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

聽到重潤口中的“父王”,林大人微不可查地哆嗦了一下,手中茶盞輕晃發出極小的叮叮聲響。

可他很快靜了心思,眯眼瞅着重潤打量半晌,似不想與她還有她身後的裕親王扯上半點關係,沉聲問:“不知郡主此行爲何?”

這話裡的意思委實算不得友好,林大人爲官多年,本是八面玲瓏之人,此時卻連半點掩飾都沒有,心中嫌惡一表無疑。

見他開門見山問了,重潤也無須再裝模作樣的寒暄。“此行前來,是爲了取回二十三年前我父王留在林國丈手中的一樣東西。當時正值事亂,京城人人自危,後來我父王去了東南,此物便至今未能物歸原主。”

“這許多年滄海桑田,故人已逝。曾經林國丈手中的東西,如今應該在您手上了。”

林大人聽得此話,眉心突地一跳,凝神盯着她看了許久。

二十三年前,先帝纏綿病榻,奪嫡之爭已至千鈞一髮。那時他已娶妻生子,那時老父尚健在,他的妹妹纔剛及笄,也還沒嫁入皇家。那時朝堂風雲詭譎莫測,沒摸準先帝的心思一時站錯了位,便已是禍孽之源。

先帝賜婚聖旨頒下之時,林國丈想起曾經的舊事當下冷汗涔涔,甚至想冒着抗旨的危險去跟聖上退親,卻終究沒那麼大的膽子,只能叫女兒入宮。直到裕親王被外放東南,林國丈這才心中稍安。

林大人思忖片刻,斂眸掩下心頭所有情緒,不疾不徐開口:“林某不明白郡主所說爲何。”

重潤輕聲笑了,知道他揣着明白裝糊塗,微微一笑道:“我要京城這東南西北四處關口、四大街七十二巷,還有宮城午門、東西華門及神武門的兵馬布防輿圖。”

林大人不動聲色,淡聲問她:“你要那東西有何用?我管着戶部,又如何能有?”

知道他心防甚重,重潤娓娓道來:“我與林大人初見見面,您無須如此警惕。重潤只來煩您這一回,此事無論成與不成,都絕不會有第三人知道。”

林大人靜靜看着她,竟還饒有興致地品起杯中清茶,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重潤顰眉,“國舅爺可莫要不識擡舉。林國丈和我父王的舊時約定,莫非林大人不知?”

林大人眼皮輕輕一跳,緊緊抿着脣沒作聲。過了許久,面無表情地垂眸看着她,“父親大人已經作古,他老人家與你父王的舊時約定又如何能作數?”

重潤有些不耐煩了,她本就是急性子,此時見他百般推諉,冷嗤一聲嘲諷道:“莫非是自家飛出了個金鳳凰,便連曾經的主子都不認了?林國丈曾助我父王奪嫡,便是在那位登基之後,林大人也做過一些事的。”

“信口雌黃!”林大人震怒起身,臉色青白交加十分難看,“婦人所見!全聽你父王一面之詞就出言污衊?誰給你的膽子!”

重潤郡主深深一笑,緩緩道:“到底是我父王一面之詞,還是事實如此,林大人果真沒有猜疑?”

她闔上眼,不疾不徐背出:“文景六年,時值金秋。朝中四位御史聯名上書——時任兵部尚書的林國丈與裕親王舊部行跡過密,與廢太子餘孽亦有來往。聖上初時不信,未過兩日卻由兵部一位五品郎中上奏天聽,言明由林國丈所管的京城兵馬布防輿圖三月前便已丟失,其罪涉嫌謀反。”

“今上震怒,京城林府共一百二十七人下獄。着令都察院、大理寺徹查此案。未待查明真相,林國丈便在獄中自盡了。次年二月身後平反,追封林國公。”

重潤眸光深深,隱在陰影中的側臉晦暗不明,“只是這獄中自盡,到底是不堪其辱以證清白?還是畏罪自盡?想來,您比我清楚纔是。”

林大人拂袖掀翻了桌上茶盞,額角青筋直跳,怒聲道:“真是笑話,如今各爲其主,與那些舊事又有何牽扯?你意圖不軌其心可誅,便是我此時拿了你去大理寺問罪,也定治你個謀逆的重罪!”

