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崔曄回到府中,卻得知阿弦早半個時辰前去了。
崔升又問進宮情形如何, 崔曄道:“已經沒妨礙了。”
“哥哥, 那、那棵牡丹如何料理?”崔升遲疑着問。
崔曄不答反問:“明崇儼已經走了麼?”
“是,”崔升趁機忙道:“我們問他牡丹是怎麼回事, 他說告訴了哥哥了。另外……”
“怎麼樣?”
崔升猶豫着將明崇儼帶走降龍木一節說了,道:“後來我跟阿弦打聽, 原來她跟明崇儼去過母親房中,似乎……也是在他們去過之後, 母親就醒了,還說頭也不疼了呢。”
崔曄的臉色微冷,冷然無聲。
崔升試探問道:“哥哥……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蹊蹺?”
崔曄卻並沒有跟他暢訴心曲的意思, 只淡聲道:“你不必管了, 我現在去見老太太。”
兄長去後,崔升略覺失望之餘, 忽地想起一事:“我怎麼忘了問哥哥,明崇儼說什麼擋災, 又是什麼意思?”
他思來想去,喃喃道:“當初哥哥在懷貞坊看護了阿弦一夜,回來後就高熱不退, 也病了足足三天,這總不會……是應了明先生那句話吧?”
***
之前送別了明崇儼,阿弦便去後院找玄影。
卻見玄影趴在虎奴的房中,身上雖並無外傷,只是給武三思打了兩拳, 又給侍衛刀背捶傷了,見了阿弦,便掙扎着要爬起來。
阿弦心頭髮疼,忙上前將它抱入懷中。
袁恕己跟崔升在旁看着,各自感慨。袁恕己上前道:“它身子沉,我來抱着吧。”
當即便從阿弦手上將玄影好生接了過去,崔升道:“玄影都傷着了,不如在這裡多休養兩日再走,不必這樣着急。”
阿弦道:“多謝二哥,不用啦。對了,老太太跟夫人那邊兒,勞煩你幫我說一聲,我就失禮不去見了。”
三人走出房中,卻又聽見隱隱地虎嘯。
玄影掙動起來,阿弦會意:“我們去看看逢生。”
當即有轉到虎山,卻見逢生正愜意地躺在院中,眯起眼睛曬太陽,察覺有人來到,回頭看了眼後,便站起身來,不疾不徐地往此處而來,步伐輕靈而優雅。
玄影嗚了聲,逢生垂着腦袋,也咻地一聲迴應似的。
袁恕己雖好奇,卻到底跟逢生不熟,眼見猛獸威勢如斯,心中警惕。
而阿弦看着逢生,感慨良多。
她先前是那株牡丹花的時候,武三思一心要拔除,玄影受傷,那時候逢生現身,阿弦以一棵牡丹的目光打量着逢生,——奇怪的是,那一刻她絲毫恐懼之意都無,反而覺着突然出現的逢生,這樣威武而高貴,美麗且莊嚴,像是天神一般。
真是物類主人呀。
當時逢生也看了阿弦一眼,奇怪的是,對上逢生的眼神,阿弦有一種感覺,逢生是認得自己的,所以纔跟玄影一樣,奮不顧身地維護。
望着面前的逢生,阿弦眼神柔軟,忍不住伸出手來,在他的下頜輕輕地撓了撓,柔聲道:“謝謝你呀,逢生。”
逢生“唔”了聲,低頭,長長地舌頭在她的手上舔過。
又疼又癢,惹得阿弦差點笑叫出聲。
***
崔升給阿弦備了車,袁恕己抱着玄影隨之同行。
馬車離開崔府後,一路往前來到朱雀大街,阿弦回身掀起車簾,目光越過街上潮涌似的人羣,落在那巍峨的大明宮頂上。
此時崔曄就在那裡。
心裡忽然有一種無端的衝動,想要立刻見到他。
她心頭很多疑問,想要當面問他,又或者不想問他什麼問題,只是想立即見到而已。
袁恕己卻道:“方纔明崇儼說的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有人爲你擋?”
