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一進入山谷,昌瀨就預感到了不妙,雖然這幾日接連的勝利讓他被擊敗唐軍的喜悅衝昏了頭腦,但是他到底不是一個蠢人,他知道這種地形最有利於埋伏。
吐谷渾人雖然和草原人一樣,都是自小就生長在馬背上,號稱能在馬背上過一生,但那是吹牛的。只要是人,總有疲累的時候,總是需要歇息的。
“將軍!爲何停止追擊?”一個偏將小心翼翼的問一句。
昌瀨大眼一掃,冷冷的道:“這裡有危險,你看兩側山崖聳立,要是唐人在這裡埋伏,將士們盡皆疲憊不堪,唐軍以逸待勞,突然殺出,我等皆死無葬身之地!”
那偏將卻不以爲意,道:“將軍!唐軍連敗了幾日,早就已經喪膽,哪裡還能想到設伏,末將看您是多慮了!吐谷渾的勇士,自小生長在馬背上,能在馬背上過一生,這點苦算個鳥!”
昌瀨瞪了那偏將一眼,道:“放肆!還輪不到你說話,傳我將令,後隊變前隊,速速退出山谷!”
昌瀨語氣堅決,沒有任何商量餘地,那偏將再也不敢說了,只得跟在身邊,策馬疾馳傳令去了。
下令容易,可是此時六萬人,大半都已經進入到了山谷之中,後隊聽不到命令,還一個勁兒的向前擠,一時間,六萬大軍擠在一處,更是混亂不堪。
正在此時,前面出現數十唐軍,個個身如鐵塔,高大威猛,胯下戰馬神駿非凡。昌瀨一眼便瞧出,這些唐軍是不一般的唐軍,是唐軍精銳中的精銳,飛馳間朝着他們射了幾箭,昌瀨登時大怒,剛纔的驚慌恐懼,一下子全都被憤怒衝散了,大吼一聲:“殺光他們!一個不留!”
“殺光唐人!”
吐谷渾大軍吶喊着,揮着彎刀,好象海潮一般涌了過去。蹄聲如雷,吼聲沖天,刀光勝雪,殺氣騰騰,在來勢洶洶的吐谷渾六萬大軍面前,區區數十人根本就不夠他們塞牙縫的。
雖然人數太少,不夠出氣,總勝於無,昌瀨此時也是極是得意,手腕一抖,一個漂亮的刀花出現:“不要放箭,我要親手砍下他們的頭顱。
昌瀨方纔被蘇麟射了一箭,如何肯善罷甘休,揮動彎刀,引大軍追了過去,又追出去了三五里,突然昌瀨聽到兩側山崖之上一陣驚鳥的叫聲,頓時清醒了過來。
“要是唐人果真在這裡設下埋伏,豈不是麻煩?”
接下來的情形很好的驗證了他的擔憂,前方路口突然冒出一隊唐軍,全是步兵,排着整齊的隊形,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昌瀨一驚,但是見對方不過是些步兵,頓時又放鬆了心神,他麾下有兩萬多騎兵,哪裡會將步兵放在眼裡。要是前方出現的是車步,他還會有所顧忌,步兵嘛,那是給騎兵屠殺用的。
山崗之上,李承乾和杜睿他們把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李承乾見大功即將告成,自然是開心不已:“承明,如今吐谷渾的大軍都已經進入了山谷,這下可是插翅難逃了。”
杜睿笑道:“此處山谷雖然寬闊,卻是地勢狹長,乍一看適合騎兵馳騁,可是,我們有強弓勁孥在手,吐谷渾人一進入此地,就是自尋死路程。”
方纔昌瀨察覺到不妙,杜睿卻強忍着不讓李承乾下令出擊,就是因爲此戰的關鍵,並不是能不能打勝,而是要全殲。只有全殲了吐谷渾人的有生力量,這樣接下來的佈置才能從容進行,要是單單爲了打敗這些人,哪裡用這般麻煩。
正是從此點考慮,杜睿纔對地形一而再,再二而三的篩選,最後選定這個山谷。這裡的山谷,道口狹長,只需要把前後塞斷,吐谷渾人就是插翅難飛了,全殲的目標就能實現。
山谷之中的吐谷渾人雖然連勝了數日,但是卻沒什麼戰果,只是得了不少糧草輜重,早就憋得不耐煩了,早就想找到唐軍,殺個痛快。今日一路追來,卻只能跟在唐軍身後吃灰,此時看到前面有唐軍,無不是精神大振,揮着彎刀,大喊着,潑風般直朝前面的唐軍壓了上去。在陽光照射下,矢尖上的血珠,一滴接一滴的落下,附近的吐谷渾兵士看在眼裡,驚在心頭,彷彿是惡魔的獠牙似的,嚇得心膽俱裂,臉色煞白。
適才活蹦亂跳,口口聲聲要殺光唐人的同袍,一下子就不見了。要麼給射死了,要麼就是被唐軍射出利箭帶着飛到別處去了。
昌瀨也是看的膽戰心驚,但是他知道,這僅僅是唐軍的戲耍,唐軍的箭陣根本就沒有發威。要是這些強弓勁孥一齊發威,那又是何等景象?