“林大人果真要如此?”重潤深深一笑:“那聖上也很快就知道,林國丈生前不僅涉嫌謀逆。”

見林大人神情驚駭,怔怔倒退一步跌在椅中,重潤無端有點想笑,她輕輕吐字:“還曾在更早的時候,謀害先帝后宮嬪妃。”

明明下首那女子面上笑靨如花,看在林大人眼裡卻如從陰間爬出的厲鬼一般可怖,“您說,聖上若知道了此事,會如何呢?”

林大人深吸口氣,撐着椅上扶手緩緩坐下,面沉如水,黯淡燭光下更顯晦暗不明。

此事已逾二十多年,可這許多年他也從未敢忘,甚至父親臨終前油盡燈枯之際,仍死死抓着他的手,附在他耳畔氣若游絲囑咐了一些話。

那事早已成了心底潰爛的傷疤,也是人前光風霽月的林家唯一需要遮着掩着藏着的秘事,容不得他人窺探半分。

深深喘了兩口,他緊緊閉上眼細思:若是給了她,京城佈防圖任誰也知道有什麼作用,這皇位……可能要換人來做了。如此一來,林家三次背叛舊主,即便是裕親王登臨極頂,又如何能討得了好?

可若是不給她,若是讓陛下知道曾經父親做下的那事,他們林家就走到頭了,盡誅九族也在情理之中……任憑陛下與妹妹情比金堅,怕也是不行……

想起打小性子淡的承熹,還有十九年前舉家下獄的情形,乃至受人所脅做了錯事最後獄中自盡的老父……那樣慘烈的前車之鑑在腦海中生生碾過,林大人心尖生生一痛,死死忍下喉中激涌而上的一口腥血。

重潤輕笑道:“難道,您真的不怕我將手中證據抖露,讓已逝的林國公壞了一世英名,變成聲名狼藉人人唾罵的亂臣賊子?讓天下人都知道皇后的母家曾參與謀逆?”

見他似有所鬆動,重潤不疾不徐道:“我今日一行無人知曉,若是將來事不能成,您林家還是名門望族,絕對查不到您的頭上。”

林大人沉沉應聲:“好。”

重潤微怔,本以爲自己還要費一番口舌,他這麼輕巧地應了,倒是有點說不出來的古怪。

“只是林某不知,二十多年前的佈防圖,如今又有何用?”

重潤思量片刻,東西還在他手中,此事不該瞞他,便答:“我父王說除非外患入關,否則京城的城防布兵輕易不變。”

“郡主離京前,林某定雙手奉上。”林大人收斂所有情緒,語氣淡淡道:“只是此事過後,那些舊事還望郡主能嚥進肚子裡。”

重潤笑盈盈應了,也不多話,戴上兜帽離開了。

見重潤郡主出門走遠,林大人這才擡頭,盯着重潤纖細的背影,眸底暗潮涌動,似有狠厲之色一閃而過。

*

大皇子容璟邰剛交待過事,只覺身心疲憊。倚在榻上,書房裡空蕩蕩的,只有他一人,也沒有點燈。唯有透窗的清冽月光傾灑,投在地上影影綽綽的樹影。

他置身黑暗之中,凝視着牆那邊另一張空蕩蕩的矮榻,不知怎麼睡着了。便又入了那個夢。他多年都在同一個夢中浮浮沉沉,如墜暗淵如陷深沼。

那夢的最初是哪一年的中秋,母妃又升一品,做了婕妤。那時是文宣帝稱帝的第二年,爲先帝守制一年又三個月,朝中大臣三番五次苦口婆心地勸,文宣帝又去宗廟跪誦三日,這才改元“文景”。

文宣帝的後宮大多是稱帝后擴充的,先皇臨終前把他送上皇位,做了一個月的太上皇。爲他選好的盡數是一品貴妃,母家是這京中乘續二百年的名門望族,各個出身顯赫,連皇后也不外乎如是。唯有她母妃和另外兩位低品宮妃是從皇子府中跟過來的。

