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初蘭與皇帝對話後,腫着眼睛回了府,也不敢讓德郡王和顧卿堯看見,恐他們擔心,晚飯都沒敢出去吃,只獨個兒窩在雲霄閣,整整一夜翻來覆去的睡不着覺,心裡百轉千回,一會兒一個念頭。
先是一番溫暖窩心,這都多少年沒見母皇對自己露了兒時慈愛了,白日裡自己哭了那麼半天,母皇在邊兒上哄勸的話都和兒時一模一樣,連那神態都是一般無二的。可見母皇雖是九五之尊,素日裡端着皇帝的威嚴,可到底還仍是兒時那個母皇,終歸是疼她的。這麼想着不禁又生出自責難受,只覺自己是個混人,怎的就能惹母皇生氣了,想着母皇說那些話時的酸澀竟似還透着些寒心,直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
前半夜只在這窩心自責中度過,到了後半夜,眼睛的紅腫漸漸消散了,心裡一時激涌起來的情感也慢慢的沉寂,只又覺着不對,甚至有些委屈。心道母皇如何只說我的不是,倒把昭辰說成個好的,什麼直性子,好拔尖兒之類的,她可單單是個好拔尖兒嗎?還說什麼沒對姐妹們懷着噁心,那她原三番五次的害我又是怎麼回事兒?這回雖說我讓陳懷繡遞的那摺子裡確有些誇大的成分,但當初若非她存了那個險惡之心,我還能生往她身上賴不成?難道這些只因她不知懷了什麼心思裝腔作勢的說了些我的好話就全不作數了?
初蘭越想越氣,又想皇帝說什麼從小到大沒少罵過她的話,有些小性兒的氣道:你何時真罵過她了,不過是隨便說了幾句,哼,說什麼都疼都愛的話,可到底疼她多些。都是你的骨肉,憑什麼我就得受她的欺負,她一向嬌橫,偶爾露個和軟之色就把你唬住了。我自小何時存過害人之心,卻只偶爾氣不過的反擊一回,反倒成了陰險小人了?我哪點兒不如昭辰了?只因爲她是嫡出,我是庶出?初蘭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傷心,及至把兒時許多往事都想了起來,只跟皇帝說的似地,竟又是躲在被子裡嚶嚶的哭了一鼻子。
心裡的抑鬱發泄了出來,腦子裡倒也是清醒了許多。初蘭吸着鼻子,揉着復又紅腫起來的眼睛,怔怔望着屋頂發呆,慢慢的似是悟出些道理來。想昭辰或明或暗的做了這些個損人之事,母皇還能容着她,倒也算是昭辰的本事了。這絕非母皇昏庸,不便是非,只因昭辰捏準了母皇的脾性,懂得如何在母皇面前做戲。是了,她們與皇帝雖是母女,卻更是君臣,盡忠盡孝之外,這爲臣之道可也一點兒不能含糊。
人道伴君如伴虎,昭辰想來就是深諳爲臣之道。便是所有人都道她是個惡人,可只若皇帝覺她是個好人,她就能一直屹立不倒,囂張跋扈下去。而她自己呢,哪怕天下人都說她好,只皇帝說她不好,她這日子也別想過得安穩,不定哪一天就要一頭栽下去再也起不來了。初蘭長呼一口氣,心道真是怨不得母皇,甚至怨不得昭辰,只願她自己單純愚笨,原來這做“好人”也是大有學問的,絕不僅僅是一個心存寬仁慈悲之心就行的。
只說自那之後,初蘭便就斂了纔要顯露的鋒芒,踏踏實實守拙扮乖,一些個官場的應酬她是能推就推,只怕皇帝疑她有什麼爭權的心思,姐妹間倒也沒如何刻意走動,她本就有個軟性子的名聲,又是出了名的老好人兒,旁人自也不覺有異。
轉眼便是年關,南黎守業的下人只若往年一般送來年貨,給主子拜年。這原是件開心的事,可帶來了個消息,卻讓初蘭有些憂心,說是初蘭的乳母田嬤嬤年中受了風寒,激起了些陳年舊病,一躺就是半年,至今未見起色,想是熬不過明年春天了。
初蘭聽了一陣心酸難受,這田嬤嬤自幼帶她,到她八歲出宮那年纔是按着規矩去了她的封地守業,如今已有三四年沒見了,不想如今竟聽了這個消息,偏生她人在南黎,縱是她調得動滿京城的名醫,怕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連着三兩日初蘭心裡頭不舒坦,吃不下睡不好,夜裡還總是夢見田嬤嬤的模樣兒,想着她當年如何疼她護着她。
幾日後的夜裡,初蘭依在顧卿堯身上,忽的開口道:“卿堯,過了十五,你隨我回南黎一趟吧。”
顧卿堯自知初蘭這些日子愁什麼,便點了點頭,道:“嗯,那父王和衡兒呢?”
