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不見了。
武后在回宮後發現, 原來就在她下午出宮之後,太平就也悄悄地跑出宮去,至今未歸。
宮內的人都不知道公主去了哪裡,只說是公主得了皇帝陛下的旨意許可, 這纔出宮去的,無人敢阻攔。
除了貼身跟隨的一個宮女外, 武攸暨也跟着出宮了。據武攸寧所說, 他本來也想跟隨,是太平不想帶許多人免得太過打眼。
正在爲太平的失蹤而驚怒, 陳基又稟奏了今夜明崇儼遇襲一事。
連明崇儼也被伏擊!武后心中的震駭無法形容,她想到崔曄的話,又想起夢中所見蕭子綺那句令人不安的……最終生生地壓住心中的震怒跟恐懼。
現在越亂, 就越中了對方的意。
武后屏息,然後傳令陳基, 桓彥範,丘神勣,各行其是,不管用什麼法子, 要儘快找到太平。
同時,封鎖宮內消息,不許人把這件事讓高宗知道, 畢竟先前因阿弦之事,高宗已經怒發於心,實在不能再受一次驚嚇。
***
宮中偵騎四出之時, 崔曄回到了懷貞坊。
御醫已經爲阿弦將傷口處理妥當,因有皇后吩咐,便留在府中未曾離開。
突然見崔曄回來,忙行禮。又交代了傷情,才遲疑說道:“天官,那個在堂下趴着的老虎,可是貴府的?”
崔曄道:“正是,勿驚,逢生很是馴順,只要不是故意招惹,他絕不會傷人。”
御醫笑道:“是是,我當然是敬而遠之。”
崔曄入內,見阿弦正等在桌邊,當即把一路情形同她說了。阿弦道:“只不知道太平怎麼樣了。”
崔曄也有些擔憂此事,卻怕阿弦更添不安,便勸道:“皇后已回宮了,難道還不信她的行事之能?放心就是了。”
又問她:“這手到底是怎麼傷的如此?”
阿弦也把小黑貓發狂的事說明:“怪不得當初蕭子綺要送貓兒跟我,也許就是爲了等這一天,他知道皇后最怕貓,所以……唉,原本在無愁山莊看見那些情形我就該明白的,是我太過大意了。”
崔曄道:“誰又能想到,要辦成此事,一是貓兒調馴得當,二來,還得等皇后出宮來此,誰又能算得到皇后何時出宮?這人的心思也用的太深沉了。”
阿弦道:“今夜你遇到他,是怎麼樣?”雖然崔曄在武后面前說的輕描淡寫,阿弦卻猜底下一定不是這樣輕鬆。
崔曄道:“也沒什麼,他以爲在這裡的安排一定是大事可成,所以得意呢。只想不到被你破解了。”
阿弦一隻手負傷,只得探出另一隻手臂把他抱了抱:“我又讓阿叔擔憂了,讓你來回奔波。累不累?”
崔曄心頭一軟:“爲阿弦……怎麼都不累。”
阿弦笑着在他胸口蹭了蹭,聽着他沉緩有力的心跳:“真的?”
崔曄道:“真的。”張開雙手,也將她環繞在內,“今晚上索性就在這裡睡吧?”
阿弦道:“好呀。”
崔曄躊躇:“不過,在你的牀上麼?”
阿弦回頭看看:“你是嫌棄?”
崔曄笑的有些罕見地赧顏:“我當然是求之不得。”只是想着這是阿弦一直以來自己睡的地方,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也可以……心裡總有點奇怪而已。
這一夜,兩人就歇在懷貞坊中,阿弦的這牀不大,兩個人只能抱在一塊兒,崔曄還得小心不去碰觸阿弦的傷手,雖然如此,兩個人的相處,卻比平常任何時候都要親密和美。
***
次日早上,得了消息,桓彥範派人親自來報,說太平失了蹤,已經在多方找尋。
經過這一夜,崔曄跟阿弦心中已有所準備,崔曄安撫阿弦:“你不必擔憂,蕭子綺的爲人我很瞭解,他絕不會貿然對公主下手,按照他的心性,只會儘量的利用公主對皇后不利。”
下人準備早飯的時候,御醫又來給阿弦看過了傷口,見略微紅腫,換了一次藥後,又叫藥童端了湯藥來喝。
因昨夜又聽崔曄說明崇儼遇襲受傷,阿弦心想着要去探望,崔曄送她到了曲池坊,才反身自回吏部。
明府之中,明崇儼經過一夜調養,終於恢復了幾分元氣,但臉色仍是慘白憔悴,見阿弦來到。明崇儼道:“讓你看笑話了。”
阿弦見他額頭上果然一處劃痕宛然,雖早知曉,仍吃驚不小:“怎麼竟這樣兇險?是什麼人所爲?”
