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府近日來愈發冷情了。
前兩日,老管家把府中數十個下人聚在一塊,把各自的賣身契都發了下來,領着他們面朝正院的方向跪下磕頭。
人人臉上神情寡淡,心中或許還有些許歡喜,卻沒有對主子的半點不捨,連簽了死契的三戶家生子都在昨日走了個乾淨。
芸香是府裡的大丫鬟,此時她站在最後頭,待身邊下人都走了個乾淨,這才上前接過管家手中的賣身契。
餘下的一沓賣身契,大都尋不着人了。有的是曾經犯了錯事怕被罰,私自逃出了府;有的是生了重病死在了府裡;還有的,卻是因犯了大皇子的忌諱被杖殺了。如今早成了孤魂野鬼,哪兒能來領這賣身契呢?
芸香從那一沓賣身契中找出了自己的,未看一眼,當着老管家的面撕了個粉碎。老管家先是一怔,隨後捶胸頓足長吁短嘆:“你這姑娘,怎的這般糊塗?”
“我不想一輩子做丫鬟。”聞得此話,老管家一怔,見芸香眼中滿滿是躍躍欲試的神采,她甚至剋制不住心中歡喜,聲音都比往日尖細一些:“我總得爲自己搏一把。”
老管家長嘆一聲,搖搖頭走了。
芸香塗好香粉,抹了胭脂,修眉描脣都做得極爲細緻,足足收拾了一個時辰,甚至還在十指上染了紅蔻丹,脣畔笑意愈來愈深。
當初她是被婕妤挑來伺候大皇子的。那時大皇子還是個孩子,芸香卻比大皇子大六七歲。而如今,大皇子未及而立,正是男子最好的時候,她卻已經是半老徐娘了。
只是芸香平日保養得宜,又因是一等大丫鬟,用的粉黛胭脂都是好物。這麼一拾掇,雖比不得水蔥一般的小姑娘,卻有別樣楚楚動人的韻味。
芸香挑了一身淺碧色襦裙,瞧着挺滿意。她這般年紀又未嫁人的姑娘如何挑衣裳可是一門大學問,年輕時喜愛的桃紅鵝黃那些個顏色都不敢穿了,這淺碧色卻大有不同,既能讓人瞧着精神,又有歲月沉澱內蘊光華之美。
她親手熬了消暑解熱的綠豆百合粥,又做了石榴香餅,因記着大皇子的口味,一點糖都沒敢放。小心盛在精緻的食盒中,朝着大皇子的書房走去。
一路上,路過的所有丫鬟小廝都向她微微躬身行禮,好些人背後還揹着包袱。芸香溫婉點頭示意,肩背卻挺得更直了一些。
——這是一等大丫鬟該有的體面。可她想要的,又何止是這些呢?
叩響書房門入了內,芸香瞧見大皇子正伏案寫着什麼,便從食盒端出精緻玉盤,溫聲笑道:“主子,歇歇吧,您來嚐嚐婢子新琢磨出來的點心。”
大皇子沒擡頭,只掀起眼皮略略瞥了她一眼,繼續提筆在紙上寫着什麼。沒喝那粥,也沒碰那點心,卻忽的問:“你怎的還不走?”
芸香就等他問這句,此時微微一笑跪在地上,仰頭凝視着他,水潤潤的眸子裡滿是愛慕之情,柔聲說:“奴婢把賣身契撕了。”
容璟邰默不作聲,芸香不知他是怎麼想的,只好繼續說:“奴婢與您相伴二十餘年,這條命都與您長在了一處,自然跟着您和皇子妃一起逃。無論主子日後是富貴還是落魄,奴婢都絕不離您半步。”
這幾日來在盤旋在她心口的話此時說來,抑揚頓挫說得極爲感人。若是常人聽了,怕是會被這番深情的話感動得熱淚盈眶。
可大皇子絲毫無動於衷,聽了這番本該感人至深的肺腑之言也沒作聲。提筆又寫了一句話,靜默一會兒,問:“誰說我要逃了?”
瞧見芸香臉上笑意一僵,又面無表情淡聲道:“再者說,我逃或不逃,又與你何干?”
芸香的臉唰得煞白,臉上的笑再擠不出來半分——自然與她相干,多年來她伴在主子身邊,即便是好些年前夠了年紀能離府嫁人時卻仍死心留着不走,心中如何能沒有打算?
主子落難之際自己卻要留下來與他患難相扶,這般深厚的情分,主子此時不該感慨萬千,握着自己的雙手說“芸香,我定不負你”嗎?可他爲何話中透着一股子生人勿進的冷傲?怎麼和她所想竟完全不一樣?
更讓她心驚的是,主子話中的意思竟是不打算逃?事已敗露,難不成要坐以待斃?等着陛下來抄家問斬?