阿弦垂頭不語。
袁恕己道:“你別瞞我,他指的是不是崔曄?”
阿弦道:“我不知道。”
袁恕己盯着她瞧了會兒,忽地笑道:“你莫非是在難過麼?叫我看來,若這是真的,倒是極好。”
阿弦道:“少卿你在說什麼。”
袁恕己道:“我記得在很久之前,我跟他曾經說起過……我曾說你對我跟對他之間差別極大,比如有些話你不肯對我說,卻肯對他說,你猜當時崔曄回我什麼?”
阿弦眨了眨眼,袁恕己道;“他居然說你把我跟他區別對待,是因爲你叫他‘阿叔’,我當時還不平來着,如今且看他自己的所作所爲,若真的如明崇儼所說,豈不是他的報應?這纔不辜負他曾經拋出來打我臉的那句‘阿叔’呢。”
阿弦啼笑皆非:“少卿,你倒是記得清楚。”
袁恕己道:“不記得纔怪,說的跟你不知道我的諢號是什麼一樣。”
他那諢號……阿弦哈哈而笑,心頭的陰霾暫時掃清了不少,便問道:“少卿你說,阿叔跟沛王殿下進宮,會怎麼樣?”
袁恕己抱起雙臂:“不礙事,我一點也不擔心。”
“爲什麼?”阿弦伸手,輕輕地撫摸玄影的肚子。
袁恕己道:“從昨兒你在府裡暈厥不醒,他就不許人透露,但是你留宿崔府的消息卻是藏不住的,按照正常來說他該把你‘病倒’的消息儘快傳出,纔要壓制那些流言蜚語,但他偏偏反其道行之,這其中一定有不可告人的密謀,興許他早將所有都計算在內,早有預料了呢。”
阿弦笑道:“少卿,你倒是很相信阿叔,比我更信任他麼。”
袁恕己道:“我好歹也跟他同甘共苦、鬥智鬥勇過的……知己知彼,這是基本的。”
雖如此說,神色卻悻悻地。阿弦笑道:“同甘共苦就罷了,鬥智鬥勇是什麼。”
袁恕己看她笑的爛漫,把那些不順耳的話嚥下,擡手在她肩頭上輕輕拍了拍,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做他想了,只想你……就如現在一樣常常笑笑,別總是三災八難的,如果崔曄真的能替你擋了災劫,那我也認了。橫豎別叫我看見你受傷!可知道昨兒看你躺在那裡人事不省的樣……真叫人……”那種焦心如焚卻偏無能爲力的感覺,纔是最可怕的。
阿弦喃喃道:“少卿……”
袁恕己嘆道:“罷了,不說了。你啊,以後警醒點,雖然他對你好……但如果有個萬一之類的,你也別傻乎乎的,知道嗎?”
阿弦似懂非懂:“哦……”
袁恕己看着她明澈的雙眼裡一絲懵懂,啞然失笑。
送阿弦到了家門口,袁恕己又道:“對了,還有一件事,雖不知結果如何,倒要先讓你知道。”
阿弦便問何事,袁恕己道:“先前大理寺不是接了張大人彈劾武三思的那案子麼?近來已經有了結論了。”
阿弦一震:“是麼?都查明瞭?”
袁恕己道:“除了周國公的那一件無從定論,其他的都已板上釘釘,還有幾件賣官鬻爵的罪行也都坐實了,只要皇后這次不偏袒家裡人,一定能治樑侯的罪。”
阿弦只覺悲喜交加,袁恕己並未入內停留,只仍乘車去了。
虞娘子正在派人,想讓去崔府打聽消息,見她抱着玄影回來纔算安心。
阿弦暫且按下心事,左右張望,卻不見康伯的身影。
問虞娘子,她道:“昨兒回來說你留宿崔府後就出門去了,我想多問他兩句都不成呢。”
因知道康伯身份特別,虞娘子也不好多問,又對阿弦道:“無緣無故怎麼就歇在他們家裡了?該不會是有什麼事兒吧?先前聽人說,宮裡派了人去崔府取那棵開花的牡丹呢,你知不知道?”
