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貞坊, 那黑貓重又變爲正常,旁邊玄影嗖地竄了過去,張口咬住它的脊背,叼着跑到旁邊去了。
逢生見了, 尾巴搖了搖,就也隨着調頭走開。
武后在旁邊將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 此刻疾步上前, 捧住阿弦的手,望着那血淋淋地傷口, 冷靜精幹如她,也忍不住心頭痛顫。
“你這傻孩子,這是做什麼?”雖是責備的口吻, 卻滿含痛惜。
阿弦道:“這不礙事,不用擔心。”
陳基跟桓彥範兩人在身後, 各自心有餘悸,桓彥範反應最快,道:“娘娘,不如早點回宮吧。”
武后望着阿弦受傷的手臂, 終於緩緩吐出一句:“不急。去找些傷藥來。”
桓彥範點點頭,對陳基道:“陳將軍在此看守,我出去瞧瞧。”
陳基垂首答應, 桓彥範出了門,往前而去,才走兩三步, 就見牛公公跟兩個侍衛跌跌撞撞地跑了來,身上臉上都帶傷痕,牛公公聲都變了:“小桓!娘娘怎麼樣?”又道:“方纔不知哪裡來了一大羣的野貓,瘋了似的見人就抓咬,幾乎都把人吃了。”
那左衛將軍擦擦臉上的鮮血,氣喘吁吁道:“幸虧不知從哪裡來了一隻老虎,衝散了那些野貓,不然我們就真的性命不保了。不知皇后如何?”
桓彥範道:“放心,娘娘鳳儀無礙,只是女官受了點傷,要些傷藥。”
這畢竟不是宮裡,牛公公就叫把這府裡的下人放出來,快讓他們取傷藥。自己卻一溜小跑地去見武后。
牛公公跑到阿弦的臥房,卻見陳基手按劍柄站在門口,身上也掛着彩,牛公公吃了一驚,先歪頭看看屋裡,又小聲道:“將軍傷的不輕呀!”
陳基胸口被狠狠地抓了一記,此刻已疼得麻木了,見牛公公擔心便一笑:“幸虧娘娘無礙,我這點傷其實不算什麼。”
“今夜晚真是有些邪門,”牛公公又悄悄地問:“娘娘在裡頭跟女官說話?”
陳基點頭道:“公公還是稍後再進去。”
不多時,府裡的下人送了傷藥來,桓彥範也隨着回來,因跟隨的侍衛多半都負了傷,先前已經命人到藥館取藥,又派人回宮傳信,多傳了一批禁衛跟御醫前來。
桓彥範知道陳基受傷不輕,就叫他先去敷藥,自己守在門外,陳基遲疑了一下,略看一眼屋內,終於還是去了。
剩下桓彥範跟牛公公兩個在門口,牛公公道:“小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桓彥範道:“這個不太好說,且還是等娘娘吩咐吧。”
牛公公是伺候武后的近身老人,當然知道當年的故事,又且明白武后忌憚貓,在外間見那些野貓出沒,心裡已經猜疑了,見桓彥範諱莫如深,倒也明白。
於是點點頭,不再追問,只小聲衝內道:“娘娘,傷藥來了。”
裡頭武后道:“進來吧。”
牛公公腳下無聲入內,擡頭看時,見阿弦袖子擼起,露出底下四個血洞,血把袍子都染溼大片,牛公公臉色煞白:“怎麼傷的這個樣?”
武后見他帽子歪戴,臉頰帶傷,袍子破碎,自然知道外間的人也遭了襲。
武后不答,桓彥範把命人回宮請御醫以及調撥侍衛的話又說了,武后道:“可別驚動了陛下。”
桓彥範道:“已經特意囑咐過了。”
武后點點頭:“再去南衙傳命,城內加緊巡防,看見可疑人等一概拿下。”
桓彥範領命往外,還未出門,就見崔曄迎面而來,臉色凝重。
兩人目光相對,卻並沒說什麼,桓彥範向着他行了個禮,就仍是出外叫人傳令去了。
崔曄往內,門口略一站,隱約看見裡頭武后好似跟阿弦說話。
牛公公離的遠些,一眼看見崔曄,忙道:“天官來了。”
武后擡頭看見:“來的正好,快請進來。”
崔曄拱手行了一禮,邁步入內的瞬間終於看清,原來阿弦受了傷,此刻臉色才爲之一變。
武后道:“你怎麼這時侯來了?”
