易與之輩,卻再沒有人能掩蓋住他的鋒芒。藺先生說得對,今晚我們只是看戲,無須枉作小人。此番事了回去之後,我定要親自知會父親大人,想要對付齊國,必先對付田單。”

樂乘道:“我倒覺得今晚的局面必然不好應付,田單至少也要忙得焦頭爛額,宗兄怎麼看?”

樂閒呆了半晌,虎目久久注視着田單,淡淡道:“遊刃有餘。”

樂乘愕然以對。

正值酒酣耳熱之際,一把高亢洪亮的聲音響徹全閣,道:“本君聽說,幾日前,秦國猛將蒙驁已率三萬大軍連下齊國河東九城,消息正好今日傳回臨淄,據說田單與秦將白起頗有交情,不知對此有何看法?”

說話者赫然是韓國權貴成陽君。

衆人無不譁然起鬨,知道今晚的正戲終於開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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