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飛羽臉朝下,看不到那邊的戰鬥情況,但是他能聽到聲音,聽到那邊戰鬥進行得異常激烈。
長槍與長刀的配合,長短兼備,對上兩把長刀,兵器上佔優。但是在體能上,後金士兵就要佔優。他們也許很快就能喚來援軍,心裡上也就更佔優一些。
低喝聲不斷,夾雜在刀槍掄起的呼呼風聲之中,更添緊張氣氛。
雪花飄落在羅飛羽的後腦勺上,帶給一點點的冰涼,讓他知道自己還沒有死,還能感受到冷意。
過不多時,一聲慘叫響起,那名後金士兵撲通倒地。羅飛羽即使完全不能動彈,此時心裡也鬆了一口氣。
以二對一,那名後金士兵伍長再如何悍勇,也難逃一死。果然,再過片刻,又是一聲長長的慘叫,在一聲斷喝聲中,慘叫聲嘎然而止,戰鬥就此結束。
腳步聲極速奔過來,羅飛羽被瘦小明兵給翻了過來,仰面躺着,終於不再是臉朝下,保持着啃土的姿勢。
天空是血色的,如同在水底看上去一樣,微微盪漾着。看到羅飛羽仍然活着,瘦小明兵臉上露出幾分釋然的笑意,可是很快,他臉上的笑意就凝固在那裡,顯得手足無措。
“這……”他看着羅飛羽腹部的恐怖傷口,雙手微微發抖,震驚得無法說話。
兩個腳步聲一前一後,趕了過來。一個沉穩,矯健有力,一個虛浮,完全就像是腳板在地上拖行。
羅飛羽此時的呼吸已經開始變得平穩起來,不再是剛纔那樣處於瀕死狀態。可是在趕過來的兩人眼裡,羅飛羽完全就是氣若游絲,隨時可能一口氣吸不上來,就此死去。
“在下陸文昭!杜總兵麾下守備,”軍官服飾的陸文昭在羅飛羽身邊,單膝跪地,抱着雙拳,以軍中大禮相見,十分鄭重其事,“救命之恩,不敢言報!只是兄弟這傷……我等實在無能爲力。”
“我們得趕緊離開!”這個尖細的嗓子,就是那個跪在地上無法動彈的監軍太監,他顯然還沒有從驚恐中回過神來,聲音顫抖着滿是惶急。
“我們得帶上他!他還有救!”瘦小明兵態度很堅定地說道。
羅飛羽胸腹間的傷口,的確是相當恐怖,又深又長,血肉模糊,此刻他氣若游絲,若有若無。
陸文昭低頭看着羅飛羽,眼神中透着幾分堅毅,伸手拍着瘦小明兵的肩膀,緊皺着眉頭,問道:“我能理解你的心情。還未請教尊姓大名。”
“在下沈煉。”瘦小明兵很乾脆地答道,再一次強調道,“我們不能就這麼扔下他不管!”
“哎呀!你們還在這裡囉嗦,還不趕緊離開?後金士兵很快就會趕到!我們……”
“我們得先安頓好這位兄弟!”陸文昭很堅決地說道,然後轉向沈煉,沉聲說道,“這裡到瀋陽衛所,200餘里的路程,我們不能走大路,只能穿山越嶺,天降大雪,道路難行。帶上他,我們根本回不到瀋陽衛所!”
“可是我們不能就這麼扔下他。”沈煉的雙眼中,透出濃濃的悲哀,用愧疚的眼神,看着羅飛羽。
“是的!我們得安頓好他!”陸文昭胸有成竹地答道,“那邊有個山洞,來,我們把他安頓進去,到時後金士兵趕到,肯定會循跡追殺我等,而不會發現他的!”
說完之後,陸文昭扭頭說道:“郭公公,勞煩收攏水袋乾糧,我們要多多帶上一些!”
得到陸文昭的提醒,沈煉快步走過去,從後金士兵身上拽下水袋和乾糧袋,拿起一把長刀,一併放在羅飛羽的身上,這才與陸文昭一起,擡起羅飛羽,來到不遠處的一處巖洞。
巖洞裡很乾燥,沒有異味,也就沒有猛獸隱藏在深處。兩人放下羅飛羽,沈煉這才學着陸文昭,單膝跪地,拱手說道:“在下沈煉,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陸文昭讚許地點點頭,從腰間摸索出一個精緻的小錢囊,塞在羅飛羽的懷中,妥善放好。他的手觸碰到羅飛羽胸前戴着一個小小的東西,只是這是別人的東西,他也不便拿出來細看,鄭重其事地對羅飛羽說道:“兄弟如不能熬過這一關,那自是萬事休提。”
“兄弟福大命大,如能挺過來,這點碎銀子,也能在路途上起點作用。”
“如若兄弟能回到瀋陽衛所,萬萬不可忘了我等曾同生共死,共克時艱!有我陸某吃香喝辣的那一天,斷然不會讓兄弟喝湯!”
說完之後,陸文昭重重地握了一下羅飛羽的手,轉身就走。在他身後,沈煉也是深深地看了羅飛羽幾眼,這才低着頭,紅着雙眼,默然離開。
兩人想得很周到,搬亂石堵住洞口,再拿荊棘樹藤遮掩,不是在近處細看,還真發現不了這裡有個巖洞。
做完這一切,陸文昭和沈煉纔多多帶上水袋和乾糧,帶上長刀,招呼隨軍監軍太監郭真,準備離開。
殘陽如血,雪花飄飛,風吹起濃郁的血腥氣味,如在血海中泛起漣漪。
站在埡口處,昨夜至今的激戰戰場,盡收眼底。明軍士兵屍橫遍野,層層疊疊,大旗殘破,在微風中飄動。老鴰在天上盤旋着,聲聲淒厲。
陸文昭看着慘烈的戰場,臉上滿是悲憤之色,雙眼含淚,很是堅定地說道:“幾萬條人命,像割草一樣就沒了!要想不這麼死,就得換個活法!”
沈煉站在一旁,對陸文昭這句話,毫無所感,心裡卻滿是悲愴。這一戰,他的同僚袍澤,盡數戰死在這裡。這裡,就是一個修羅戰場,而他,卻能從修羅戰場上逃離。
這種幸運,讓沈煉深深地感覺到,活着……真是好!
可緊接着,他就想到了被他們留在巖洞裡的那個同僚,他們甚至還不知道他叫什麼名字。難道真的就得把他扔在那裡嗎?
沈煉的心裡充滿了愧疚。
身旁傳來乾嘔聲。太監郭真蹲在幾步遠的地方,看到如此慘烈的戰場,他再也忍受不住,蹲在地上,一個勁兒地乾嘔。
陸文昭背對着沈煉,看着太監郭真那佝僂着的背脊,雙眼中閃過一抹鄙夷之色。
不過下一刻,陸文昭就搶步過去,接過太監郭真背上的水袋和乾糧袋,放在自己的身上背好,攙扶着太監郭真站起身來,恭敬地說道:“我們得快點離開這裡!公公放心,有陸某在,我們三人一定能平安回到瀋陽衛所!”
陸文昭攙扶着果真,當先邁步,沈煉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薩爾滸這個修羅戰場,深吸一口氣,跟了上去。
寒風仍在輕拂,成羣的老鴰從天邊飛來,準備把這個修羅戰場當成它們的盛宴。
此刻在巖洞裡,四周一片黑暗,羅飛羽的呼吸聲漸漸平穩。終於他擋不住睏意,眼皮沉重,緩緩合上,就此沉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