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三公子許清鑑也同在金樓,他身邊還跟着一個年紀相當的男子,問他:“這月的詩會你都缺了三回,翰林院也告了半月假,到底是何故?”
許清鑑瞥他一眼,默不作聲走上了二樓。漱玉齋的第一層樓的金飾都不夠精,好東西都在上頭。
跟在他身邊的那男子是他多年的好友,兩人本都無心入仕,被家中長輩迫着入了翰林,這便是同僚了。
翰林院大多是閒缺,以往要在任上呆個幾年,待攢夠了資歷,便可平步青雲。從編修典籍,太學院侍講,掌院學士,到起草詔制,沿着這條路走到頭,就是正一品殿閣大學士。
如今兩人都只是編修,每天最要緊的事就是去點個卯,別的事跟他們不相干。偶爾幫太學院的太傅列個書目,平時閒得厲害,跟上頭告假都無須理由。
他那友人半月沒見他,今日出門時候正正巧碰上了,這便跟着許清鑑進了漱玉齋。
合了手中摺扇打量他半晌,笑眯眯湊上來:“叫我猜猜,瞧你這眉心淺皺,魚尾無光,嘴角下撇,明擺着就是桃花劫啊!這是被哪個小美人絆住了腳?”
他本是開個玩笑胡亂說的,這京城哪個不知相府家教嚴苛,幾個公子的婚事都是長輩做主的,哪會遇上什麼烏七八糟的“桃花劫”?
可他這瞎猜偏偏碰了個準兒!聽到這“桃花劫”的說法,許清鑑心中一動,待想明白了又耷了嘴角——桃花劫,自然是不好的桃花,難道跟重潤只能斷在此處?
他避而不答,那人興致勃勃又猜:“你來這金樓作甚?莫不是有了心儀的姑娘,要給人家挑首飾?這事我在行啊!”
“你別亂猜了。”許清鑑無奈,一本正經答:“我大哥添了個小侄兒,我也不知道送什麼好,筆墨紙硯備了一套,總覺得禮不夠重,便出來給他打一個分量大的金鎖。”
又怕他不明白,絮絮叨叨說:“我聽人說小孩兒什麼都喜歡抓着吃,這金鎖若是做得小了,吞下去了可就不好了,就做一個分量大的。”
那男子嘴角一抽,分量大的金鎖,還真實在!
這事本可以交待下人來做,許清鑑出府跑這一趟有點不值當,這金樓中大多是女眷,他爲了避嫌還得垂眉斂目。
此番出門還是爲了散散心。這些日子一閒下來,他總是會想到重潤的事。重潤的性子張揚卻不跋扈,明媚卻不驕矜,與他從小到大見到的姑娘都不一樣,卻偏偏合了他的眼。
先前在清風樓的雅間中與重潤立場不合便不歡而散,之後的半月都未曾見她一面。知道她竟有那般心思,他又出身相府,如何還能再來往?心中雖有難過,更多的卻是惋惜。
前幾日圍場重逢,許清鑑心中更是五味雜陳,可她還是固執己見,一心一意要助她父王。
當今天下昌樂,百姓安康,聖上雖稱不上千古明君,卻也是一代仁君。無故起事造反,又如何能成?他不想看着重潤往死路上撞,可又如何能阻止得了她?
重潤在圍場養傷統共呆了七天,自那日爭吵之後一連好幾天,兩人每日一同用膳,卻沒怎麼說過話。
直到重潤傷勢穩當了,被侍衛護送回城,兩人在別館告別的時候,光是“好好養病”這麼一句話能說完的事,他愣是絮絮叨叨了一刻鐘,怕她嫌煩這才停下。
相府家教嚴苛,許清鑑打小聽得就是忠君之道。這幾年來身任翰林修撰,掌讀經史明白大義,此時明知她心有不軌卻瞞而不報,與那奸佞又有何分別?許清鑑心中羞慚欲死,卻咬緊了牙,打定主意要知情不報了。
至於重潤還有她父王能不能成事?許清鑑沒敢往下想。不幫她是一個有良知的臣子的底線,不揭穿她的不軌之心卻是因爲情分。
忠義與情分兩不能全,心裡難過得要命。百般愁緒不可解,也不能與任何人說起,連眼角眉梢都染了三分鬱色,早已鐫刻在骨子裡的通透溫文也打了個折扣。
知道想也沒用,嘆口氣止住了思緒,他指指琉璃櫃中最大的那隻金鎖,吩咐金樓掌櫃,“就按這個樣子做吧。”
掌櫃略一思索,爲難道:“公子啊,這事老夫做不了主啊!這金鎖的圖樣本是一個孕夫人爲她腹中孩兒畫的,這都做好兩月了,在這放了許久,也沒見人來拿。只是那圖樣是人家畫的,我怎麼能據爲已有呢?把人家的獨獨一份拓了樣子拿去賣呢?”
那掌櫃怕他不高興,還要解釋兩句,許清鑑揮揮手道了句“無妨”。他不過是看那金鎖樣子還算別緻,打算按那模打一個更大的。既是有主的,也不必苛求,他再挑一個也就是了。
而這金鎖呢,再巧不過,正是兩月前方筠瑤給自己腹中的孩兒定下的。那時大夫說她左手的脈相穩而有力,十有八九是個男娃。她又聽人說窮戴銀富戴金,小孩兒從小戴個大大的金鎖,沾了貴氣,將來就是光耀門楣的命。
方筠瑤兩月前交了一半定金,打算日後來取。誰成想落了胎,半條命都沒了去,哪還能想得到這事?
