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四章 鹽

徐子先指着腳下的海灘,笑着對魏翼道:“這裡就是鹽場,嗯,咱們的鹽場。”

魏翼已經沒有這方面的麻煩了,接近月底,他的休沐日有兩天,加上政務清簡,準確的說是沒有什麼急着要辦的政務,澎湖距離東藩這邊不過幾十里水程,魏翼要了一艘小哨船,單桅獨帆,飄然過海,兩個時辰不到,他便從澎湖縣衙抵達東藩。

魏翼至東藩的第一時間便知道徐子先在出巡,在他趕上巡行隊伍後,林紹宗將他帶到徐子先身邊。

眼前是一片荒蕪,但在海灘和岸邊有一排房舍,還有大片的爐竈,還有堆積成山的乾柴。

魏翼使勁搖頭,忍着笑道:“上個月明達你給我寫信,當時不是說要圍海曬鹽?我看你的信,笑了半個時辰才停下來。後來我想起你什麼事都做的成,我又後悔了,笑自己笑了半個時辰。再下來我叫下人磨了墨,寫了封信給子張兄,然後一邊寫又一邊狂笑,這事太可樂了。現在你給我看這個煮鹽的鹽場,你這玩笑開的太大了。”

魏翼說話的時候,徐子先自己也是笑了不停,也是一副樂不可支的樣子。

陳佐才,林紹宗等人俱是微笑起來。

南安侯威權漸重,不僅在島上有崇高的威望,而且威儀也是越來越重。

除了少數幾個人之外,大半的人都稱徐子先爲君侯,能稱呼他表字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

甚至連陳篤中,雖然在此前的移交諸事上都相當配合,但隨着威權被削,所有的權力蕩然無存,原本徐子先稱其爲九叔,陳篤中稱徐子先的表字,現在見了面,也就是淡淡的叫一聲君侯就罷了。

人越是往高位走,則朋友越少,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

少年的朋友不同,徐子先和魏翼,徐行偉的友翼來自十二三歲的少年時,那時候的友情沒有什麼雜質,哪怕是宗室或勳貴士紳家族出身,彼此間還是少了很多計較,只是純粹的友誼而已。

徐子先有小妹和秀娘爲伴,內宅裡是叫他休息放鬆的地方,但在外面,能叫他感受到純粹的友誼的人,已經不超過一掌之數了。

“看到那一片海灘沒有?”徐子先指着大片的用磚石圍起來的海灘,說道:“那是滷水池,那是引水池,那是化晶池,我們把海水不斷引進來,點滷,然後再曬乾,引水,攪拌,曬乾,最後出鹽。你來的正好,這兩天差不多就能出鹽了。”

魏翼順着徐子先的手指看過去,發覺海邊好幾裡的地方都被磚石結構給包圍起來了。

鹽池有高有低,在低的地方已經有了明顯的白色痕跡,按徐子先的介紹,那裡就是已經半結晶化的海水了。

“重要的就是太陽的陽光折射,風,還有水,還有不停的攪拌,其實是很簡單的事,只是在此之前沒有人想到。”徐子先臉上有一些得意之色,在這個時候肯定是沒有曬鹽法的,曬鹽法在歷史上是南宋末和明初時小規模使用,到明中後期纔有推廣。

但曬鹽法有侷限性,到萬曆年間才小有推進,其後朝廷和官府並沒有推進的意思,其後的清季也是如此。

到現代,在海邊用曬鹽法才成爲主流的取鹽法,這實在是一件叫人遺憾的事情。

煎鹽法和曬鹽法之比較起來相差太遠了。

按照種類劃分,在明代,鹽有海鹽、井鹽、池鹽、硝鹽、河鹽、岩鹽等六種,其中海鹽產量爲諸鹽之冠。明代主要有長蘆、山東、兩浙、兩淮、福建、廣東等海鹽產區。明代海鹽的製作方法有煎鹽法和曬鹽法兩種。

徐子先考慮過這事,最後感覺就是,用幾百斤的大鍋煮鹽煎鹽,官府易於控制官鹽,杜絕私鹽,要是曬鹽法普及了,海邊的百姓都可以隨意得鹽,官府怎麼控制產量和營銷呢?

“煮鹽煎鹽,就是眼前這些辦法,用盤鐵,鐵鍋,每丁每日夜不停可得三十斤,”徐子先繼續道:“鹽鐵專售,後來將鐵放開,鹽卻一直沒有。曬鹽法,我考察了一下,此前有小規模的推行,後來都陸續放棄了。朝廷明知可以用這種省人力,省鐵料,省柴薪的辦法,卻不肯推廣,燕客,你以爲如何?”

魏翼笑了笑,說道:“鐵盤重過萬斤,鐵鍋重過百斤,而且朝廷有嚴令,任何鐵場,礦山,私鑄鐵盤,鐵鍋者,絞。在此嚴令之下,誰敢擅作非爲?近幾十年,私鹽猖獗,主因還是朝廷威權漸失,而且苛捐雜稅壓榨細民,以致民不聊生。百姓活不下去了,自然是寧願拿腦袋來冒險。哪怕是二十年前,鹽法還是相當成功。朝廷一年一億多貫的收入,在鹽法上是每年最少過千萬貫,哪怕是現在私鹽猖獗亦是如此。”