崔曄忍不住瞥着阿弦的手臂,道:“今夜事多,聽說阿弦忽然回懷貞坊,生怕有事所以想來探望。”
武后道:“今夜果然是事多的很,你大概也聽說了,這裡發生的奇事。”
崔曄道:“是。另外,臣在路上也遇到了一個人。”
“哦?是誰?”
崔曄一頓,繼而回答道:“是蕭子綺,他還說了一件事。”
武后道:“何事?”
崔曄道:“他並未明說,但是聽他的意思,好像是跟太平公主有關。”
武后神情立變,猛地站起身來:“什麼?太平怎麼了?”阿弦也驚得睜大雙眼。
崔曄道:“臣不能確定,娘娘可以派人回宮看一看,倘若殿下仍在宮中,也許是對方的疑兵之計。”
武后手握成拳,回頭看一眼阿弦。
阿弦的心意卻跟她一樣,都極爲擔心太平,忙道:“娘娘還是快些回宮吧。”
武后心中極爲煎熬,一面擔心太平,但另一面,卻不捨的立刻離開阿弦。
但終究是要決斷的,武后皺了皺眉,終於道:“好,太平年幼,這兩日對她疏於理會……我該回去看看,幸好天官來了,你幫我好好照料阿弦。其他的事就先不用理會了。”
崔曄道:“是。”
武后雖下定決心要回宮,卻仍轉回身子,她小心地握住阿弦的手:“待會兒御醫會來,你好生聽話,早早地把傷養好。改天……咱們到宮裡相見。”
阿弦道:“好。”
武后眼中光芒涌動,終於伸出手臂,輕輕地將她抱了一抱,卻又很快放開,轉身出門去了。
阿弦轉頭看着,忍不住走了一步,卻又停住。
崔曄恭送武后出門的當兒,阿弦走過來道:“阿叔,你幫我送一送娘娘吧,今晚上的事很詭異,我怕蕭子綺還有別的安排。”
崔曄本想說蕭子綺被他所傷,應該沒有後招了,可是卻瞭解阿弦的心意,他看着阿弦手上的傷:“怎麼又傷的如此?”
阿弦道:“不礙事的,待會兒御醫會來,你快去。”
崔曄嘆了聲,把她的頭輕輕地往胸口攬着靠了靠:“等我,很快回來。”
***
崔曄出門的時候,武后已經上了車駕,桓彥範道:“天官要相送麼?”
武后回身看了眼,正要叫他回去,崔曄道:“是阿弦讓我相送娘娘。”
武后心頭悸動,目光透過夜色看向屋內,彷彿看到那個小小地身影佇立在門口正依依凝望。
眼睛有些溼潤,武后一笑,轉身進了車駕。
路上已經宵禁,因先前的旨意,巡邏的禁軍加了數倍,不多時馬車到了宮門口,將入宮的時候,武后叫停了停:“崔卿。”
崔曄上前,夜色裡,武后看了他片刻,終於道:“我知道這蕭子綺,之前跟你的交情很好,他在長安,你……之前知不知情?”
崔曄早知武后會對這個起疑心,道:“臣知道,曾暗中跟他接觸過,本想讓他知難而退,卻沒想到,他如此死心不改。”
武后道:“你既然知道這逆臣回了長安,爲何不向我稟報?”
