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隻靠岸之後,崔修業的第一目的地,自然是安東大都護府。
好在新羅使團爲了照顧他,還特地在新羅邊境口岸城市停靠。
崔修業走了沒多遠,便來到了蘇定方所在的行轅。
蘇定方今天並沒有在大都護府內,而是在下基層。
這也是李象留下來的習慣,蘇定方覺得不錯,於是也就保持了下來。
“下官崔修業,見過蘇長史。”崔修業衝着蘇定方叉手一禮。
蘇定方頷首致意:“崔舍人不必多禮。”
崔修業上前,從袖子裡將李象讓他代爲通傳的書信遞給了蘇定方。
“這是殿下的來信?”蘇定方一邊說,一邊接過那封書信。
“是。”崔修業回答道。
信上的內容先是噓寒問暖,隨後便是讓蘇定方配合裴行儉出海的事宜,另外就是讓安東都護府上下推廣聖元,修建文廟和武廟。
老蘇當然是沒什麼意見,他正愁最近沒什麼事兒做呢。
白巖城他也剛剛勘探完畢,在城郊十六裡的地方,發現了大量的露天鐵礦。
李象在信中又和他講明,在營州和蓋州附近就有一批露天煤礦,讓他派人前往勘探。
營州距離鞍州,也就是白巖城並不遠,這年頭運輸是個大問題,山西的煤礦遠水解不了近渴,運過來那運費都得爆炸,所以李象便想着開發後世的阜新煤礦。
阜新的位置,便是在現如今的營州。
營州這個地方,看過神探狄仁傑的都不會陌生,所謂的“營州都督趙文翽”,便是在這個營州。
歷史上的李盡忠、孫萬榮之亂,便是被他逼反的。
萬歲通天元年的時候,契丹發生饑荒,廣大百姓生活無著,窮困潦倒。剛愎自用的營州都督趙文翽不但不予賑給,反而視契丹首領如奴僕,此後還多次侵侮其管轄的契丹部屬。
李盡忠和孫萬榮率軍反叛,攻破營州,殺死趙文翽。
無能狂怒的阿史那則天下詔改李盡忠爲李盡滅,孫萬榮爲孫萬斬。
什麼改名達人……
當然了,自毀長城的阿史那則天派出去平亂的軍隊,被李盡忠等人全殲。
最後平定契丹,靠的還是契丹將領李楷固。
說起來,當時武則天還想順帶把李楷固處死,還是狄仁傑力勸武則天,這才讓李楷固逃得一命。
而阜新這個地方,一部分在營州,另一部分則在契丹的地盤。
不過不要緊,現如今的契丹,可是大唐最忠誠的鷹犬,派人傳個信就是。
李象想開發這片煤礦,不僅是因爲其距離鞍州很近,另一方面,則是因爲這片煤礦是露天煤礦。
露天煤礦並不一定是裸露在地表的煤礦,也有的是在地下淺層的煤礦。
至於蓋州,就是今天的撫順,也有一片露天煤礦。
探測煤礦的工作就交給蘇定方去辦了,至於能在哪兒找到裸露在地表的煤礦……那就看老蘇的本事了。
蘇定方在營帳當中研究李象交代的任務應該如何去辦,崔修業也走出了營帳之外。
他本來想和蘇定方聊一聊新羅軍隊所用的那個“軍隊鍋”,但是看到蘇定方拿着太孫殿下給的書信後便陷入沉思,崔修業也不太好去打擾他,於是便自顧自地走了出去。
現在快到晚飯的時候了,火頭軍那邊已經騰起裊裊炊煙。
崔修業也算半個文人,尤其是看到夕陽落山,更是忍不住就起了點兒詩意。
剛想吟上一首,就看到軍營外面圍上了一羣鬼鬼祟祟的新羅人。
崔修業心中一驚,臥槽?難不成是新羅要搞什麼事情?
不能啊,在船上的時候,我們聊的挺不錯的啊?
不過身爲天朝上國使臣,崔修業倒也沒有懼怕這羣新羅人,他也不認爲這羣新羅人能對大唐軍隊造成什麼威脅。
他轉頭一看,便看到神色一臉如常的衛兵。
這一下,整得崔修業更有些覺得不對頭了。
這麼多人圍上來,你們一點敏感性都沒有的嗎?