阿弦道:“知道,我看了熱鬧纔回來的。沒什麼事兒。就是有點餓了。”
虞娘子笑道:“奇怪,你是去賀壽坐席的,怎麼沒吃飽就回來了不成?”
阿弦笑:“我在人前斯文的很,不敢大吃大嚼,尤其是在他們家裡,去的都是些嬌貴小姐,當然不能丟阿叔的臉啦。”
虞娘子故意嘆道:“難得你肯斯斯文文的,可見天官就是跟別人不一樣。”又問她要不要洗澡,卻正中阿弦下懷,正好洗一洗身上那晦氣。
阿弦洗澡的時候,虞娘子因問玄影如何受傷,阿弦就只回答說因宮裡的人去取那牡丹,玄影跟他們起了衝突,如此而已。
虞娘子心有餘悸道:“你怎地不好生看着?那些人素來高高在上慣了,哪裡會把玄影放在眼裡……一不小心就……幸好沒有大礙。”
忙又叫廚下燉肉,要給玄影補一補。
阿弦吃飽之後,抱着肚皮鼓起的玄影睡了一覺。
醒來已經入夜。
虞娘子送了一盞熱茶,小聲道:“你可要找康伯麼,他先前回來了。”
阿弦一怔,便點了點頭。
虞娘子出外喊了聲,不多時康伯來到,站在面前垂手道:“您喚我。”
虞娘子甚是精靈,卻不曾跟着進來。
面對康伯,阿弦卻不知該從何說起了,想了想:“伯伯,我知道您是世外高人,阿叔請你來看護,對您而言大材小用,對我來說卻承受不起。”
康伯挑眉:“你想說什麼?”
阿弦道:“我向來很敬重康伯,一來是因爲您是高手前輩,二來,也是因爲您是阿叔的人。”
康伯不語。
阿絃索性道:“您是討厭我麼?”
“說不上。”老者的臉上波瀾不驚,淡淡地看向別處。
阿弦苦笑:“那麼,康伯可不可以實話告訴我,爲什麼說我……是一枚棋子。”
燭光之下,康伯臉色微變,擡眸看向阿弦,似乎在疑惑她是怎麼知道的。
室內,兩人沉默相對,良久,康伯忍不住道:“你,是從何處知道……”他當然相信崔曄絕不會主動多嘴跟她說這些話,但當時他們談話之時,花園中再無旁人。
阿弦不答只道:“在您看來,好像我對阿叔很是妨礙,您的意思是說,我是阿叔的棋子嗎?”
康伯眼神閃爍,雙脣緊閉。
阿弦暗中嚥了口唾沫,目光平靜:“怎麼,不能告訴我麼?”
四目相對,康伯目光暗沉,終於說道:“你的確在妨礙他,甚至……有可能害死他。”
***
將年底,休班的日子也逼近了,先前因過年賬目衆多,又加上要調整新的財政之策,所以戶部人人焦頭爛額,忙的□□乏術,不可開交,到近來總算過了那最艱難的時期,公務逐步恢復了正常。
又因休班在即,公事閒散,有一些官吏便請假的請假,偷懶的偷懶,戶部上下充滿了新年將至的喜悅輕鬆氣氛。
而在年前的這段日子裡,有一件大事不可不說。
就在崔府牡丹事件過後,大理寺查明瞭樑侯武三思貪墨,賣官鬻爵等大案,天后震怒,下令削了武三思的爵位,貶出長安,發配韶州任職。
此事引發軒然大波,但是更多的人拍手稱快。
因樑侯的名聲着實有些狼藉,從戕害盧照鄰開始便敗壞到極點。因此聽說樑侯被貶斥,長安百姓人人歡呼雀躍,趁機多放了幾次爆竹。
但幾家歡樂幾家愁。
在武三思被貶官削爵的同時,戶部的武懿宗卻被封了進忠伯,連帶陳基也官升一級。
武懿宗在戶部也早非昔日可比,之前還有些人敢當面嘲諷他,現在圍在身旁的,卻都是些諂媚阿諛之輩,就算是有些人不齒拍武懿宗的馬屁,但也不敢當面得罪。
這日,阿弦有事去見許圉師,走到半路,忽見幾個官吏圍着武懿宗,滿面堆笑地不知在說些什麼,阿弦只隱約聽見“一定會到”“不勝榮幸”之類。
阿弦不以爲意,正要走開,誰知武懿宗叫道:“女官請留步!”
