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城，近日裡來接連下了三日冬雪，整個城市籠罩在一片皚皚白色之中，分外的壯觀雄闊。
就連原本有些袖珍的大宋皇宮，在連綿的冬雪下也讓人憑空多了抹敬畏。
已是深夜，原本只是官家臨時停駐之地的文德殿卻依舊亮着燈，鵝毛大的雪花飄落在窗棱間，眨眼就潤溼一片。
“幾更天了？”趙煦揉了揉已然在向大熊貓靠攏的雙眼，開口問道。
“稟官家，已然三更天了，是否讓御廚準備宵夜？”
郝隨開口的同時，好奇的往御案上看了一眼，近些年隨着官家身體越來越差，已經很少見到這般熬夜批閱奏摺的事情了。
“只是頓泛索，就不要太麻煩了，讓司膳們準備撥霞供就行，另外傳召端王趙佶和翰林學士蔡京前來。”
趙煦放下手中奏摺，一邊開口一邊信步自御階上走下。
“官家小心。”郝隨吩咐了小黃門前去傳令，連忙躬着身子將趙煦攙扶。
“大官啊，你是哪年進的宮來？”趙煦起身向文德殿外走去，忽然開口問道。
郝隨沉默了幾個呼吸，這纔開口迴應道：“回官家，那都是仁宗皇帝在位時候的老黃曆了。”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怎麼會入宮的？”
面對趙煦今夜突然而起的談興，郝隨猶豫了下，纔開口說道：“家裡窮，兄弟幾個小的最小，養不起了就給送到宮裡來了。”
“嗯，都差不多，我還記得剛即位的時候，甘大官也說是家裡給送來的。”
趙煦說話間推開了文德殿的大門，一陣冷氣傳來，讓他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噴嚏。
“官家小心風寒。”郝隨連忙開口說道，不明白爲何官家突然又想起了那個老傢伙。
“不用擔心，陪朕走走，端王和蔡承旨過來還要些時間。”
郝隨應了一聲，心中諸般思緒閃過，這才攙扶着趙煦走出文德殿，外面的大雪正下得暢快，天地間都是潔白的色彩。
“記得小時候爹爹老是嫌這皇宮不夠大，每到這個時候，娘娘就會拿百姓來勸他，每次都會拌上幾句嘴。”
趙煦的聲音裡帶着回憶，纔剛二十歲的他看起來竟如老叟一般。
郝隨顫抖着沒有回話，無論是神宗還是高太后，在官家親政以後都很少說起了，今日忽然想起，他實在不敢多言。
“你啊，太過無趣。”趙煦本也沒想得到迴應，笑着言語了句，大步沿着文德殿外的道路行走起來。
距離太后高滔滔去世一晃已經三年，心有野望的趙煦任用章惇、曾布再興元豐新法，軍事上重啓河湟之役，和西夏的大戰一觸即發。
擡頭遠望，皚皚的白雪覆滿宮城，一如趙煦此刻心中的迷茫，仁宗和神宗都沒有實現的中興，自己能做到嗎？
不過這迷茫也只是一閃而逝，趙煦的目光中很快又被濃烈的鬥志充滿，他有一個夢想......
“官家，端王和蔡承旨來了。”郝隨的聲音打破了趙煦的思索，回身望去，風度翩翩的趙佶和沉穩的蔡京形成鮮明對比。
“十一哥是愈發英姿不凡了，頗有爹爹幾分氣度。”趙煦示意郝隨自去安排，起身走到近前問起了趙佶近日裡的學業。
“六哥只知道調侃小弟，爹爹在世時就說我最像那南唐後主李煜，哪裡有什麼氣度。”
趙佶和趙煦兄弟二人關係不錯，雖然如今後者貴爲皇帝，年紀尚幼的趙佶還是沒多少拘束。
兩人又言語了一番小時候的事情，趙煦這纔將目光落在後方一直默默跟隨的蔡京身上。
“我與十三哥說着說着，竟是忘了蔡承旨，實在不該。”
“官家多慮了，臣聽官家和端王言語，竟也是受益匪淺呢。”年近五十的蔡京身形依舊挺拔，微笑着迴應。
“都是浪蕩時光罷了，隨我回殿中吧。”趙煦起了身，趙佶和蔡京自然緊緊跟在身後，慢慢回到文德殿中。
郝隨早已安排好了炭火，滾燙的火鍋燒開，各式菜蔬隨着沸水擺動，讓人忍不住食慾大開。
“賜座。”趙煦開口的同時先夾了一片生肉，在鍋中一涮，已然通紅色澤。
相比較於蔡京的彬彬有禮，趙佶就要放蕩許多，拿過筷子就開吃起來，看的一旁的郝隨暗自搖頭。
趙煦卻並不氣惱，反而很是開心的也開動起來，食慾竟然旺盛許多。