太孫殿下帶出來的鐵軍,已經墮落至斯了嗎!
懷揣着這樣的想法,崔修業皺着眉頭上前,質問那兩名衛兵道:“你們究竟在做什麼?新羅人都已經圍上來了!”
誰知道那兩名衛兵看都不看那羣新羅人一眼,其中一人打了個哈欠問道:“您是從長安來的吧?”
“我是。”崔修業皺眉,心中還在想,這衛兵也太鬆弛了吧?
“這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貴人。”衛兵放下打哈欠的手,耐心地給崔修業解釋道:“貴人有所不知,我安東軍後勤補給豐盈,再加上殿下有令,登州有什麼好吃的,不要錢一樣往安東大都護府送,導致大家東西也都吃不完,敞開了可勁兒造。”
“殿下生怕咱們這羣丘八吃不飽,所以每餐讓火頭軍多做一些,這個規矩一直保持到現在。”那衛兵又給崔修業講解道:“這剩了的飯菜,自然沒有留着下一頓去吃的道理,所以就都扔掉了。”
“扔掉?那豈不是浪費?”崔修業有點兒心疼。
他家雖說是出身於博陵崔氏,世代簪纓,可他爹本着讓他們從小多吃點苦,免得將來做官不知民間疾苦,經常性就給他們來一出憶苦思甜。
作用的確很大,崔修業就養成了勤儉節約的好習慣。
現在聽說安東都護府竟然如此鋪張浪費,下意識就覺得這種行爲很不對。
“殿下說了,寧可多浪費一點銀錢,也不要讓咱們吃壞了肚子難受。”衛兵說起李象的時候,下意識地小夥立正,表情都帶着崇敬。
“那以前的人都這麼吃,不也沒事嗎?”崔修業還是覺得不太對勁。
“我們當時也是這麼說的,可殿下說,萬一吃壞了呢?”那衛兵無奈地說道。
聽到衛兵的話,崔修業搖搖頭,不打算繼續爭論。
他算是看出來了,皇太孫殿下浪費歸浪費,也是真的愛兵如子。
有這樣的領袖在,士兵們又怎能不愛戴他?
“那這些新羅人圍在這兒,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崔修業再次問道。
一聽這話,那衛兵便笑了。
兩名衛兵對着笑,互相都快能看到胃了。
“還不是在等俺們的剩飯菜?”先前的那衛兵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不過話又說回來,安東大都護府軍隊的伙食的確很好,油水充足,有肉有菜,他們撿些剩的吃也是自然……”
崔修業聽了,露出一副震驚的神色。
我去,竟能如此?
還沒等他再說什麼,便聽到軍營內傳來開飯的號聲。
這,也是李象留的規矩……
起牀有起牀號,出操有出操號,就連睡覺,都得有個就寢號。
“貴人,開飯了。”衛兵對崔修業說道:“這是殿下留下的規矩,號聲的意思是開飯了,您快去吃吧。”
“那你們兩個?”崔修業問到。
“嗨,我們兩個要等到一會兒有人來替崗。”二人笑着說道:“不用管我們了,貴人請自便。”
說着,還給崔修業指了指就餐的方向。
崔修業自然是不用去搶飯吃的,他選擇回到蘇定方的帳中,一起吃小竈。
你別說,蘇定方的飯菜很豐富,還特地多出來一份。
“崔舍人回來了?”蘇定方笑着頷首,既然是殿下讓他傳信,那就說明殿下和這人也相熟,所以蘇定方不介意給他一點善意:“快坐下吧,一起用些晚飯。”
“謝謝蘇長史。”崔修業很有禮貌地道謝,走過去坐在蘇定方的對面。
隨後,他就被蘇定方這餐飯的豪華程度震驚了。
一、二、三、四、五、六個菜?!
再往邊上一看,臥槽,我竟然也是六個菜?
超規格了吧?!
“蘇長史,這就是……”他找了半天形容詞:“這是什麼?”
他指着一塊肥肥白白的東西問道。
“這個啊,這個是牡蠣。”蘇定方笑着給他介紹:“這是黃魚,這個是鮁魚,這個則是刀魚,這個是早餐肉,你應該吃過,還有水果罐頭。”
“蘇長史這一餐,當真是……”崔修業找了半天形容詞,也沒形容上來。
他頭一次覺得自己還需要學習,怎麼就詞窮了呢?