那年的中秋只提擢了他母妃一人,從四品美人升至三品婕妤,賜下明月閣,一時榮寵無二。

次日母妃便從賢妃娘娘的朝華殿中搬去了明月閣,賞賜足足兩個時辰才消停,他母妃把別的宮妃送來的賀禮都細細摩挲一遍,父皇賞下的幾樣更是一遍遍擦拭,捧在手中如獲至寶,歡喜若狂似要跳起舞來。

容璟邰不明白她爲何這般高興,她眼角眉梢都在笑,眸子更是晶亮亮的,抱着他反反覆覆說那幾句話:“璟邰你看到沒有?母妃定會爲你掙到一個好前程的。”

容璟邰微微笑了,轉瞬間那夢境便如鏡花水月般騰然散去。再轉眼,這宮中所有人都在議論皇后有了身孕。聽聞父皇喜之不勝,着令大赦天下。大赦天下本是登基之時才該有的普天同慶,他卻只因皇后有孕便這般歡喜。

母妃打着笑臉送了厚禮,回到閣中眼中喜色盡數散去,抱着他怔怔坐着,低聲喃喃:“璟邰,你這麼聰明,連太傅都常常誇你……又是你父皇的長子。”聲音一點點變得狠戾:“憑什麼要被後來的踩在頭上?”

將他緊緊抱在懷中,不知腦海中閃過了什麼樣的場景,竟低低笑出了聲,“……呵,母妃總是要爲你搏一把的。”

他聽不懂母妃在說什麼,看着母妃嘴角笑意深深,眸光卻極冷,遲疑着點了點頭。

再轉眼,已置身漫無邊際的迷霧之中,恍惚之間竟似有燈火飄飄悠悠懸在遠處,他迎着那光的方向疾步趕上,見行在前頭的幾個太監手中各提着一盞六角宮燈,朝着一個方向前行。

近了,更近了,一年前父皇賞下的明月閣在迷霧中顯露模樣,只是裡頭卻與往常不一樣,沒有丁點聲響,不再是往日宮人來往的熱鬧模樣。

他看到母妃在纏枝繪嵌琉璃鏡前細緻塗抹妝粉,容色嬌妍美若畫卷,連幾個神情陰冷的太監見了此情此景都怔怔半晌,久久不能語。

領頭的大太監想起方纔接魏公公口信時,自己陡然一怔還不明所以問:“慣例不是一杯鴆酒和三尺白綾麼?”

魏公公眸光冷沉,淡聲道:“怕是聖上氣得狠了,只說賜三尺白綾。這等謀害皇嗣的罪妃,如何能一杯鴆酒讓她暢暢快快上路?”

言猶在耳,大太監連忙道:“娘娘好興致,若是妝成了還是早早上路得好,子時前上路,那魂兒才能歸到實處,過了子時便不好嘍!”

容璟邰提步走近,伸出顫抖的手指緩緩觸上母妃的臉,他的指尖如霧遇風一般消散,漸漸變作透明,影影綽綽沒有實形。這才恍然明白,原來又是夢。

婕妤靜靜不答,只用小指指尖挑起脣脂輕抹上脣。思量片刻,取一隻長杆畫筆挑了硃砂,在眉心處描出一枚精緻的梅花鈿。

太監哼笑一聲,“娘娘快點動作,奴才也好跟上頭交代。”

見她又調好螺子黛認認真真描眉,大太監冷了臉,都是將死的人了還這般矯情?這半年來,陛下都沒入過明月閣一步,也不知道她臨到頭了這描眉畫眼的給誰看?

偏頭使了個眼色,身後的小太監手捧白綾躬身上前,聲音陰柔溫順:“娘娘,請吧。”

容璟邰怔怔看着,似充耳不聞。這個夢他已經做過無數次了,任他在夢中再怎麼掙扎吶喊都是枉然,只能一遍遍看着母妃被這幾個小太監逼死。

念及此處他低低笑出了聲,這幾個太監的臉都清晰可見,眼角一顆痣腮上有塊斑他都記得清清楚楚。畢竟做了這麼多年的夢,又如何能記不清楚?呵,二十年前,幾人就被他活活剮了喂狗。