阿弦心裡懷疑是蕭子綺,畢竟昨夜事多,明崇儼之事又太過巧合,他是武后的左右手,又是術士,如果他在武后身旁,下手自然就困難了,所以如果是蕭子綺蓄謀已久一起發難,卻是有的。
明崇儼面色有些奇異,過了片刻,才答非所問地說道:“阿弦,你信不信……死而復生?”
阿弦愣怔:“死而復生?你指的是?”
明崇儼道:“不是借屍還魂那種,是真的死而復生。”
阿弦想了想:“先生是術士,我又是這樣,對於這種事,當然不覺得陌生,天下之大,定然有之。”
明崇儼仰頭笑了笑:“是啊,這種事本就屢見不鮮,只可惜我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阿弦道:“先生說的是……”
明崇儼低頭,把衣襟解開,道:“你看看我肩頭的傷。”
阿弦硬着頭皮看了眼,卻見他肩頭的傷口,似圓非圓,有些類似箭鏃射出的形狀:“這是被什麼所傷?”
明崇儼閉眸:“若我所料不差,這是拘魂術。”
昨夜明崇儼本是要回府,走到半路,突然像是聽到有人叫自己,這聲音有三分熟悉,明崇儼循聲而去,不知不覺,身後本來跟隨的兩個侍從都不見了。
明崇儼道:“我本來是騎馬的,但是忽然發現前方有一座橋,十分狹窄,於是我下馬過橋,但就在走到一半的時候我醒悟過來,長安城裡哪有這樣狹窄的橋?”
明崇儼把昨夜的來龍去脈簡單告知,原先他循聲而行,最後卻不知不覺地被人引入了幻境,當他察覺不妥,想要退回的時候,整個人卻再也退不了一步。
“好像有人冥冥中控制了我的身體一樣,又像是我的魂魄被聚在了泥雕木塑裡般,根本無法動彈。”
當時明崇儼雖人在小巷子裡,但對他自己而言,場景轉換,他卻宛如身在深不見底的深淵,周圍都是漆黑一片,他被人捆綁在一根木柱子上,有個人戴着古怪的崑崙奴的鬼面具,正舉着一個木槌,將桃木的楔子望他的肩頭一下一下地釘落。
當時圍觀的士兵們,只看見明崇儼呆立原地動也不動,身上流血,卻並看不見他眼前所見的那崑崙奴鬼面具之人。
明崇儼卻能聽到他們的議論,亦能看見崔曄的到來。
阿弦聽得毛骨悚然:“世間還有這樣匪夷所思的法術?”
“有。”明崇儼淡淡地回答,“我只是想不到會有人用到我的身上,本來,以爲會死定了的,幸虧天官來到。”
阿弦愣了愣:“如果是鬼怪所爲,阿叔是可以破解的,但……”
明崇儼笑了笑:“你太小看了天官了,對我動手的自然不是鬼怪,是比鬼怪更可怕百倍的人,但是幸運的是,天官雖然不是術士,卻通天文地理,而對我施法的人所用的正是陰陽道,涉及乾坤八卦的,天官看破了八卦裡的生門,這才一舉破陣,把我救了出來。”
阿弦聽得心旌神搖,咋舌道:“原來阿叔真的這麼厲害。”
明崇儼道:“何止,幸而他不學術法,若真的入了此道,以他的悟性定力,真能成仙了道也說不定。”
阿弦更加吃驚:“那還是不必了吧。”畢竟還是過日子要緊。
明崇儼見她瞪圓的眼睛裡有些驚慌之色,忍不住笑,卻又很快斂了笑:“你怎不問我,對我施法行陰陽道的是誰?”