有疑問也是正常的,按照兵書上來說,將領應該和士卒同甘共苦,崔修業覺得偷偷在帥帳吃小竈,不是名將所爲啊……
“哈哈哈哈,這都是普通戰士們的一餐。”蘇定方笑着說道,“你以爲我有小竈嗎?”
說話的時候,蘇定方還在心裡想,把牡蠣排出去。
“啊?!”崔修業不敢相信:“不是,這,這怎麼可能?”
“不信你自己去看嘍。”蘇定方聳聳肩,心想我還有必要騙你?
崔修業聽罷,當即就溜了出去。
他倒是要看看,蘇定方說的到底是不是真實情況。
他跑到火頭軍的位置,正好看到將士們正三五成羣,捧着飯碗互相笑嘻嘻,碗裡的飯菜清一色的是各種魚,當然……除了牡蠣。
牡蠣算是蘇定方給崔修業加的菜,不過這也有點豐盛了,對比他當年待過的右威衛的話。
雖然將士們碗中的菜品不如蘇定方豐富,但是加起來的話,實際上也差不太多。
四捨五入的話,也算是吃的一樣飯菜。
回到營帳的時候,崔修業還在感慨。
“人都說登州富庶,我還不信,今日可見一斑啊……”
“哈哈哈哈,就這份牡蠣,是我今天看伱來了加的小竈。”蘇定方笑着說道:“再說這些都是安東都護府從登州採購的,都是要花錢的,也不是登州白白供應。”
“這……爲何還要花錢?”崔修業不理解地問道。
“你這就不懂了吧?”蘇定方呵呵一笑:“……我也不懂。”
他倒不是不想回答,而是真沒弄明白李象到底是什麼意思。
不過老蘇有一個好處,那就是不該問的從來不問。
別管原理是什麼,上峰讓你執行什麼,執行命令就是了。
崔修業:……
你不懂你在這賣什麼關子呢!
他夾起一塊魚肉,小心地撥去刺兒,放在嘴裡。
“嗯,新鮮的魚肉,就是比鹹魚好吃。”崔修業由衷地稱讚道。
“這登州的魚米養人吶——”蘇定方叨咕了一句山西方言,讓着崔修業說道:“多吃一些,多吃一些。”
“謝謝蘇長史。”崔修業禮貌地道謝,又問道:“蘇長史,下官來時,是與新羅王一同來到安東大都護府,路上在船艙當中,與新羅人共同分享了一道美味,其中有魚有肉,堪稱一絕,下官問其名,言稱‘軍隊鍋’。”
蘇定方本來臉色十分凝重,但聽到這裡的時候,面色忽然古怪了起來。
崔修業沒注意到蘇定方臉色的變化,而是繼續說道:“下官心想,既然名叫‘軍隊鍋’,那定然是新羅軍隊所用之物,以小觀大,可見新羅物產當真豐富,待到下官去問時,新羅人三緘其口,默然不答,下官認爲其中定然有蹊蹺……”
聽到這裡,蘇定方哈哈大笑起來。
崔修業被笑得丈二的和尚摸不到頭腦,不解地問道:“蘇長史何故發笑?”
“無甚,我只是在笑你說這個‘軍隊鍋’。”蘇定方眼淚都笑出來了,他還用袖子擦了半天。
“啊?”崔修業先是不解,而後有有些不悅。
我這可是在爲咱大唐考慮啊,蘇長史你能不能專業一點?
“崔舍人也是剛剛來到安東都護府,有所不知。”蘇定方笑也笑完了,便對崔修業解釋道:“這新羅名菜‘軍隊鍋’當中的‘軍隊’,並非指的是新羅軍隊。”
“既然不是新羅軍隊,那是什麼呢?”崔修業連忙問道。
“哈哈哈哈……那自然指的是大唐的軍隊啊。”蘇定方拍着大腿笑道:“崔舍人不用多想,我一時之間也無法給你解釋清楚,一會兒你我吃過飯後,出去一看便知。”
既然蘇定方都這麼說了,崔修業也不好接着往下問了。
最主要的是,蘇定方這安東大都護府長史,可是從三品的官員,比他這個太孫通事舍人要高上許多。
所以他也只能揣着糊塗當個糊塗,心不在焉地一口一口扒拉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