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森有些失態。下巴微微耷拉下來,並不誇張,但卻無法合攏,滿臉的錯愕、震驚、意外和困惑在緩緩駐留,揮之不去,也無法收斂。
視線之中,藍禮獨自一人坐在練習室之中,眼前擺放着啞鼓,用身體抵着,旁邊的節拍器正在嗒嗒嗒地響動着,雙手持着鼓槌,正在專心致志地投入練習之中;而且,不是什麼高難度練習,就是最最基本的六十。
不疾不徐,不慌不忙,沉穩有力。
可以明顯地感覺到,藍禮正在調整自己的擊鼓力道和動作,通過手腕、指尖以及身體的細微調整,在擊打過程中,維持一個更加均勻也更加穩定的持續力量輸出,確保每一次擊打的音色更加飽滿、音質更加厚實。
這是一個非常困難也非常枯燥的練習過程。
練習的同時,必須保持高度注意力,一邊捕捉節拍器的聲音,一邊捕捉自己擊鼓的聲音,在確保節奏正確的同時,還必須識別出自己力道以及控制的變換所導致的鼓點差別,進而做出一點一點地細緻調整。
正是因爲如此,只能用最基礎的六十來練習。一旦速度提升起來之後,細節的流失就會變得快速而錯雜起來,很難做出準確的判斷,更不要說局部性的細節調整了。當然,基本功完完全全紮實下來之後,可以慢慢地提升到一百、一百二十來進一步加深自己的控制力;而後,難度一點一點地提升。
不要說業餘愛好者了,即使是真正的專業鼓手,現在能夠靜下心來慢慢打磨技術的也同樣屈指可數。約翰森自己經歷過這樣的階段,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知道其中的枯燥和乏味、痛苦和折磨,輕而易舉就可以讓人崩潰。
更何況,現在整個時代整個社會都越來越煩躁,腳踏實地地打磨基本功,着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現在,藍禮-霍爾?
約翰森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旁邊是不是有攝像機正在記錄?這可能是一場真人秀,又或者是一部紀錄片,藍禮正在將自己的學習過程展示出來,再次成爲塑造形象的一部分,所有一切都是關於宣傳和商業利益的,
上上下下,前後左右,約翰森全程尋找了一圈,卻沒有尋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你的脖子不舒服?爲什麼像一個神經病一樣扭動自己的腦袋?還是說,夜幕還沒有降臨就已經開始飲用酒精了?”
走廊裡響起了一個打趣的聲音,約翰森慌張地收回視線,轉頭看了過去,注意到來人,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勞拉,你知道這件事嗎?有人租賃了這間練習室?還是說,他只是看到練習室沒有人,自己闖進去的?等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約翰森有些語無倫次,詢問的話語也沒有一箇中心內容,只是一股腦地把疑問全部都拋了出來,卻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詢問什麼。
勞拉-弗羅斯特(Lara-Frost)是紐約大學音樂學院的學生,同時也是學生會的幹部,這一棟教學樓的練習室對外租賃工作,勞拉都是知道的,有時候還會負責檔期和日程的安排,現在作爲詢問對象,着實是再合適不過了。
“誰?”勞拉往前走了半步,探出頭望了過去,“哦,藍禮?咦,你不知道嗎?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現在不是正在上你的課嗎?我還以爲是你的囑咐和要求呢。”
勞拉流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但還是善意地解釋到,“現在,除了每一天的固定課程之外,他另外還預定了四個小時的練習室時間,上午兩個小時,下午課程結束之後兩個小時。”
什麼?約翰森完完全全驚呆了,腦海之中無論如何思考都無法尋找到一個合適準確的答案,下意識地脫口而出,“爲什麼呢?”
是呀,爲什麼呢?
“哈,前天我也問了藍禮這個問題。”勞拉歡快地笑了起來,“他半開玩笑地說,他準備考茱莉亞學院,但發現自己的才能不夠,所以決定臨時衝刺看看,希望能夠在入學考試之上一鳴驚人。他真是一個幽默的傢伙,不是嗎?”