“那是朝廷提升了鹽價所致。”徐子先道:“文宗年間,鹽價還在一斤四文到六文,成宗年間漲到十餘文,現在細鹽已經到四十文一斤,黑鹽餅都得二十文一斤。私鹽成本在三四文一斤,是因爲鐵具要加價購買,還要隱匿行事,就算如此,私鹽賣二十文一斤都是暴利,朝廷一年最少要砍幾百顆鹽販子的腦袋,還是屢禁不止,何也?利潤太多,以致無法禁絕。現在鹽價騰貴,百姓大半是吃不起細鹽,多半用黑鹽,有砂礫於其中,粗劣不堪,就算是這樣也是往鍋裡放一點就行。我在福建路時,那些赤貧之家的婦人,小腿粗的如腰身一般,按一下便是一個坑,什麼原因,就是缺鹽?那些黑鹽根本就不能當鹽來用,何況還不敢放足。”

魏翼默然點頭,說道:“還好澎湖人不至於缺鹽,隨便抓幾隻海魚煮一煮,鹽份就補足了。”

“但不是人人都有這樣的機會。”徐子先道:“人人都以爲福建路近海,所以就有足夠的鹽?那是笑話了。我這邊叫人煎鹽,對照鹽池,便知優劣。朝廷爲了斂財,二百多年不用曬鹽法,簡直是一種罪過!”

徐子先有一點憤怒,不,其實是很憤怒。

煎鹽煮煮團鹽,辦法很多,但產量就是不高。

一戶人家晝夜不停,一天出鹽不過幾十斤。

還得浪費多少柴薪,污染環境大氣,另外還要大量的生鐵來支持煎鹽的器具。

人力物力財力耗費極大,出產很小,這樣的做法並不是因爲找不到更好的辦法,而是爲了滿足統治者們的需要。

從人類開始結伴互助開始,身高體壯的佔據了話語權,那時候還相對公平,因爲高大有力膽壯的男子獲得更多的獵物,他們可以成爲酋長,獲得對部落的支配權。

人們分配獵物,分配果實,酋長們獲得最好的一份。

人們交易,狩獵的部落將獵物拿出來,與擅長採摘的部落換取果實。海邊的部落用魚來換肉,有肉的拿出來換糧食。

這也很公平。

後來人們發覺可以採集貝類當成一種等價貨物,用貝類來促進更大範圍,更多種類的物資交易。

再下來酋長們年老體衰後不再退位,他們用貨幣買通那些身強體壯的戰士,叫他們保護自己,同時把酋長的位置一代代的傳給自己的子孫。

然後這些人被稱爲貴族,他們將權益傳給自己的子孫,自己也是終身享用,他們和部落的巫師合作,編造出很多神話來維繫這種不合理的制度,接着他們被冠以很多好聽的名號,公,侯,伯,王,最終成爲皇帝。

這很不公平也不合理,在一代代的王朝之下有太平盛世,似乎人人都過的挺好,但酋長們的利益始終是被放在第一位。

當百姓們沒有辦法遏制上層的貪慾時,指望酋長們自己讓渡權力和利益,這根本就不現實。

就以現在的情形來說,對大魏的高層們來說,鹽利纔是第一位的,其餘的都是虛假的東西。什麼人心,什麼百姓的利益,都抵不過一年千萬貫的收益。

哪怕現在私鹽猖獗,一年處死幾百上千的私鹽販子,朝廷的收益始終還是在千萬貫以上。

至於百姓身上是否浮腫,孩童是不是因爲缺鹽而長成了大脖子,對這些事,又有誰會真的關心,誰會真的在意呢?

憤怒無濟於事,事實上此前的徐子先也沒有過多關注過這些事。

他生在侯府,雖然南安侯府是有名的破落戶國侯,但徐子先從小到大也沒有缺過衣食,他吃的很好,每餐都有魚有肉,他也有錦袍可穿,事實上一年四季總有幾個件袍服換着穿。

南安侯府再落魄,生活水準仍然遠在普通人之上,更不要說那些赤貧之家相比了。

此前的徐子先不會把自己放在百姓的角度來考慮問題,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而現在的徐子先可以,甚至除了憤怒之外,他也有解決問題的辦法,眼前大片的鹽池就是明證。

圍海造鹽田並不是沒有本錢,眼前的這鹽田投了上千貫,還只是諸多鹽場中的一個,將來可能要投十幾二十個,甚至更多。

“我的鹽夫,平均算來一天能出鹽好幾百斤,一個是幾百斤,十個幾千斤,百個幾萬斤,千個幾十萬斤。我有足夠大的海灘,足夠多的滷水,足夠大的化晶池。如果一天幾十萬斤,上百萬斤,這是多少錢?”徐子先笑了笑,對魏翼道:“但是我不能做的太過分了,大魏私鹽市場大約是四五百萬貫,最多不超過六百萬,我把價格下調些,用官鹽最好的質量,賣私鹽的價,私鹽會被掃的無地藏身失去利潤空間,對朝廷無害。但如果我一年賣過千萬貫的鹽,搶的就是官鹽的市場,不,其實官鹽還是會大受影響,但影響不能太大,不能超過二百萬貫以上。所以我會向荊湖雲貴兩廣福建這些地方銷售,這裡的私鹽最多,官鹽原本就不怎麼賣的動。買、官鹽鹽的,是貴人,官吏,士紳,豪商,他們不值得省那幾十文的鹽錢。一個成年男子,一天六克鹽就足夠了,一斤鹽夠一百人吃一天了,我就是把鹽賣一百文一斤,對這些人也沒甚影響。我要幫助的,也要賺錢的就是最貧苦的百姓,原本他們也不會買、官鹽鹽。嗯,就是這樣辦。”

魏翼沒有多說,他只是在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對着徐子先道:“急民所需,想民所想,明達你原本就是這樣的人,無需多說。”

“嗯,我感覺放鬆多了。”徐子先笑了笑,說道:“我此前太緊張了,變化永遠比計劃來的多,我們要在最短的時間做最多的事,實在是有些捉襟見肘。如果鹽田這事做成了,實在是……實在是減輕了我太多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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