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入林府

深夜,鍾粹宮。

“鴻臚寺卿府與忠義公府一切如常,並無異動。”

聽得此話,承昭太子手下動作一頓,奏章停在那一頁久久未動,筆尖的墨汁滴落在奏章上染糊了一小塊,惹得他顰了眉,待一目十行看清了奏章內容,墨筆批了個大大的“駁”字,放到了右側一摞。

內閣硃筆勾紅,太子墨筆批閱過,挑中其中最重要最緊迫的奏章上達天聽。

承昭又問:“郡主那邊呢?”

跪在下首的那人一身黑衣,上頭無絲毫繡紋,長相一般,放在人堆中保準是最容易被忽視的那個。膚色卻比尋常姑娘更白皙,似是久不見天日所致。

聽得太子問話,垂首恭順答道:“郡主每日上午巳時出門,與兩位公子游街,午時於清風酒樓雅間中用膳,日落時分歸至別館,亥時入睡。外出時屬下着人全程跟着,談話也全程監聽,其言行雖比尋常女兒肆意,卻未有不妥之語,說的盡數是江南風光。多日來也從不見郡主與其他生人交涉。”

那人思忖須臾,又答:“入京後的第二日,郡主與裕親王寄了一封家書,中途着人攔下信件細細讀過,只有寥寥幾句報了平安,沒有隱諱之言。除此之外,郡主多日來,與其他人並無書信往來。”

承昭低低嗯了一聲,又問:“她身邊婢女及侍衛呢?”

“此次進京,郡主身邊共十六名侍衛,四位婢女,兩位嬤嬤,兩位使官。每日郡主出行之時便有四名侍衛跟着,整整一日不曾離她半步。餘下留在府中的侍衛也一直在別館呆着,各個寡言沉默,安分得很。”

“兩位嬤嬤從未離過別館,只有一位婢女在秀水街買了兩盒胭脂,屬下趁夜查過那胭脂盒,沒有夾帶私物的地方。賣胭脂的小販也徹查了背景,祖上三代皆是販貨郎,郡主上京前一月至今,那小販日日規行矩步,不曾有可疑之處。”

“每日送入別館的新鮮果蔬都由廚房的暗衛查過了,沒有夾帶東西。前兩日幾位官家的姑娘公子給郡主送禮,郡主欣然笑納,卻未曾回禮於任何人。送來的插瓶、畫軸等物也挨個細細查過了,沒有能夾帶私物的地方。”

承昭又問,“她每日出行,不曾帶回些什麼?”

那暗衛略一思索:“郡主不愛買東西,尋常女子喜愛之物都不爲她所好。唯獨喜好吃食,每次在街上買回的點心小吃,小廚房中做工的暗衛都一一查過,其餐盤食盒中也皆未夾藏私物。”

承昭太子眉尖一顰,什麼都沒有?難不成還真的是爲選婿而來?身子微微前傾低聲問他:“可否有人暴露了身份?”

那暗衛不假思索搖了搖頭,“郡主內力輕淺,別館中潛伏的七人連同屬下都內力精純,深諳追蹤潛藏之道,定不會暴露。”

太子又想了一會兒,也想不明白,低聲吩咐道:“繼續看着,下去吧。”

*

此時鹿鳴館中,呈晚膳的丫鬟漸次退下,擺好了滿滿一桌,清蒸鱈魚,麻辣水煮魚,椒鹽煎草魚,紅燒鯽魚,魚餅,菊花魚……整整一桌的全魚宴。

這是清風樓中最好最貴的宴,每月只有三桌,還不固定時候,要全憑廚子心意。那廚子一手做魚的功夫極高明,挑出的魚肉質細嫩,做出的魚更是味道鮮得叫人恨不得把舌頭吞下去,在京城廣有盛名。

今日與兩位公子外出遊玩之時,趕巧今日那廚子心情好,重潤花了兩千兩把今日的全魚宴買了下來。跟在她身後的兩位公子笑得尷尬極了,想來在家中花用都是有份例的。重潤微微一笑,也沒打算叫他們付賬,自己掏了腰包。

見呈膳的丫鬟都依次退下了,重潤郡主身邊的大丫鬟行在最後,從手中最後一個托盤上取下廣彩嵌金梅花盤、香米飯和紅豆薏米粥擺好,垂首跪在一旁伺候主子淨了手。

此時屋中便只剩她二人,重潤垂首看着那金瓜小盅裡盛着幾塊鱸魚肉,都細緻剔去了魚骨,在奶白魚湯中飄着幾顆圓糯糯的魚丸。她手執象牙筷從裡頭隨意挑了一個,這魚丸汆得極鬆,筷子一戳便刺破了,鮮香的汁水四溢。

裡頭什麼都沒有。

重潤又夾了一個放進碟中,與先前一般動作,還是什麼都沒有。

連着夾了四個,這一次卻察覺丸中有物,重潤微微一笑,用筷把那魚丸挑開,細緻用清水洗淨湯汁,裡頭赫然是一個極細的油紙卷。

其上僅有寥寥幾字——三日後。

她知道進出別館的每樣物事都會被細細查過,卻堅信他們一定不會翻得這番仔細。只要有人的地方,又如何會有傳不到的消息呢?