阿弦先前被崔曄所能吸引了去,這會兒定了定神,道:“如果說,能夠跟明先生匹敵的、還是會陰陽道的術士,我只知道一個,但是……那個人不是已經早死了……”說到這裡,驀地想起方纔明崇儼所說“死而復生”的話。
阿弦戛然而止,睜大眸子看明崇儼:“難道你說的是……”
“阿倍廣目。”明崇儼長長地嘆息了聲。
***
屋內有瞬間的窒息。
阿弦小心地問道:“他不是已經死了,屍首都被先生燒化,已經被運回了倭國嗎?”
明崇儼面露愧慚之色:“其實,我瞞過了天下人,並沒有燒化其屍。”
阿弦目瞪口呆。
明崇儼道:“他先前曾跟我說過,若是不慎死在了大唐,唯一的心願就是有人將他的屍首完完整整地帶回倭國。我記得這件事,所以才網開一面,私下裡將他的屍首給了遣唐使的正使河內鯨。”
阿弦好不容易纔反應過來:“那你的意思,是阿倍廣目只是假死,又因爲知道你不忍燒化此人,所以才……他現在還在長安?沒回倭國嗎?”
明崇儼道:“我原本曾覺着他死的實在是太過突然,現在回想,應該是他一早就在算計。”
“但他……這是爲什麼?”
這會兒服侍之人進內,請明崇儼喝藥,明崇儼揮手讓他們退下,才又對阿弦道:“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他身世可憐麼?他的母親是大唐之人這是不錯的,但是……算來他的母親,是早先被廢的王皇后身旁的一名宮女,在皇后出事之前被放出宮去的,王皇后倒後,她擔心被武皇后追究,所以纔不惜答應了遣唐使的請求,跟他東渡去了倭國。”
阿弦更加瞠目結舌了。
明崇儼道:“她畢竟是王皇后的人,心底充滿了對皇帝跟皇后的怨恨,又因爲倭國的生活處處跟大唐不同,她心中極爲憂悶,雖然生下了阿倍廣目,對他卻並不親近,反而有些厭惡之意,阿倍廣目是個孝順之人,被叱罵責打都從無怨言,漸漸地,反而同其母一樣,唯一憎恨的就是大唐的皇帝跟皇后了。”
阿弦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明崇儼道:“原本我以爲他在大唐所做那些都只是被主神所迫,而且他的確留了線索等我發現,所以我纔對他心生憐惜,但現在我想,他跟主神之間,還說不定是如何呢。唉……”
阿弦道:“難道不是主神脅迫他,是他主導了一切?”
明崇儼搖頭:“總之此人實在是太可怕了,尤其是他現在隱在暗處行事,只怕會對二聖不利,從他先對我動手就能看出一二,他就是怕我在皇后身旁,會妨礙他行事,或許也怕我會看穿他的圖謀。”
阿弦道:“既然這樣,就該早點找到此人,將他繩之以法。”
明崇儼看着自己的肩頭,笑笑道:“他用桃木楔沾血,在我肩頭釘落,讓我暫時無法動用法術,你進來的時候難道沒發現,我的鬼使們都不在麼?”
阿弦正有些納悶,從進門到現在,竟沒有看見一個鬼使:“他們去哪裡了?”
明崇儼道:“我的靈力暫時被封印,無法驅使他們,他們就樂得四散了。”
明崇儼說罷自己的情形,又聽阿弦說了昨夜懷貞坊發生之事,隱隱震動:“事情絕不會如此巧合,也許真的是蕭子綺跟他聯手了。”
阿弦道:“現在公主也不見了,要如何是好?”
若是鬼使在的時候,明崇儼還可指揮他們四處探查,但是現在……
明崇儼道:“二聖對公主愛逾性命,如果蕭子綺真的這樣喪心病狂對公主下手的話,那可真是……偏偏現在我無法相助。”
阿弦只得安撫他道:“阿叔說按照他的爲人不會對公主如何,總之先生不必着急,先好好地休養,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阿弦同明崇儼說罷,起身告辭,明崇儼忽然說道:“我聽說你先前的預言有幾次屢屢出錯,當時誰也不知是怎麼回事,但是現在看來,也許是阿倍廣目暗中搗鬼。”
阿弦差點忘了這件事:“是他?”