隨後,勞拉就察覺到了約翰森滿臉驚詫的表情,她立刻就解讀了出來,“你不覺得嗎?還是說同性相斥?我每一次和藍禮交談,他都非常和善親近,我詢問了他關於舞臺演出的一些意見,他都給予了有趣的反饋。可惜的是,他需要專注於練習,我們的交談時間太短了,否則應該可以有更多收穫的。”
約翰森覺得自己的腦容量有些不夠,意外的部分着實太多了,以至於他不知道到底應該從哪裡開始驚訝,又從哪裡開始問起。
“……每天四個小時?”憋了許久,最後約翰森脫口而出了第一個想法。
勞拉點點頭給予了肯定,“每天四個小時。”
約翰森突然就感覺到了一股羞愧的憤怒。
每一天,藍禮都在加班加點地訓練,卻從來不曾說出口;然後每一次上課,他都在持續不斷地強調着基本功,高高在上地教育藍禮;最後,藍禮的變速鼓點練習表現得如此出色,甚至堪稱是完美,他以爲是自己的功勞,但其實不是。
連續七天的啞鼓練習,而且是每天八個小時的啞鼓練習。這一份專業和投入,絕對堪稱是駭人聽聞。對於任何一位初學者來說都是。
“他是故意的。”約翰森的想法就這樣衝破了理智束縛,爆發開來,“每一天暗地裡進行加練,然後在上課的時候表現出色,有意識地羞辱我,讓我看起來像是小丑一般,在那裡嘰嘰歪歪地說個不停,而他就在旁邊看我的笑話。他就是故意的!”
“這就是一場秀,一場表演秀!上帝!就連在生活之中都沒有一絲一毫的真實,從裡到外都是一個表演者。他就在期待着現在這一幕,對吧?期待着有人驚歎,期待着有人羞愧,期待着有人再次表示他的形象是多麼的高大光輝!”
約翰森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他只是一股腦地把所有想法都傾倒了出來,滔滔不絕。
勞拉微微愣了愣,約翰森的爆發完全沒有任何預警,也沒有任何脈絡。
她根本不知道約翰森和藍禮之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道約翰森的話語背後到底指代什麼,但遲疑了片刻,她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約翰森,雖然這樣說非常失禮,但事實就是,你和我什麼都不是,我們對於藍禮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也根本不重要,他沒有必要刻意針對你,針對我,他也沒有必要爲了我們做一場秀,我們沒有想象中的那麼重要。”
約翰森的眼睛猛地瞪大起來,無比憤怒地看向了勞拉。
勞拉舉起了雙手做出了一個投降的姿勢,表示自己沒有惡意,但她還是堅持己見地說道,“更重要的是,藍禮學習架子鼓,基本功練習全部都是他自願的,而不是爲了某一次的逞強好勝,然後就花費八個小時的時間在這裡學習架子鼓。”
“我不認爲藍禮是這樣的人,他也沒有必要。如果他想要針對任何人,我想,以他現在的位置來說,這是一件無比簡單的事情。”勞拉聳了聳肩,輕描淡寫地說道。
但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她和他兩個人都不是什麼重要角色,藍禮根本沒有必要大張旗鼓地針對他們,隨便一項成就或者一部作品,就足以讓他們喘不過氣來了。
這句話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因爲太過傷人,也太過真實。
“但……但是……”約翰森也不知道自己在堅持什麼,他只是感覺到一股憤怒和煩躁,難以抑制地翻涌着,試圖宣泄出來,卻死死地卡在了喉嚨裡,那股燥熱的窒息感一點一點變得清晰起來,幾乎就要爆炸。
勞拉不想要再繼續爭辯下去,朝着約翰森露出了一個禮貌的笑容,“我還有事,改天見面再聊。”說完之後,勞拉就轉身離開了,走到了走廊拐角處,她又停了下來,補充說道,“對了,不用擔心設備和燈光,離開之前,藍禮都會打理好的。”
隨後,揚長而去。
約翰森停留在了原地,洶涌情緒在左衝右撞着,尋找不到一個出口。
最後的最後,視線還是透過窗戶落在了藍禮身上;藍禮依舊沉浸在練習之中,專心致志、心無旁騖,沒有受到任何打擾,那股專注的眼神完完全全沉浸在了基本功的世界之中。整個練習室就形成了一個小小的世界,將其他所有人都隔絕在外。
一切都是關於基本功的,也只是關於基本功的。
這讓約翰森感覺到自己無比渺小,正如勞拉所說,他們之於藍禮來說,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也沒有任何分量;而他的斤斤計較只是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卑微和愚蠢而已。那股恥辱感和羞愧感從腳底板席捲而至,整個頭皮都開始發麻起來,以至於四肢都微微麻痹。
果然,藍禮就是一個無法讓人喜歡的人。
如果可以的話,他現在就想要揮舞着拳頭,狠狠地教訓藍禮一頓,一拳接着一拳地打碎那張完美的面容,揭開掩飾在面具底下的真面目,把自己的負面情緒全部宣泄出來。
但這僅僅只是幻想而已。於是,他就轉過身,大步大步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