四年前,貞觀七年,伏允侵犯大唐邊陲之地,當時太宗就曾派大將軍李靖率軍出擊,當時昌瀨也曾參加過那場大戰,當年的血雨腥風,此刻彷彿浮現在昌瀨的腦海當中,讓他不禁頭皮發炸,臉色泛白,驚慌失措。他向以膽量大著稱,唐軍那堪比先秦的箭陣,卻也由不得他不懼。
然而,他預料中的萬箭齊發的場景並沒有出現,唐軍仍是以千箭爲一輪,一輪又一輪的射殺。
每一輪射殺,吐谷渾的陣勢就會出現一個小小的空缺,不少兵士給射殺,有些連人帶馬被射成了一團,有些給串成了人肉串。每一輪射殺下來,都會引起吐谷渾人的一陣騷動。
“可惡的唐人!他們這是在戲耍我們。”昌瀨很快就明白了唐軍的想法。
此前吐谷渾攻破蘭州之時,他們也如此做過,他們要的就是讓大唐百姓在臨死前承受更多的苦痛,他們當着父母的面侮辱婦人,當着父母的面殺死兒女,讓人難以想象的殘暴事情,他們在蘭州也做得不少。那時的吐谷渾人,聽着大唐百姓的痛哭,得意之極。如今,唐軍以其人之道,還施其人之身,昌瀨此時方纔明白,這種滋味當真不好受。
明白又如何?更增添痛苦罷了。
在一輪又輪的戲耍面前,終於有吐谷渾人忍不住了,撥轉馬頭向來的方向馳去,企圖逃生,可是此時山谷之中已經擠滿了吐谷渾人,想逃又哪裡逃得了!此時可否下令出擊!?”
杜睿一笑,道:“怎的!?殿下又發了善心。”
說着起身,朝山崖之下看了看,道:“這些吐谷渾人生性殘暴,對付惡人,大唐只能用更惡的手段,不但要讓他們付出生命,還要讓他們的子孫後代心中對大唐留下難以磨滅的恐懼,當年武帝之前,匈奴視漢人如同羔羊,本朝開國以來,突厥人對中原也是予取予求,那個時候中原先民只知道草原人善於騎射,來去如風,心懷畏懼,才飽受欺凌,如今小弟便是要讓這個規矩改一改,中原人對待朋友,自然有美酒佳餚招待,對待那些視我們如羔羊般可以任意欺辱的異族人,不單單要殺其身,更要殺其心!”
