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喜歡這個劇本,非常喜歡這個故事,也非常喜歡這個角色。我告訴我自己,如果錯過這個項目,我肯定會後悔的。所以,我竭盡全力,就是希望我可以成爲這部作品中的一員,這是我的榮幸。”
藍禮侃侃而談,傑夫靜靜注視。
慢慢地,傑夫的嘴角就輕輕上揚起來,藍禮那誠懇的話語是如此專注、如此投入,絲毫聽不出來話語裡的客套和敷衍,但話語內容卻是標準的新聞發佈會模板,可以適用於“明日邊緣”,卻也可以適用於在這之外的每一部電影、每一個角色。
藍禮的意思表達得足夠清楚了,可是傑夫卻假裝沒有聽出其中的深意,認真地說道,“你的意思是,你對’明日邊緣’這個劇本並不滿意?”
新聞發佈會的套路所隱藏的嘲諷,其實就是對商業電影千篇一律的劇本、角色、模板所表示的不滿。但,“明日邊緣”卻是上過黑名單的劇本,質量得到了業內人士的一衆認可,難道,這還不夠出色嗎?
“呵呵。”藍禮輕笑了起來,不過,他卻沒有辯解,而是點點頭表示了肯定,如此誠實的回答反而是讓傑夫眼底流露出了一絲玩味,“這是一個很優秀的劇本,我認爲它是’出色’的,但,它卻不是‘盜夢空間’。”
就藍禮個人而言,二十一世紀第二個十年裡,商業和藝術結合最爲出色的作品就是“盜夢空間”,其次是“瘋狂的麥克斯:狂暴之路”。即使是克里斯托弗-諾蘭的導演作品,藍禮對“盜夢空間”的喜愛也超過了“蝙蝠俠前傳:黑暗騎士”。
在專業人士的眼中,“盜夢空間”的商業元素還是太重了,藝術價值遠遠沒有“黑暗騎士”來得高。後者對正義和邪惡的探討、善與惡之間的抉擇,絕對堪稱影史經典,前者則欠缺了這種哲學思考的琢磨和昇華,但藍禮更加偏愛“盜夢空間”,原因恰恰就是如此:
“盜夢空間”就是一部商業電影,它需要更多的商業元素。而這部作品的優秀之處就在於,對於夢境和現實的探討,尤其是對每個承受傷痛、承受家庭破碎的靈魂來說,情感的依託和回憶的價值往往超乎想象,結尾那一幕遊走於虛幻與現實之間的懸念,成爲了點睛之筆。它的藝術價值不多,也不深,對於商業電影卻已經足夠。
“明日邊緣”的優點在於,商業元素佔據了絕對主角;缺點則在於,藝術部分未能提煉。所以,這是一部商業與藝術出色結合的作品,但商業元素佔據了絕對的領導地位。無論是上一世湯姆-克魯斯的版本,還是現在藍禮手中的劇本初稿版本,都是如此。
傑夫沒有出聲,突兀地打斷了談話節奏,放任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沉默下來,視線一動不動地鎖定住藍禮,那咄咄逼人的眼神足以讓人覺得焦躁不安,但藍禮卻不慌不忙,怡然自得地迎向了傑夫的視線,也就這樣放任尷尬而尖銳的氣氛蔓延開來。
忽的,傑夫就露出了一抹笑容,“如此狂妄自大,如此自以爲是,這對於新人來說,可不是好事。難道你就不擔心,我直接把你趕出去嗎?”
藍禮輕輕扯了扯嘴角,輕笑地說道,“那就是我的策略失誤了。”沒有反駁,而是坦然,甚至還帶着一絲戲謔。
“呵。”傑夫沒有忍住,一下就笑了起來。如此坦然地承認剛纔所有一切都是策略,如此試鏡的演員,估計整個好萊塢也就僅此一家了。這種狡黠,這種睿智,這種不羈,真是讓人耳目一新,即使是布拉德-皮特身上都沒有看到過。“這也是策略之一嗎?”
藍禮聳了聳肩,但笑不語。
“哈哈。”傑夫笑得更加開心了,“那麼就讓我們來談談,你覺得’明日邊緣’這個劇本,還有什麼差距?”
藍禮眉尾輕輕一挑,有些意外。
因爲傑夫不是電影製作人員,他不是導演不是編劇不是製作人,他就是一個商人,最多就是一個電影愛好者,和藍禮上一世是一樣的。現在,在試鏡過程中,傑夫卻要和自己討論劇本?倒不是說傑夫不夠資格——每一個電影愛好者都有資格發表自己對作品的看法,而是藍禮以爲,今天的試鏡會是其他內容。至於劇本討論,導演或者編劇會更加在意。
但這樣的意外也僅僅持續了片刻,隨即藍禮就坐直了身體,擺正了姿態,斟酌了一下自己的話語,“你以前玩過任天堂嗎?”