“陛下呢?我要見陛下。”婕妤面靨嬌紅,低眉垂眼忸忸怩怩,似十分害羞的模樣,看着面前大太監軟語求他:“公公去與陛下通傳一聲好不好?我有些話想說與他聽。”見幾人冷眼看着,婕妤緩緩擡眸,眉心輕顰垂淚漣漣,叫人看得心憐,“說完了我就走,再不惹他生氣。”

“娘娘可莫要不識擡舉!”大太監耷拉着臉,冷聲嘲諷道:“還是趕緊上路爲好,如此陛下興許還會高興一些。”

容璟邰盯着那大太監眼神極冷,母妃淒厲的痛哭聲似炸響在他耳畔:“陛下呢?我要見陛下!!”

婕妤跌坐在地捂着心口痛聲哭喊,狀若癲狂:“我六年前就入府了!是我頭一個教會陛下人事的!她們都是後來的!!我與聖上同牀共枕過二十六次!我爲他生了一個兒子,是聖上親自賜名的!!我是他最愛的寵妃!!他怎麼忍心??”

大太監嫌惡地瞅她一眼,撇了撇嘴,知道這人已經瘋了,指望她自縊還不知得等到什麼時候,淡聲吩咐身後手執白綾的小太監:“勒死她。”

那小太監抖得跟篩糠似的,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低着頭吶吶不語。大太監低咒一聲,這折福壽的事他可不想沾。便另指了個膽子大的太監上前,把那白綾交到他手上。

婕妤聲音都抖了,面色更是慘白如紙,提着裙襬滿屋子亂跑,哭得滿臉是淚儀態不整,“璟邰?璟邰呢?”

他的母妃從來都是宮中最美的女子,從來溫婉動人,眸如翦水秋波,笑起來的時候連身邊的丫鬟都看得呆怔。那是他這輩子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母妃這般狼狽的樣子。

容璟邰怔怔看着,明知自己已入夢魘,卻仍一步步走上前想要護着她。亂跑的婕妤卻從他的虛影穿過。

舊事情景再現,又如何能改?

他看到另一個自己赤着雙足只着中衣,那是幼時的他。小小的少年夜裡睡不安穩,從殿外聽得動靜乍一見便是此情此景,撲上前來踢打扼住母妃的那個太監。

婕妤緊緊抓着他,像落水的人僅有的一根浮木,滿臉是淚其聲淒厲:“璟邰,你救救母妃!你去與你父皇說,母妃知錯了,母妃真的知錯了!!”

那孩子卻被人死死制住,任他目眥欲裂咬破了脣,卻也只能眼睜睜看着母妃被太監從後死死勒住脖頸,平日姣白麪容漲得青紫,手指抓在那白綾上抽搐。

容璟邰雙拳攥得死緊,只覺渾身冰冷,滲透四肢百骸的冷,卻明知是夢。在夢中,他救不了她。

“婕妤還是快點上路爲好。”大太監在一旁閒閒看着,甩了甩手中拂塵,拖長了尾音幽幽道:“免得嚇到了大皇子。”

婕妤聽到了他的話,又聽到自己的孩兒哭喊哀嚎,眼中疼痛之色愈深,卻突然不再掙扎了,雙手也不再死死抓着白綾,反倒一把將幼時的大皇子推開,反手捂上了自己的臉,嘶聲道:“璟邰你別看!你別看!你不要看母妃!母妃這幅樣子太醜了……你別看……”

扼着她的太監面無表情收緊白綾,手下的人漸漸地,不動彈了。

那被兩個太監製住的少年硬生生被此情此景逼出一口心頭血,眼中竟有絲絲血淚。那是幼時的他。

紅翡珠簾無端被蕭瑟的夜風吹斷了,珠子蹦着散落一地,清脆之聲不絕於耳,像濺了一地的血點子。

大太監冷笑一聲,扭頭離去了。身後小太監正要抱走大皇子,那小小的少年卻惡狠狠咬了他一口,從他鬆了力的懷中脫出,跌跌撞撞跑到婕妤面前。

容璟邰緩步上前蹲在母妃身前,掌心貼在她臉上虛虛摩挲了一圈,合上了她死不瞑目的眼。

夢中的少年也如他一般動作。

千般故景都只在夢中。這許多年來,他還是憑這夢魘,才能清晰記着母妃的模樣。

再一轉眼,他站在朦朧煙雨中,周遭萬物都影影綽綽看不真切,只能遠遠望着小小的少年跪在坤寧宮前。他在帝后起居的坤寧宮前跪了整整三日,也沒人告訴他母妃的屍身在何處。

他哭過鬧過,只想將她好好安葬。直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竭身心絕望,卻也沒有半點作用,那些從內務府新調來的宮人自有辦法讓他消停。