阿弦一怔,回頭看時,卻見武懿宗甩開衆人,往她跟前走來。
因他生的矮小又駝背,走的不免艱難緩慢,阿弦見狀,便邁步迎了過來,行禮道:“武大人可是有事?”
武懿宗止步,笑道:“因年底了,請同僚們去府中吃年酒,就定在後天,還請女官也屆時光臨。”
阿弦意外,道:“這個就不必了,我心領就是。”
武懿宗搖頭道:“不不,這是哪裡的話,當初小女同女婿成親,還多得女官前去捧場呢,這一次一定要去,不然就是我們失禮了。”
武懿宗雖是在笑,卻皮肉微動,透着猙獰,兩隻小小地眼睛盯着阿弦,讓人心底無端生寒。
阿弦知道他是極好顏面的,此刻當着許多同僚的面兒若再推辭不肯,對他而言自然臉上掛不住。
阿弦便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多謝相請。”
武懿宗這才又笑道:“那就一言爲定,屆時恭候女官大駕。”
“客氣。”阿弦拱手一揖,後退兩步,才仍轉身而去。
阿弦別了武懿宗,仍去見許圉師,還差十數步到許圉師的公房,就見兩名書吏興致高昂地出門,低低切切道:“天官怎地在這時候來了。難道是有什麼要事?”
另一個道:“也興許是來請侍郎喝年酒的。”
阿弦聽得模模糊糊,忙攔住問:“崔天官在侍郎房中麼?”
兩人笑道:“女官來的正巧,天官才進去呢。”
阿弦不置可否,先放他們離去,她小心地往許圉師房門處瞅了眼,又見周圍無人,即刻轉身,悄無聲息翻過欄杆,迅速地不見蹤影了。
就在阿弦去後,在許侍郎公房裡,許圉師道:“樑侯被貶,大快人心,只可惜了張柬之大人。”
崔曄道:“張大人嫉惡如仇,所有這些都在他意料之中。”
許圉師笑道:“他倒是痛快了,他甩手出京,剩下這爛攤子誰敢接手,且若是處置不好,非但是他白搭上了自己的前程,那接手的人還得倒黴呢,幸而,幸而。”
崔曄沉默,忽地問道:“阿弦還在麼?”
許圉師一怔:“啊,你是來找她的?”
“順道而已。”崔曄淡淡地說。
許圉師挑眉,忽地想問問他是順道來看阿弦,還是看阿弦順道來見他。
畢竟之前的那些流言蜚語,也有些飛進了老侍郎的耳中。許圉師一笑揚聲,叫了個書吏進來,吩咐道:“去看看女官何在,請來說話。”
書吏去後,許圉師又看向崔曄道:“前些天,我聽了一些話,想必是那些人瘋了說的胡話。”
崔曄道:“哦?”
許圉師道:“怎麼好似有人說你,跟阿弦……”
崔曄不答,臉色卻有些不大一樣了。
許圉師心驚,仔細端詳,卻發現他原本清雪似的臉上,隱隱地有些難以描述的輕粉色。
不多時,那書吏回來,報說:“侍郎,女官方纔出部裡回家去了。”
“啊?”許圉師停了停,“走了?”
書吏道:“聽說方纔女官是來見您的,大概是看有客在,故而先去了。”
許圉師還未吱聲,崔曄起身道:“許公,我先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