第一個問題就讓傑夫愣了愣。藍禮不太確定傑夫的年齡,是否經歷過任天堂風靡全球的那個階段,所以開篇就問了一句。
傑夫停頓了片刻,好奇心再次上揚起來,點點頭表示了肯定。
藍禮露出了笑容,“我們在玩遊戲的時候,角色的每一次死亡,我們都可以重頭開始。第一次、第二次,從不懂到熟練,不斷摸索,一直到我們成功闖關爲止。在這個過程,每一次失敗的感受都可能不同,第一次失敗可能產生新奇感,第二次失敗可能開始研究,第三次失敗開始激起了好勝心,第十次失敗可能開始煩躁,第二十次失敗可能想要放棄,有的人可能會一直玩到過關位置,有的人則不會。但,真正闖關的時候,那是什麼感覺?”
“勝利!”傑夫脫口而出,
藍禮點點頭表示了肯定,“勝利的喜悅,闖關的喜悅,那種情緒是難以表達的。從某種角度來說,這種快/感也就是我們玩遊戲的初衷。但,經歷過一關之後,還有下一關;一個遊戲通關之後,還有另外一個遊戲。所以,勝利所帶來的快/感,那是有限的。除非你是全世界第一個通關的。”
傑夫輕輕地拍了拍大腿,暢快地笑了起來,回想起了以前年少時的日子,不由自主就點頭表示了贊同。
“‘明日邊緣’的劇本帶來的感受就是如此,我們是在玩遊戲。但,問題是,劇本卻是我們正在體驗遊戲。我們不是操控遊戲的那個人,我們就是遊戲之中**控的人物。”藍禮簡簡單單的一個話語轉折,話語就進入了另外一個階段,“想象一下,如果我們進入了一個遊戲循環之中,每一次的代價就是自己死一次。那麼,這個遊戲還會那麼簡單嗎?更重要的是,遊戲勝利的時候,這僅僅只是一場勝利嗎?”
一個簡單的類比,卻將“明日邊緣”的整個故事以另外一種方式呈現在眼前。一個是正在打遊戲的玩家,一個則是正在經歷遊戲的角色。一個簡單的視角轉換,在電影呈現上,卻有着天壤之別。
作爲業內最爲頂尖的電影製片部門掌門人,傑夫一下就明白了過來:優秀的商業電影,呈現的是頂級的觀影體驗;經典的商業電影,呈現的則是無可替代的參與體驗。這也是剛纔藍禮提及“盜夢空間”的原因:在觀看電影結束之後,至少每個人都曾經產生過質疑,自己的生活是不是一個夢境?哪怕這個念頭僅僅只出現過一次。
有趣,的確有趣。傑夫摸了摸下巴,興趣盎然地看向了藍禮,“繼續。”
“我們可以看看威廉-凱奇這個角色,他是一名商人,在戰爭之中,在世界末日之下,他依靠着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了無數人加入了戰爭,但自己卻置身事外,高高在上。這聽起來是不是有些耳熟?”藍禮那隨意的一句話,讓傑夫直接就笑出了聲——
凱奇的角色設定其實就是在諷刺美國政/府,伊拉克戰爭掩飾的不過是政客們對經濟利益的角逐。他們高高在上地發號施令,而前仆後繼的卻是那些被煽動的普通民衆,在華盛頓,真正的知情人士是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參軍的。
“但,這是一部商業電影,不是一部藝術電影。”藍禮隨即就給予了否定,傑夫笑得更加燦爛了,“凱奇從局外人到局內人,從生存到死亡,更重要的是,從一次又一次的死亡,每一次的感受都是不同的。在最開始,對他來說,可能這也是一個遊戲,試圖打通關的遊戲,但伴隨着次數增加,伴隨着死亡增加,他的思想必然發生變化:戰爭,到底意味着什麼?”
藍禮沒有再繼續說下去,僅僅只是點到爲止,後面的空白,留給每個人慢慢思考。不過,傑夫卻希望聽到藍禮的見解,“那麼,對’明日邊緣’這部電影來說,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什麼?”
這個提問很有技巧,不是對藍禮來說,也不是對威廉-凱奇來說,而是對這部商業電影來說。可以這樣理解,傑夫詢問的就是藍禮對商業和藝術結合的看法。
藍禮一下就聽出了其中的深意,卻也不慌張,輕笑了起來,不急不緩地說道,“在整個生死輪迴之中,凱奇一次又一次地目睹戰友的死亡,並且體驗了無數次自己死亡的感覺,從驚恐到憤怒,再到麻木和憐憫,最後行屍走肉般地循環戰鬥,這是遊戲操控者和遊戲參與者的不同體驗。對於操控者來說,他們需要的是勝利,還有利益和榮耀;但對於參與者來說,他們需要的是生存和和平。”
“戰爭之中的死亡,對於操控者來說只是一組數字而已;但對於參與者來說,卻是地獄的終點。當凱奇從操控者變爲了參與者時,他才漸漸意識到,自己當初所有的話語僅僅只是僞善的謊言。”藍禮的話語,讓傑夫的眼底閃過一絲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