經得此事帝后恩愛更甚。而在他父皇身邊伴了六年的女子,幾年來宮中人人豔羨嫉恨的寵妃,最終卻是被活活勒死的。挫骨揚灰,屍骨無存。

像這宮中的笑話。

他身着縞素跪在母妃的房門外,十冬臘月歲暮天寒。面前只擺着一個小小的火盆,火焰微弱搖晃,似下一瞬就能被風撲滅。

母妃生前的衣裳,喜愛的首飾和蔻丹,養過的鳥雀屍體一樣樣扔進去,被火焚盡的味道焦糊刺鼻,連身後新來的宮人聞着都欲作嘔。

來傳旨的大太監奉了司禮監掌事魏公公之命前來,要帶大皇子去太和門前叩謝皇恩。那大太監乍一見他身上喪服,登時驚出一聲冷汗,指着他厲聲道:“放肆!聖上洪福齊天,身爲皇子如何能着喪服?若是爲了罪妃,更不該如此!大皇子是不知這皇家的規矩嗎?”

他似沒有聽到一樣,小小的身子跪伏在地,雙手攏在袖中,被寒風吹得亂竄的火苗燎了他的亂髮,他也恍若不覺,像蜷縮在黑夜中的小獸。

那大太監見他不動作,厲聲命令道:“給我扒了他的衣服!換上蟒袍去太和門謝恩!”

明月閣曾經的宮人都被盡數杖斃,如今這一批都是內務府新送來的,聽得此話,登時撲上前來,扒去他身上喪服,

“你們放開我……”他低聲喃喃,有人聽到了,卻也只作沒聽到。

再轉眼,似有雷鳴電閃將先前夢境生生割裂,破碎虛空穿雲透霧而來,劈至他眼前。

容璟邰低頭怔怔去看,身上已被換上五爪金龍蟒袍,頭上薰貂朱緯朝冠沉甸甸的。他惶惶轉眼,更遠處,他的外祖父母、舅父舅母、表兄弟姐妹,再往後頭看去,隔房的族叔兄弟……太和門外跪得滿滿當當,粗略一看竟不下千人。

白玉階旁站着的大太監聲音尖細拖長了聲音唱道:“跪——”

見大皇子低着頭直挺挺站着,那太監皺了皺眉,揚了嗓門又唱一聲:“跪——”

“我不跪……”他聲若蚊蠅,像是連說話的力氣都被抽空了,聲音小到沒人能聽得清。

他的祖父氣得額角青筋直跳,爬起身來死死摁着他肩膀,怒聲道:“給我跪下!”旁有一位叔父也跟着起身來摁他。

“他殺了我母妃!!”他連踢帶打地掙扎,眸中的恨意只教人膽寒,不敢相信這是一個孩子的目光,“我憑什麼要跪他!!”

祖父揚手狠狠颳了他一掌,捏着他後頸把他扭向身後九族上千人,眼中通紅似有沉痛之色,卻壓低聲音冷聲道:“你要害死你的叔祖同胞嗎??你要讓我馮家九族逾千人爲一個死有餘辜的罪妃去死嗎??”