李承乾聽着,面上不禁一紅,他知道他的善心又用錯了地方。
杜睿一笑,看着遠處的草原,這時候正是夏季,水草茂盛,到處是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象,可惜空氣中充斥的肅殺的味道給這幅美景帶來了一些不協調。
李承乾也是頗有些感慨的說道:“是啊!當年漢武帝將匈奴人一直趕到了漠北,這西域草原就全都落到了漢朝手裡,如此肥沃的草原,偏偏沒有發揮出應有的作用,爲中原培養出大批良馬牲畜來!卻又將這塊地方還賜封給了內遷的匈奴人,簡直是開門揖盜,養虎爲患。胡人一旦入了中原,便是禍亂,是中原的不幸!我也是亂髮善心,這些吐谷渾人就是養不熟的狼,可憐他們作甚。”
杜睿也能理解李承乾的心思,此時的大唐皇室也沒有什麼極端的民族主義,因爲,李家本身就有大部分的鮮卑血統。李淵當年娶了竇皇后,竇皇后便是鮮卑人,而長孫家更是當年的北魏皇族,自然也是純正的鮮卑血統。只是北魏拓跋氏統治中原日久,骨子裡都漢化了,無論是相貌還是生活習俗,幾乎找不出多少胡人的特點來。
不過杜睿卻不認同李承乾的善心,因爲他覺得大唐對胡人的態度就應當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願意漢化的,自然是一家人,不願意,對中原賊心不死的,那就等着大唐軍隊的光臨吧。
不僅是他,所有的吐谷渾將士們只覺耳膜在給針扎一般,疼得難受,不少兵士捂着耳朵,更有人耳朵裡滲出血絲。
不計其數的利箭出現在天空,密密麻麻的,連陽光都透不過。日光下,箭尖閃閃發光,好象萬千條毒蛇般撲來,吐谷渾人嚇得心膽俱裂,想要大聲呼喊,但此刻喉嚨彷彿給一隻大手卡住了一般,怎麼也叫不出聲來。
一朵血花,一朵血花,無數的血花閃現,匯成一朵巨大的紅色花朵,在日光下格外美麗,份外妖嬈。
等到一切歸於平靜,昌瀨看清了眼前情形,眼角都不禁開裂,血絲順着眼角流了下來。
吐谷渾數萬大軍的陣勢中出現一個巨大的空缺,不計其數的吐谷渾人好像水份一樣給蒸發掉了。
要是打個比方,吐谷渾人那雜亂不堪的陣勢是水,那麼唐軍的箭陣就是一塊巨石,砸進水裡,出現一上巨大的空洞,然而這個空洞永遠都無法再填滿。
當然,吐谷渾人並沒有給蒸發,而是給弩矢帶到後面去了。在空洞後方十來丈處,堆疊着不計其數的吐谷渾人的屍體、馬屍,好象一座山丘,屍體相因,血水匯聚,乾燥的地面給浸溼了,血水還來不及浸入土裡,就匯成了一泓泓小小的血湖。在日光下,泛着陣陣紅光,駭人心魄。
血水、屍體,這絕對是魔鬼的傑作!要不是有着不計其數的利箭紮在那些屍體上面的話,昌瀨一定會認爲這是他們信奉的天神在懲罰他們。
“我的天。”杜睿身旁的杜平生不禁驚呼一聲,忙捂住了嘴巴,眼中盡是驚駭之色。
他也曾跟隨杜睿經歷過戰陣,但是那一次打仗能像今天一樣,一陣箭雨過後,吐谷渾人人仰馬翻,這情景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此時吐谷渾人的臉上哪還有半點方纔追擊唐軍之時,嗜血的興奮,而是充滿了驚懼、恐慌,呼喊聲都在發顫。戰馬還是那般神駿,奔馳如風,耳畔風聲呼呼,昌瀨揮舞着彎刀,不斷大吼道:“殺!”
身後卻是寂靜一片,沒有人響應,這在以往從來沒有經歷過,不由得大奇,扭頭一瞧,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就連他的親兵都沒有一個衝上來。吐谷渾人都畏畏縮縮的站在原地,臉色蒼白,身子發顫。
“你們~~~~~~~~”昌瀨引以爲自豪的精銳,竟是給唐軍嚇破了膽,連衝鋒都不敢,昌瀨哪裡忍受得了,大吼一聲,“我殺光你們這些膽小鬼!”