明崇儼道:“你再理一理在你身上發生的事以及引發的後果,多半跟他脫不了干係,一日沒找到他,你就一日都不能放鬆大意。”
阿弦點頭:“是,我記住了。”
***
從明府出門,阿弦心事重重,沒想到同明崇儼一番詳談,會引出這樣驚人的內詳。阿倍廣目沒有死?沒有回倭國?他留在大唐到底想幹什麼,難道真如明崇儼所說,要向二聖報仇?
如果自己之前幾次預感出錯也都是他搗鬼,那麼,那個一直困擾阿弦卻猜不出的、背後相助周利貞做出種種惡行的人,必然也是他。
阿弦一邊思忖,一邊往回,曲池坊太過偏僻,她騎馬又走了半個時辰,才進了東市。
拐過東市,前方大理寺在望,阿弦昂首看了會兒,到底並沒有靠近。
崔曄先前叮囑過,讓她回南華坊崔府,但阿弦心裡仍覺着有些古怪,就仍是要先回懷貞坊。
玄影照例先跑了出來,昨夜它從崔府跟逢生一塊兒奔來“救駕”,幸而是夜間宵禁,看見的人極少,饒是如此,今日長安的人還議論紛紛,說昨夜聽見了虎嘯龍吟,又似貓兒打架等等,十分怪異。
今日天未明,崔府的虎奴就來帶了逢生回去,臨別,玄影跟逢生對了對鼻子,那小黑貓趴在旁邊,無精打采,經過昨夜那一場,小黑貓似乎受了傷,走起路來都磕磕絆絆,眼睛也沒了先前那樣靈動,看來頗爲可憐。
阿弦同玄影才進內,就發現府內氣氛不對,攔住一個丫頭詢問,那丫頭道:“小虞姐姐先前回來了,奇怪的是,還有個年青相公,生得極爲……”臉上一紅,不便再說下去。
阿弦疑惑入內,還未進堂下,就聽得裡頭虞娘子道:“你不必來了,我已決定留在女官身旁。你還是趁早回去,別叫人發現了,於你身上有妨礙。”
那人懇切地挽求道:“你不跟我回去,我一個人還有什麼意思?你要是真擔心我,就答應我。”
阿弦聽了這個聲音,想起來是在無愁山莊裡所見的那個戴着崑崙奴面具的青年,也正是郇王李素節。
阿弦聽他們兩人似有私事商談,本不想這會兒打擾,誰知玄影已忍不住探出頭去叫了聲。
屋內虞娘子即刻發現,忙道:“阿弦。”
阿弦這才邁步走了出來,正好廳內的青年也起身回頭,果然生得極爲清秀俊美,氣質溫柔而悒鬱。
郇王李素節看向阿弦,繼而行禮道:“女官。”
阿弦點點頭:“殿下。”
虞娘子在旁,頗爲尷尬。
阿弦反若無其事地對她道:“姐姐,怎麼也沒有茶招待貴客?”
虞娘子只得先退了備茶,阿弦請郇王落座,便開門見山道:“殿下幾時回來的?”
“今日一早才進城。”
阿弦道:“幸而如此。”
李素節疑惑:“您這是何意?”
阿弦道:“昨晚上蕭子綺在這裡鬧得天翻地覆,如果殿下是昨夜回來的,這嫌疑只怕跳進黃河洗不清。”
李素節臉色雪白:“舅……他做了什麼?”
阿弦道:“殿下當真絲毫不知道嗎?”
李素節搖頭:“我纔回來,還未曾見過他呢,更不知他住在哪裡,又怎知道他做了什麼?”
阿弦有些失望,她本想從李素節的嘴裡打聽蕭子綺的下落,也好找到太平,沒想到竟是如此答覆。
阿弦道:“殿下是從什麼時候跟蕭子綺交際親密的?”
李素節道:“是母妃……是她出事之後。怎麼了?”
“那殿下當然知道他在無愁山莊所做是爲了什麼了,殿下是默許的麼?”
李素節臉上泛紅,咬緊牙關顫聲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阿弦道:“我並不是質問殿下,也許殿下是身不由己,但是現在蕭子綺做的太過荒謬離譜,難保不會牽連殿下,你可知道,他把公主挾持了?”
李素節震驚:“你說的是太平嗎?”
就在阿弦跟郇王李素節對峙的時候,宮內含元殿,武后卻得了一個喜訊。
太平被救了出來,確切的說,並不算是“救”,至少據太平自己說,蕭子綺並沒有爲難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