寒風凌冽如刀,太和門前跪着的人太多了。人人只着單衣,伏在地上肩膀哆嗦兩股戰戰,看上去模樣悲慘極了。擡眼看着他的時候,眼中似悲似苦,亦有入骨一般的深深恨意。

卻無一人爲她母妃難過。

容璟邰怔怔看着,喉頭哽咽說不出話。

此時天還未亮,他知道祖父養出了這般孽女,怕卯時上朝的百官看到了丟臉,這才挑這寅時正來謝恩。

遠方的天黑沉沉的,像積了一場雷霆暴雨,卻始終隱忍不發。眼前也像是積了霧水,朦朦朧朧什麼都看不真切。

祖父摁在他背上的手掌似有千鈞重,壓得他屈膝跪下,表情麻木,深深跪伏前額貼地,跟着祖父一句一句緩緩念道:“罪妃馮氏罪當萬死,吾等愧悔之甚。幸得皇天垂憐聖上仁心,得以保得周全,馮氏一族定結草銜環不敢相忘,叩謝君恩。”

“你父皇未遷怒九族,咱們全家才能得以倖存。”他的祖父直起腰,拍拍他的肩膀長嘆口氣,眸中感念深深,沉下聲苦口婆心反反覆覆說一句話:“你要記着這恩。”

——他的父皇賜死了母妃,卻要他不能有怨,不能有恨。

這是他該記着的恩情,也是這宮裡的規矩。

容璟邰盯着祖父沉默良久,抹乾了眼淚,把所有的難過都嚥進了肚子。卻無人察覺,他眸底只剩不爲人所見的恨意,似被生生扯入深淵一般。

*

大皇子妃成雅風這日卯時起了身,習慣性地偏頭一看,榻上另一邊的位置還是空空無人,附手上去只覺被褥冰冷。

她輕吸一口氣,多年一向如此,便也不覺失望。緩緩起身更衣洗漱過後,聽丫鬟問要在何處用早膳,想了想才吩咐:“送至書房吧。”

清晨薄霧清冷,一路行來只見到寥寥幾個下人縮着肩膀垂頭疾步快行,見到她的時候停下腳步,低聲行了禮。這府中的下人都是如此,多年謹小慎微畏手畏腳,臉上連一絲鮮活氣兒都看不到。

行至書房,竟見裡頭燈還未歇。暗衛不知從何處飛身出來,落在她面前之時已是跪姿請安,成雅風點頭示意。

夫君身邊的幾個暗衛都是從少年起便跟在他身邊的,自幼孤苦無依,得了夫君護佑才得以學到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都是他忠心耿耿的奴僕。

叩響房門入得內,便見夫君倚在榻上怔怔坐着,眼角眉梢都是倦意。他仰着頭朝窗子外不知何處看去,成雅風放輕腳步走至他身後,透過那大敞的窗子能看到的除了兩棵不知多少年的老椿樹,再看不到其它,更顯得蕭瑟孤寂。

清晨風有些涼,夜晚的風想來更涼。他一夜未眠,這窗子大抵是開了一夜的。

成雅風心下喟嘆,連帶着口中也嘆了半聲,她的夫君從來都不是心思縝密的人,周密籌劃了這許多年,他是真的累了。

怕他聽到自己嘆氣會難過,連忙止了聲,擡手上前把窗子關了。容璟邰這纔回身,緩緩擡眸看向她,眸中一片空茫之色,看得人心疼。

成雅風走近半步,膝頭貼上榻沿再不能更近,低下頭溫聲問他:“可準備好了?”

容璟邰垂着眼不作聲,只盯着地上某處看。成雅風見狀莞爾輕笑出聲——這人不知何時養成的這習慣,不想說話的時候便一個字不說,靜默無聲,倒是一副小孩脾氣。

剛嫁給他的那兩年,她尚摸不透他的脾性,總覺得他面無表情也不作聲的時候定是生氣了,便也不敢跟他搭話。後來多年相處才慢慢了解,他沉默的時候,也只是不想說話罷了。

情之所至,便隨了心意,伸手把他攏在了懷中。

這矮榻本就極低,她這麼一攬,容璟邰也極順從地傾身貼過來,側臉貼在她小腹處,輕輕蹭了兩下。心裡的空茫慢慢發酵,轉成了許許多多的難過。

——他知道,她一直想要個孩子的。

只是可惜,成親八年有餘,他也一直沒能過去自己心中的坎。此時,想留下一個孩子陪她度過今後漫長時日,怕也是遲了。

成雅風此時站着,比坐在榻上的他高出一截,只能看到他的發頂。便伸手一點點摩挲他的側臉,摸到眉心處時,一點點撫平他無意識淺皺的眉頭,指尖又一路摩挲至他的額角輕輕按揉,放柔聲音與他說:“你若不想……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容璟邰靠在她的懷中不動作,沉默良久,緩緩吐出了三個字:“不反悔……”