崔曄頓了頓:“是臣婦人之仁,請娘娘責罰。”
夜影中,武后嘆息了聲:“好了,我並不是要質問你什麼,何況阿弦已經跟我說了,是她不想你告訴我的,並不是你的主意。”
崔曄詫異擡頭,武后道:“你快些回去吧,今晚上……那孩子受了傷,你好生地照看好她就是了,我只望她能夠……”武后竟有些說不下去,脣角微動,卻無聲。
最終,武后轉頭看向前方,重又恢復了昔日面色冷然的樣子:“回宮。”
崔曄目送武后一行入宮,心裡想着武后那句話。
當初蕭子綺重回長安,阿弦問他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武后,是崔曄勸她先不要說明,畢竟這件事非蕭子綺一人生死,而是事關剩下的所有蕭氏族人,阿弦畢竟心慈,便答應了交給他處理。
卻想不到,在武后面前,阿弦竟把這件事攬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崔曄擡頭看了看天色,經過這番鬧騰,已近子時,彎月如纖眉,星子疏淡,秋夜本有幾分冷意,崔曄的心頭卻一團小小地暖,又是愧疚,又是感念。
他翻身上馬,往懷貞坊急急返回。
方纔武后跟阿弦在懷貞坊的臥房裡,武后執手相看身邊的少女,從最初當她是男兒身,到最後任用女官,武后卻幾乎並沒有格外認真仔細地看明白眼前這個人,只是籠統地覺着這孩子,能幹,倔強,有些硬朗,彷彿不怕苦也不知道疼,可以是個很好、很好的棋子或者兵器。
可是……
就像是因果一樣,她冷酷無情任用、對待的這個人,竟是她心中那碰不得的隱痛所在。
彷彿所有的無心,冷硬,現在都反噬到了她自己的身上,心竟翻天覆地,疼得厲害,依稀就如同當初失去那個孩子時候的感覺。
“是不是很疼?”武后問。
原本她從不關心別人疼不疼,就連生死對她來說也是尋常之事,她關心的,是能不能爲我所用,又能用到何種極至。
阿弦道:“不疼。”
武后啞然,她突然想起了很多往事,很多阿弦曾受過的傷,從小到大放逐在外,所受的傷又何止這一點,興許……不是不疼,而是習慣了疼。
幾乎當場落下淚來。武后勉強地悄然嚥了口氣:“對了,蕭子綺……你怎麼知道這個人?那隻貓又是怎麼回事?”
如果提起蕭子綺,自然要提起無愁山莊,此事崔曄並沒有告訴武后,便是怕另生枝節。
阿弦不想欺騙武后,卻也不想對崔曄有礙,就道:“先前我跟這個人有過一面之緣,那隻貓也是他送給我的,我見它小而可愛,就留下了,沒想到……”
武后想到夢中所見,道:“這個人老奸巨猾,只怕是騙過了你。但是此人危險之極,以後他若出現,你一定要警惕。”
阿弦答應,心裡有些愧疚,畢竟並未跟武后說明全部。
武后又問道:“你知不知道,蕭子綺跟崔曄,原先交情是很好的。”
阿弦心頭微震,武后道:“蕭子綺在長安,崔曄知可知?”
阿弦對上武后的雙眼,終於說:“他是知道的。”
武后眉峰一蹙,阿弦又道:“阿叔本來想跟您說,只是、只是我怕……我怕您會遷怒蕭家的人,所以勸阿叔不要說。阿叔也答應了我會制止蕭子綺。”
先前阿弦還曾爲王皇后跟蕭淑妃求情,想武后還她們清白,如果說阿弦慈心如此,倒也說得通。武后嘆道:“不妨事,你又怎知道蕭子綺是這樣可怕呢?不過你瞧,你對敵人仁慈,敵人卻會以千百倍的狠毒對你。”
這一句,別有深意。武后卻明白阿弦的心性跟自己不同,便不勉強再跟她說這些。
目光一動,武后看見散落地上的阿弦的衣裙,便俯身撿了起來,她笑了笑,對阿弦道:“今夜我本沒有見到蕭子綺,但奇怪的是,我又見到了他。”
阿弦不解,武后就把自己在此做了一夢的事告訴了阿弦,只是掠過了自己被貓兒所噬那一節。
阿弦也不明白武后何以會做這種類似預言似的夢,簡直跟她之能異曲同工。武后卻微笑道:“我想着大概就是母女連心,心有靈犀故而感應吧。”
當時她爲阿絃動容,抱着她的衣裳不由睡着,卻得這夢,此種說法,倒也未嘗不可能。
車進皇宮。
車中,武后回想先前跟阿弦的相處,緩緩閉上雙眼,淚沿着鬢角如斷線的珠子般滑落。
或許只有在這瞬間,對武后而言,她纔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母親,可以任由自己對孩子的疼愛,不捨,猶如淚水一樣奔涌而出,但一旦她回到了宮殿之中,坐在屬於她自己的位子上,她就得壓住那些本該的天性,讓自己做一個天底下最理智冷靜的人。
一個“人”,不是女人,也不是母親。
作者有話要說: 唉,我的淚,這兩天身體一直不舒服,心理似乎也脆弱很多。
然後有一件半巧合的事,昨天寫到武后被貓兒……播放器裡忽然雄壯威武地傳出《武則天》的歌……咳,幸而只是“夢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