昨日府裡四姑娘提金樓的時候,她纔想起來這碼事。雖說孩子沒了,可到底是交了一半定金的,今日便是來取這金鎖的。
此時聽到許清鑑和掌櫃在說這金鎖,只覺這公子的聲音如玉石之聲,溫潤純淨,二樓裡聽了這聲音的幾個姑娘如沐春風,皆不自覺地扭了臉去瞧他。
方筠瑤離得近,看得更明白。金樓掌櫃的個子比那公子矮了許多,他與掌櫃說話之時也微微低了下巴,絲毫不覺盛氣凌人。
再瞧瞧模樣,更是叫人眼前一亮,面如冠玉眸如晨星,那如瓷一般的皮膚讓女子見了都自慚形愧。好一個溫其如玉的翩翩君子。
他將金鎖放在掌心細細端詳,那副專注的樣子好看得移不開眼,細長的金鍊在他指尖纏綿繞過,叫人恨不得變成他掌心的那枚金鎖。
二房的兩個姑娘小聲絮叨:“好一個清俊溫文的公子哥,看着好像還有點眼熟……”
兩人思索須臾也沒想這人是誰,見方筠瑤看得失神,眸裡似攏了一汪瑩瑩春水,臉上紅撲撲的。二房的兩個姑娘撇了撇嘴,眼中有點嫌棄的味道,又都是愛熱鬧的性子,笑得頗有深意,附在方筠瑤耳邊攛掇道:“喜歡便上去與他搭個話啊,如今你肚子都沒了,有什麼好顧忌的?”
方筠瑤已經跟徐肅攤開的事還悶在自己心裡,沒跟別人說起。
故而二房這兩個姑娘明知方筠瑤跟徐肅的牽扯,還如此說話,頗有點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味道。那公子一看便知不是尋常人,她二人不敢肖想,便打趣方筠瑤兩句,說完這話便捂着嘴笑了。
本是玩笑的話,聽在方筠瑤耳中她卻心中一動——是啊,如今……她的肚子都沒了。又想起方纔見過的劉夫人,還有越來越不滿意的徐肅,更添了幾分勇氣。
她盯着人瞅了半晌,想上前去搭話的念頭把僅有的那一絲半點的羞恥心都壓下去了。她在邊城長大,她娘又是個敢想敢做的,這耳濡目染之下,方筠瑤從來不像旁的京城姑娘一般愛顏面。
念及此處,連忙背過身又用團扇擋着臉,掏出小妝鏡仔仔細細照過,拿微涼的手貼在雙頰上,直到臉上紅暈消褪下去才步履盈盈上前去,作出一副大方的模樣,“這位公子,這金鎖是我打的。你若是想要,那就送給你了。”
幾人都是一怔,金樓那掌櫃醒過神來,連忙指着人說:“哎,就是這位夫人打的金鎖!”
許清鑑莫名其妙看她一眼,避過半身拱了拱手:“夫人好。”
——夫人?方筠瑤一瞬間臉白如紙,之前面上的羞澀旖旎褪了個乾淨。
是了,先前這掌櫃說這金鎖是一位夫人爲她腹中孩兒打的,叫她夫人自然沒錯。
方筠瑤仍不甘心,自行取過那金鎖強塞在許清鑑手中,紅着臉憋出一句:“相逢即是有緣,左來這金鎖我也用不到了,留它在身邊反倒傷心難過,便送給公子了。”話落眼眶一紅,拿手帕沾了沾眼角溼意,沒待許清鑑回神,便快步下了樓。
二房的幾個姑娘傻愣愣看着,這時見人走了,連忙去追她。
樓梯拐角那處都沒了人,許清鑑還是皺着眉定定看着,他身旁友人詫異問:“那夫人是誰?你認識?”
方筠瑤自打回京後便深居簡出,這京城人人都知道前駙馬有個沒臉沒皮的外室,可她那臭不可聞的名聲和她的臉卻是對不上號的,許清鑑又怎麼會認得她?
許清鑑茫然地搖了搖頭,沒想明白這夫人所說是何意,隨手把那金鎖丟回盒中,自己坐一旁畫金鎖的圖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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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承熹又在書房裡看書,風寒剛退,這兩日還有些咳嗽,太醫開的藥已經停了。
二月過半之時,皓兒便入了小學,課業要比讀蒙學的時候深了許多,一邊讀四書五經,學習深文大義要言妙道;一邊學二十四史,以史爲鑑洞徹事理。
她前日給皓兒輔導課業的時候,卻發現皓兒書本里有些內容她都陌生極了,多年沒學已經忘了個乾淨。釋句的時候只能憑着自己理解,講錯了兩句,偏偏自己還覺得挺通順,皓兒卻說她和太傅講得不一樣,鬧了個大笑話。
承熹窘得不行,這便來書房再讀典籍了。
江儼端着一小盅枇杷薏米粥推門進來,這粥潤肺止咳,本應該午膳前喝的,偏偏承熹飯量小,昨日喝過了粥,午膳只吃了一點,今日便把粥改到了下午。
承熹擡頭瞧了他一眼,正要微笑時卻看到他臉上似有不妥。他的鼻尖下,人中旁那位置,有一條淺淺的傷痕,像是被什麼劃破的。
作者有話要說: 我尋思着我要把這段寫完的話,又得爆2000字數,所以剩下的甜甜甜明天講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