這一桌全魚宴宴,重潤只略略動了幾筷子,心中裝着沉甸甸的心事,便是美味佳餚也食之無味,如何能吃得下?剩下的菜都叫人端下去給幾個丫鬟分了。

她坐在陰影中,一旁的大丫鬟研好墨立在一旁提筆靜候,鋪在桌上的那張紙上頭密密麻麻寫着十幾個人名,許相爺的名字赫然在第一列,其後依次跟着任職戶部尚書的國舅爺林成甫,鴻臚寺卿何其正,兵部侍郎賀瑜,光祿寺少卿洪安華,忠義公魏正洐……

幾位都是兩朝元老,在當今朝中的地位舉足輕重。

重潤靜思片刻,只略略潤了筆,提筆便把忠義公後頭的人都劃去,一筆劃過的濃重墨跡叫人觸目驚心。

卻頓住筆,思量許久後在國舅爺林成甫的名字上頭畫了個圈。

若是承熹見了,定會發現那日被重潤相邀至雅間私會的幾位公子,其家中做主的長輩都在這名單上留了名。

只是當今皇后娘娘的嫡親兄長、國舅爺林成甫大人,也便是公主的舅父,也在這一紙名錄上留了名字,卻不知該作何解釋了。

跪在的那丫鬟靜默無聲,只聽重潤郡主輕聲問她:“我二哥那裡如何了?”丫鬟斟酌過言語,這才答:“二公子來信說,何大人尚有猶豫,似拿不定主意。”

重潤冷冷一笑:“告訴他無須猶豫,只等着看便是。”丫鬟喏喏應了聲,前額貼在地上,不敢發出丁點聲音擾了主子思緒。

何其正大人乃鴻臚寺卿,主的不光是外賓朝覲、宴饗經筵之事,還掌國之兇儀。重潤闔上眼,脣角笑意深深。

持棺迎喪,兇儀皆備。

她坐在椅上,將這房中上上下下每一處每一個角落都細緻看過,眉尖越皺越深,卻突然頓在某一處,眸光深凝許久,緊顰的眉舒展開來。

走至那張紅木鏤花牀邊,重潤試探着摸索了許久,與丫鬟令道:“備水,我要沐浴。”

別館三個小太監把浴桶和熱水涼水各自備好,便退下了。

房樑上的暗衛耳中一動,似聽到了“咯吱”一聲輕微聲響,輕輕扒開房頂上的一片琉璃瓦向內看去,這一番動作不過兩息功夫。他怕清冽的月光射進屋內被郡主發現,連忙附臉貼上去往室內看。

只見郡主正站在梳鏡前拆頭上髮飾,她那丫鬟正站在衣櫃前挑揀,最後取出一條漂亮的裙子,恭敬問道:“主子,明日穿這件可好?”

——想來方纔那咯吱一聲輕微聲響,便是丫鬟開櫃門的聲音。

重潤不甚在意地嗯了一聲,脫去身上常服和中衣,只餘小衣褻褲,雪膩肌膚都露在外面。負責監視的那名暗衛連忙垂眼看向一旁,略過她脫衣的場面。幾息後聽到入水的聲音,知道郡主已經跨進浴桶中,這才又擡眼去看。

郡主背對着他坐在浴桶中,三層薄紗掛起,窗口的夜風一吹,那三層薄紗飄飄悠悠,什麼都看不清。

只是這暗衛方纔見她更衣,此時看她肩背赤♂裸三千青絲垂落,雖背對着自己看不到臉,只看身形卻知是郡主無疑。也沒聽到那丫鬟出門,知道她還在屋子裡,便闔眼養神了。

可他卻看不到,原本紅木鏤花牀下,竟有一扇暗門赫然洞開。方纔那“咯吱”的輕響,不是衣櫃門開的聲音,而是暗門打開的動靜。

此處恰好是那暗衛的盲區。

重潤郡主雙耳微動,聽得房頂上琉璃瓦歸位,盯着那處又看了半晌,再無動靜了。這才輕鬆口氣,無聲披上斗篷,脫下腳上高履,與坐在水中的丫鬟打了兩下手勢。

思忖片刻,取出了枕下藏着的匕首,這才彎着身子鑽進牀下,手提着鞋子入了暗門。

百年前,曾有一位異性藩王受聖上忌憚,迫於無奈將其八歲的長子送入京爲質。那質子在京中生活了整整十二年,從初來乍到的惶惶,長成了一個性情風流卻胸無大志的青年。在二十歲那一年不幸突染惡疾,半年後暴斃而亡。

簡單做過喪事後此事便了了,沒人把他當回事。

卻無人知曉,那質子在京城生活的十二年中,表面吃喝嫖賭偷雞摸狗,卻暗中聯絡了其父的親信,耗時兩年修出這條四通八達的地道。又收買了一位身染惡疾滿臉爛瘡即將病逝的平民,用他的屍身扮作自己,從這修了許多年的地道中逃出來,一路逃回了封地。