喊完撥馬衝回來,手中彎刀一揮,一道匹練似的刀光閃過,一顆人頭掉,嘴巴不住張闔,一臉的驚訝,他到死也不明白,爲何昌瀨會突然對他下毒手。
不得不說,昌瀨的膽氣的確異於常人,在這種情況下,他還能有戰心,很不錯了。他吼叫着,一連殺了好幾個兵士,可是,吐谷渾的兵士們依然毫無鬥志。
吐谷渾人不象唐軍,有着森嚴的軍規軍令約束,一聲令下,前面就是其山火海也要衝上去。要你退兵,前面就是有金山銀山,也得退兵。
吐谷渾人和衆多草原人,就如同他們的前輩匈奴,鮮卑,突厥一樣,是有利則進,無利則退,從不管同伴的生死。要是同伴死了,還可以趁機佔有他的奴隸、財富、婦人。
這種送死的事情,吐谷渾人是不會做的,儘管昌瀨這個大將軍吼得山響,也毫無作用。
唐軍的箭雨還在不斷的飛舞着,吐谷渾人就算是想要投降都不行,他們必須爲在蘭州做下的虐事付出代價。
突然,山崖上的令旗揮動,要命的箭雨終於停了,可是,吐谷渾人並沒有停下來,仍是在叫嚷躲藏,跟沒頭蒼蠅似的。處於如此絕境,誰會想到,唐軍竟然會停止射殺,他們這是慣性所致。直到過了好一陣,吐谷渾人這才發現箭雨竟然沒有了,一個個都愕然不已,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入眼的盡是迷茫與不解。
如雷的蹄聲,濺起的煙塵,漫卷的旗幟,閃光的戰刀長槊,看在眼裡,讓人熱血涌動,便是山崖上壓陣的李承乾,見此場景,右手也不禁緊緊的握在劍柄上。
望着象海潮一般涌來的大唐騎兵,昌瀨的瞳孔一縮,他知道最後決戰的時刻到了,就在他轉念頭之際,唐軍就已經鋪天蓋地的殺了過來。
唐軍此時氣勢如虹,自己一方卻是士氣萎靡,若是唐軍殺到,吐谷渾人定然會在瞬間崩潰,昌瀨暗歎一口氣,知道事已不可爲了。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原本低垂着頭顱的吐谷渾人在生死邊緣,竟然好象換了個人似的,也不知道誰高喊一聲“殺啊”,緊接着無數的吐谷渾兵士便從他的身邊衝了過去,原本沒有聲氣的吐谷渾人,一下子活了過來,飛身上馬,揮着彎刀,朝唐軍衝去。
生與死,是激勵人鬥志的最好手段。吐谷渾人此刻也明白過來,只有拼命一搏,他們纔有生路,這是垂死掙扎。
處於唐軍重重包圍中的吐谷渾人知道,只有拼死一戰,他們纔有活命的希望,無不是使出了吃奶的勁,大吼着,揮着彎刀,朝唐軍迎去。
唐軍的紅色浪潮與吐谷渾人相碰,好象兩座大山轟然相撞,濺出無盡的血花,不少人墜馬。
死傷是在所難免,飛虎軍畢竟是精銳,傷亡比起吐谷渾人要少得多。吐谷渾人雖然砍殺技巧了得,彎刀變化多端。可是,一把彎刀對上四五把戰刀。這後果非常嚴重,地上的屍體越積越多!
吐谷渾人紛紛落馬,慘叫聲響成一片。反觀唐軍,卻是氣勢更盛,他們都見識了蘭州的慘狀,這激發了他們的血性,雙眼發紅,好象紅寶石般,發着駭人的光芒。
昌瀨戰陣經驗豐富,略微一掃戰場情勢,就知道對他們一方極爲不妙,要是不能扭轉局勢,要不了多久,他們都會成爲唐軍的刀下亡魂。
“承明!方纔用箭陣就能殺光他們,何須再用騎兵,飛虎軍雖然精銳,但總歸還是要有傷亡的。”
杜睿一笑,道:“殿下!單憑利箭,射不死異族人的心,只有給他們帶來這無邊的恐懼,大唐才能真正的長治久安,今日這犧牲是值得的!”
不多時,薛萬徹,蘇定方等人便一臉的喜色的走上了山崖,對着李承乾一拱手,道:“啓稟太子殿下,吐谷渾六萬大軍一個不剩!”
李承乾心中嘆了一口氣道:“那爲首的吐谷渾將軍呢?”
薛萬徹的手從背後伸了出來,昌瀨的人頭被他提在了手上:“這廝倒是硬骨頭,臨死還砍傷了我一名兵士。”
李承乾搖搖頭,道:“好了!拿下去,找個地方葬了吧!還有那些吐谷渾的兵士,都葬了吧!我們有多少傷亡!?”
蘇麟道:“不足百數,其中陣亡二十七人,餘下的都是輕傷!”
李承乾長嘆一聲,回頭看着杜睿,道:“承明!如今該如何行事了?”
杜睿朝着伏俟城的方向一指,道:“兵圍伏俟城!活捉諾曷鉢,爲蘭州死難的百姓報仇雪恨!”
杜睿說的咬牙切齒,山谷上下的唐軍將士們紛紛跟着呼喊了起來。
“報仇雪恨!報仇雪恨!報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