一餐食畢，司膳們上了熟水供以飲用，郝隨暫時告退，殿中就只剩下趙煦和趙佶兄弟兩個，還有翰林承旨蔡京。
“蔡承旨，你說朕要是想南巡，羣臣會答應嗎？”
趙煦突然開口，頓時就將蔡京嚇出了一個激靈，別說南巡，今天官家要是萌生了出宮的念頭，他蔡京事後都要遭受無數口誅筆伐。
“官家，萬萬不可啊，眼下又無太子監國，隋煬帝可爲前車之鑑啊。”
蔡京說着說着，一雙老眼中竟是已流出熱淚，躬着身子的樣子讓趙煦忍不住嘆息。
無後，這實在是趙煦如今最頭疼的事情，只要他一日無後，這朝中羣臣的心就安不下來，至於隋煬帝的前車之鑑，不過是託詞罷了。
“蔡承旨快快請起，我也只是隨口一說，可不要太認真。”
趙煦開口的同時微微一笑，落在蔡京眼中卻更顯深不可測。
“官家可嚇壞了下官。”蔡京慢慢起了身，忽然發現一側的端王正灼灼的看向自己，心中頓時一動。
“十三哥怎麼了，莫非有話要說？”趙煦也注意到了趙佶的異常。
“不過羨慕六哥有這般忠心爲國的臣子罷了。”趙佶說話間單手拂袖，又涮了一塊生肉來吃，姿態翩翩。
“哪有你自在。”趙煦刻意多看了蔡京兩眼，自己這個皇弟啊，完全看不穿這些臣子們的戲法。
“聽說蔡承旨頗擅飛白之學，不知改日可否到我府上作客？”
蔡京一愣，悄悄看了眼身邊哲宗趙煦的臉色，這才勉強開口答應了下來。
這個端王，就算有心結交，也不能當着官家的面說出來啊。
“十三哥啊，你還是那個老樣子，不過朕怕是不能再讓你這麼悠閒下去了。”
趙煦並無惱怒神色，只是嘆息着將一封奏摺遞到了趙佶面前。
“十三哥可願幫我？”
面對皇帝哥哥的請求，趙佶竟然愣上了片刻，臉色上也多是不情願的樣子，還是身旁的蔡京提醒，纔想起先翻看奏摺上的內容。
“官家欲要端王去嶺南？”奏摺的後半部分盡數被濃墨塗抹掉，只是前面的內容依舊讓蔡京心神恍惚。
官家難道是聽聞了什麼風聲，要提前下手？
“蔡承旨莫非有不同的看法？”趙煦的目光掠過一旁患得患失的趙佶，直視蔡京。
“臣不敢。”擦了擦額頭的冷汗，蔡京連忙躬身行禮。
趙煦卻也不去理會他，只是拍了拍身側皇弟趙佶的肩膀，開口道：“十三哥不是一直嫌這東京城煩悶麼，就當去嶺南遊玩一段時間就好，像你這等大才子可不要在那裡流連忘返纔好。”
“六哥，我若是不想去......”趙佶放下奏摺，聲音裡已經有哀求之意。
他雖然放浪形骸，可又不是真的傻，趙煦無後，這幾年身邊人也陸陸續續開始對他慫恿，怎麼捨得這個時候跑到嶺南那等蠻荒之地？
然而，一向對他多有寵愛的哲宗趙煦卻搖了搖頭，直接開口拒絕。
“朕已命曾樞密擬旨經由政事堂簽章，即日公告天下，十三哥還要代朕好好做番事業纔是。”
聞聽此言，趙佶的目光裡不由有些怨憤，剛想甩手離去，卻被身側蔡京不經意間攔住。
“端王慎言。”蔡京笑着將奏摺放回原地，隱約可見奏摺上署名，正是承務郎呂璟。
“臣弟領命，先行告退。”趙佶強忍着心中不快，還不待哲宗應允，就起身朝殿外行去。
蔡京尷尬的看了趙煦一眼，在他目光的示意下，也只好起身連忙前去追趕，看官家這個意思，自己怕是也要往那蠻荒之地跑一趟了......
文德殿中再無旁人，趙煦嘆着氣在御座上坐定，眼前的火鍋還在騰騰的冒着熱氣。
“端王終有一天會理解官家苦心的。”陰柔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在空蕩的殿中顯得分外滲人。
趙煦卻好似已經習慣，原本苦澀的臉上浮現一抹笑意，開口說道：“希望如此吧，倒是那呂璟，真有你說的那般本事？”
“無論有沒有本事，能引得那些大人們下水和章相公搏鬥，就有用。”
“你啊，朕卻不能如此無情，蘇軾上表請辭，允了吧。”
“官家隆恩。”
“一晃這麼多年，朕好像還記得蘇子瞻給朕當侍讀那段時光，在一衆先生裡，他可是最有趣的一個。”
趙煦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順手將那封塗抹過的奏摺扔入火盆，升騰的火焰映襯着殿外郝隨晴雨不定的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