成雅風淺笑出聲,他恨了這許多年,心底那些早已陳腐的怨恨太深了,總得尋個路子得些宣泄。縱然事不能成,縱然今後落入萬劫不復之地,也定要咬掉那人一塊肉讓他知道什麼是疼,才能甘心。

——只要他能有一絲半點的開心,便是萬劫不復,她也定攜手陪着。

她摸摸懷中人的發頂,只覺這動作像摸小孩似的,不由失笑:“若事不能成……若有來生,我一定不做你妻子……做你的妻子有點委屈。”

聽得此話,大皇子身子一僵,整個人一點點發起抖來,極慢地擡起手環住了她。喉頭硬哽兩下,想應她一聲。心尖痠疼得厲害,終歸沒能憋出來一聲“好”。

只聽她緩緩說道:“我要去做你孃親,護着你長大,絕不讓你再受半點苦……便是下輩子投在那蓬門蓽戶之家,也定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環在她身後的手扯皺了她的衣裳,他面頰貼着的地方一片濡溼,懷中人卻自始至終沒有發出聲來。

作者有話要說:  林國丈(皇后父親)曾經做過的壞事不止一件,涉嫌謀逆的事文宣帝知道,並直接影響了帝后關係和公主的幼年。但還有另外一件更要緊的事文宣帝不知道,林大人怕被重潤抖出來,所以只能暫時答應。

這幾天文風有點沉重了,我尋思着果斷虐完得了,所以今天發這麼多字。

明天會展開一個新場景,公主和江儼繼續秀恩愛虐狗。

戰起養病(捉蟲)受寵若驚(捉蟲)吵架易容險招小兵諷刺(小修)援救流鼻血流鼻血情不知所起(下)隱情作死瑣事問話陶藝裕親王圍場侍讀問話失明1.方家和劉夫人的舊事在第32章。夜雨被困決定休夫臨別當夜發熱爭端(大修)花匠相府三公子陶藝魏家二哥春聯納面首臨別事敗往事(中)選擇迎春日舉箸情深二月始業大婚(下)一味相思醉酒臨別姻緣不成情分在?駙馬要納妾(小修)花匠受寵若驚(捉蟲)文景六年(上)1.方家和劉夫人的舊事在第32章。徐老夫人病了二月始業駙馬初回京(小修)發熱戰起海底針解釋遇險郡主進京養女賊窩失明故人往事(上)大婚(下)魏家二哥山洞過夜皓兒襄城花匠議事失敗劫持王府迎春日文景六年(上)希冀拒絕醉酒瑣事有孕陶藝暖心大皇子妃決定(大修)發熱月底休沐相助捉魚喂鳥脫險送世子去太學院養女刺繡離京金樓
戰起養病(捉蟲)受寵若驚(捉蟲)吵架易容險招小兵諷刺(小修)援救流鼻血流鼻血情不知所起(下)隱情作死瑣事問話陶藝裕親王圍場侍讀問話失明1.方家和劉夫人的舊事在第32章。夜雨被困決定休夫臨別當夜發熱爭端(大修)花匠相府三公子陶藝魏家二哥春聯納面首臨別事敗往事(中)選擇迎春日舉箸情深二月始業大婚(下)一味相思醉酒臨別姻緣不成情分在?駙馬要納妾(小修)花匠受寵若驚(捉蟲)文景六年(上)1.方家和劉夫人的舊事在第32章。徐老夫人病了二月始業駙馬初回京(小修)發熱戰起海底針解釋遇險郡主進京養女賊窩失明故人往事(上)大婚(下)魏家二哥山洞過夜皓兒襄城花匠議事失敗劫持王府迎春日文景六年(上)希冀拒絕醉酒瑣事有孕陶藝暖心大皇子妃決定(大修)發熱月底休沐相助捉魚喂鳥脫險送世子去太學院養女刺繡離京金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