他隱姓埋名重塑身份生活了一輩子,晚年時兒孫滿堂,他將這段坎坷奇遇寫成了一本書,名曰《怪誕錄》。此書未曾印刷未曾復錄,只有這獨獨一本。他幾個兒子看了,只當是老爺子做了個荒誕的夢。

而這本書,恰好在裕親王的藏書中。

而當時那質子住的,就是這鹿鳴別館。故而這條地道,天底下也沒有幾人知曉。

死寂一般無聲的黑暗中,只能聽到窸窸窣窣的細碎聲響,像是耗子發出的動靜。這百年不見天日的腐朽味道在胸中橫衝直撞,直教人喘不上氣。耳畔能聽得到時有時無的簌簌風聲,想來是有通風口的,只是不知在何處。

重潤從袖中掏出一隻火摺子點亮,照亮了腳下方圓一丈。重潤輕吸口氣閉了閉眼,變重的呼吸聲竟成迴音在這不高不寬的洞中迴盪,就像身後有人跟着一樣。

她慢慢回頭,確認了只是自己的胡思亂想,心底原本的兩分驚惶卻變成了五分。縱是她自小舞刀弄槍,縱是她平日膽子再大,終歸是個沒經過事的姑娘。

明明心中害怕,嘴角的那抹笑意卻越來越深。這是她父王教她的法子,越是心中有畏懼,便越要笑得開懷,只要笑得出,便不會怕。

這洞約莫兩臂寬,不足一丈高,有些地方甚至得彎腰行過,還得注意腳下大大小小的碎石。百年間土地沉降山石碎落,如今這地道未被徹底堵上,已是不易。

在腦中默默想着方向,沿着東面一路走,途中經過兩條岔路也都用匕首在牆上刻了標記。重潤行了約莫一刻鐘,前方再沒有路,只能從牆縫中看出這是一扇矮小的石門。

她附耳貼在石門上闔眼細細聽去,一手虛握在門上輕敲,其聲通透,一聽便知對面是空的。重潤丟掉手中火摺子,又陷入黑暗,運力沿着牆縫去推,隨着沉悶的聲響傳來,石門慢慢被推開了。

她內力淺薄確實不假,卻總比百年前那不會武功的世子好太多了。

出得石門,她在黑暗中靜立須臾,察覺此間無人,這才點起火摺子去看,地上胡亂擺着幾個菜甕,想是一戶人家的菜窖。推開頭頂木門從這民居出去,辨了辨方位,沿着小巷一路左拐右拐到了青龍街。

得虧大興民風開放,宵禁從子時開始到次日寅時正,現在街上還有不少行人,不會顯得她太突兀。

重潤把斗篷後的垂帽戴上遮住了臉,朝着世家宅邸的後巷快步行去。

而仍在別館房頂上監視的那名暗衛,聽到郡主沐浴完了便喚人進來倒水,沒一會兒便熄燈爬上牀睡了。

*

夜已深。

國舅林成甫大人府邸。

正廳中只燃着兩盞燈,林大人已經在廳中坐了一個時辰,林夫人早早去睡了,近身伺候的小廝也被他遣走。

憶起今日散了朝回府的途中,突有一個小孩躥到了路中間,驚動了他套車的馬,把林大人也嚇得不輕。

侍衛厲聲訓斥了幾句,待那小孩被一位婦人抱走了,那侍衛卻神情呆怔,撓着頭一臉茫然走上前,遞給他一張字條。

這張字條他已經翻來倒去地看了半個時辰,上頭只寫着“戌時”兩個字,兩字明明是用最細的筆尖所寫,卻鐵畫銀鉤筆力渾厚,似有鏗鏘錚鳴。這麼小小一張紙片輕若無物,林大人拿在手中卻似有千斤重。

他已在戶部尚書的位子上坐了九年,其身清正廉明,雖擋了官場上不少人升官發財的道兒,卻從來溫文儒雅,從未與人正面結下樑子。

到底是誰要見他呢?

門外有人“篤篤”敲了兩下門,林大人猛然一驚,沉默須臾才喚了一聲“進來”。

開門的是個中年男子,頰肉下陷眸光銳利,衣下塊壘分明的肌肉一看就是練家子,那人躬身沉聲道:“爺,有客至。”

林大人閉了閉眼,深深吸口氣,無聲點了點頭。只等了須臾,便見一個身段窈窕的女子緩步行來,一眼看去便覺儀態優雅,又不似時下許多女子一步三搖,步子穩當行走挾風,定是個堅定果敢的女子。

一襲綠錦繡嵌金絲斗篷將那女子從頭到腳包住,垂帽遮了小半張臉,下半張臉也掩在陰影下,看不清模樣。

見來人是個女子,林大人登時有了些眉目,面沉如水冷聲問道:“敢問姑娘何人?”

來人緩步走到一張椅旁旋身坐下,扯下頭上垂帽露出臉來。燈火黯淡,更襯她嬌面白璧無瑕。她對着坐在上首的林大人盈盈一笑——

“攜父王密令,重潤前來拜訪。”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林成甫大人是皇后的親哥,公主的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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