她知道主子把多年積攢下的金銀都藏到了別處,此時這府中只剩一個空殼子。
她也知道府中有許多密道,雖她不知通向何處,這些年卻有好幾回看到暗衛進進出出。
若不是爲了逃,主子費盡心思弄這些做什麼?
而若是主子逃了出去,日後叫她做個姨娘,不比去做平民的婦人安閒自在?
主子是聰明人,多年謀劃極少有不成事的,此番定給自己留了後路。怕是她的分量太輕,主子不想帶着她逃吧……
想明白這一點,芸香緊緊咬着脣,撲在他身前哭道:“主子,奴婢不忍心瞧您這樣。如今大勢已去,卻又未到山窮水盡之地,暗衛定能護着我們逃出去的!不管日後會有多少磨折,奴婢定陪在您身邊不離不棄!”
她跪在大皇子腳邊,哀哀慼戚哭得雙肩顫抖,既表了忠心又訴了真情,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容璟邰漠然看着,仍是無動於衷。反倒在她雙手抱住自己小腿的時候,驀地皺了眉,重重一腳把她踢遠了些,冷聲道了一句“滾”。
芸香抽抽搭搭的哭聲陡然而止,她是婕妤留下的丫鬟,從大皇子仍是個幼童時便被婕妤指來跟着伺候他。主子十四歲出宮落府,她是唯一一個從宮裡跟着出來的;也是大皇子妃進府以前,闔府上下唯一一個能與主子說得上話的人。
前些年,她每每入夜後給主子送宵夜,甚至連大皇子妃都給過她難堪。那之後主子雖與她更爲疏遠了,芸香卻覺得心中竊喜,覺得是自己入了主子的眼,皇子妃纔會這麼斤斤計較。
芸香一直以爲自己是能得他幾分臉面的,連府中的每個下人都如此想。好些下人都傳言說主子有了嫡子後,便會把她納作姨娘。芸香聽得多了,自己也開始這麼想,越是想,便越像那麼回事。
等了一年又一年,到了如今,她也忘了自己等了多少年,生生耗成了老姑娘。許多人勸她出府嫁人,可芸香一想到普通老百姓要過精打細算的日子,連一日三餐都不敢吃什麼貴的好的,她真是想都不敢想。
心中執念越來越深。可芸香從不氣餒,主子定是不忍心叫她受皇子妃磋磨,這才刻意與她疏遠的。
直到今日,她才恍然,原來自己從未入過主子的眼,只是因爲識擡舉懂規矩,極少犯他的忌諱,這才能被留下。
可這時已經晚了……她已經把那賣身契撕了,如今抄家問斬的人馬上要來了,手中沒有賣身契的丫鬟,定會被送去妓館或軍營的。
芸香嚇得花容失色,哀哀慼戚求了兩句,“主子,您就帶着奴婢一起逃吧。”她忽的想到了什麼,忙說:“主子,奴婢不只是您的丫鬟,奴婢還是您的侍妾啊!您不能捨下我的!”
容璟邰漠然不語,眸底冷光卻越來越深。
那還是多年前的舊事了。
大皇子幼時喪母,平時看着還好,可一旦有不順他心意的,便暴躁易怒,十歲時在他母妃忌日那天,把逼死婕妤的幾個太監通通弄死了。
陛下朝務繁忙,見他如此心性實在不喜,慢慢疏遠了他;皇后更是不聞不問,任他在這深宮之中自生自滅。
到了大皇子十四歲,便是該識人事的年紀了。按例,皇子十四歲初識人事,這是歷代不改的規矩。早早明白了這些,才能少生好奇,懂得人事也學會剋制,免得被身邊心思不正的丫鬟惑主。
皇后本不想爲他費半點心神。只是大皇子因爲早早沒了生母,此時連人事都沒人提點,朝中不知怎的傳開了閒話,說是皇后娘娘刻薄,不堪爲中宮之主,連御史都參了摺子。
皇后聽得心煩,喚來大皇子身邊的大太監略略提點了兩句。
那太監雖是大皇子身邊主事的人,卻從沒把這個被帝后不喜的皇子當回事,想方設法就想尋個路子,去年幼的太子身邊當差。
皇后這麼問起的時候,這大太監連主子的事都不清楚。他自然不敢說自己不知,便恭敬答:“老奴近日來也尋思着這事,大皇子似也對身邊婢女有了心思。”
皇后懶得繼續聽,點點頭叫他下去了。
等那大太監挑了兩個模樣周正的丫鬟,把這事跟大皇子一說,大皇子自然牴觸得厲害。
一是因這是皇后的吩咐,她想讓他做的,他便偏要對着來;二來他一旦想起文宣帝那一整個後宮,以及慘死的母妃,便對這男女之事深惡痛絕,彷彿與太監和宮女顛鸞倒鳳的齷齪事沒什麼兩樣,想想就叫他噁心得要命。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兩更,把前天的補上。下一章在十一點半前發,我改個錯字。
然而下章的前一半有點暗黑,慎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