初蘭道:“父王那兒倒還好,咱們都不在京城,母皇自會接父王進宮去住。只是衡兒,按說讓他跟着父王進宮住些日子倒也合適,只若是讓我離了他太久,倒真是想得慌。況他身上有病,那奇症不定何時就發了,我看這太醫們也沒什麼好法子,留在京城未必有用,倒不若跟在咱們身邊,我這心裡頭還踏實些。”
顧卿堯一嘆,道:“也是,我也是不放心。說到衡兒這病,你真是覺得是有奇症怎的?我心裡只盼着太醫們說得對纔是,或也只是小孩子熱症,沒什麼要緊的……”
初蘭心中一緊,元衡那病說什麼也是不能讓顧卿堯知道的,可只看他這般憂心忐忑的,她心裡更是難受心疼,卻也沒說什麼,只往他懷裡紮了扎,半晌後,喃喃低語道:“咱們不是說再要個孩子麼,這回去南黎咱們就多住些日子吧,那兒清淨得很,沒這些雜七雜八的事兒擾咱們的心思,正合適……”
翌日,初蘭便回了德郡王。德郡王自是有些不願,只道:“按說田嬤嬤是你的乳母,自幼也是疼你,她如今病危,你卻也是該去看看,不過……這一兩年來,你纔在朝中站穩了腳跟,這一走怕就要耽誤上些日子,若田嬤嬤果真不行了,你也得送她歸了天再回了,況這來回路程也得些時日,既是好容易去了一回,總也有些事情要打點的,總算下來少說也得三五個月,只怕這朝中不定又生出怎樣的變故來。”
初蘭道:“父王說得是,不過女兒這次回南黎雖說主要是爲了看田嬤嬤,但其實還有一層心思,您只看這次工部的事兒,我也沒瞞着您,昭辰存了什麼心思,您想也明白,她如今可是看我不順眼,她那等陰險小人必不放過我,我是想去南黎避一避,倒也不是怕她,只恐真要跟她鬥了起來,母皇那兒不好交代……”初蘭這話只說到這兒,後面的自不敢跟德郡王再說下去,她的心思其實卻不是真的避那昭辰,只是想藏鋒守拙,讓母皇看看,她心不在朝堂權勢,更沒什麼爭奪皇位的心思。
德郡王聽了初蘭話也覺有理,只道:“也好……以退爲進吧,總往前衝也是容易碰了頭……稍稍退一下也好……這麼着,你只把劉順留下吧,他是個機靈的,若這京城裡有什麼事兒,我也好能隨時讓他給你送信去……”
“是。”初蘭應道。其實德郡王不提,她倒也是打算留了劉順在這京城,與父王通信之外,也方便與林景皓聯繫,若說這京中之事,朝中之事,只怕他比父王那兒更能清楚些。
德郡王忽又想到什麼,緊着道:“對了,還有衡兒,你們可別打算把他一起帶了去,留在我身邊是正經,我得時時看着他心裡才踏實……”
“這……”父王開了口,初蘭也不好反駁,卻也是心軟,想着父王可比她還疼元衡,可不更是捨不得嗎?及又想到此去南黎路途遙遠,他這麼小別再招出什麼病來,如此便就應了下來。
幾日後初蘭進宮,向皇帝告假稟明事由,皇帝倒是應得痛快,還是誇了初蘭一番,說她有情有義,又特意恩賜了些東西給田嬤嬤的家人。
一干出行準備並過年諸事權且不提,只說初蘭定了行程,立馬約了林景皓去燕歸巷。
林景皓得知此事,倒也算是平靜,他果真是清楚初蘭的心思,無需她多說,他就全明白了。
“什麼時候回來?”林景皓不捨的道。
初蘭道:“我想着少說也要半年吧,或許……更長些……”
林景皓聽了這話,眸色一暗,沉默了片刻,方道:“他也跟你一起去?”
初蘭一怔,有些尷尬的點了點頭。
林景皓略嫌苦澀的一笑,轉過身去。
初蘭心裡難受,可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只他們如今這身份實是尷尬,顧卿堯到底纔是她明媒正娶的駙馬,與他一起回封地原是天經地義之事,可偏偏在林景皓面前,她卻是提不起一點兒的底氣。
初蘭默默的站在林景皓身後,好半晌,方聽他悵然若失的道:“可還記得當日咱們的話嗎?我說了要和你一起去南黎,兒女成羣過神仙般的日子……”
初蘭心中一澀,如何能不記得呢。
林景皓又是一聲自嘲的嘆笑,略嫌悽楚的道:“是我食言了……不過還好……總算是有人能替我做到……想來等你回來……府上或又該添丁了……”
初蘭心裡似被人用力捏住一般,林景皓這話正正紮在了她的心窩子上,這世上,真真是他最清楚她了,只連她這點兒心思都看出來了……她的確是有這個心思:若她不與顧卿堯同會南黎,那她下一個孩子保不齊還是林景皓的……
“景皓……”初蘭喃喃着,與自己的駙馬生兒育女原是正大光明的事,可對着林景皓說要給別的男人生孩子,卻讓她覺得心虛。
林景皓轉過身,撫着初蘭的肩膀,捏了捏她的下巴,道:“傻丫頭,我可說什麼了嗎?”說着露了個寬慰的笑容,道,“你該再有孩子的,至少該有個女兒,然後再添上三四個孩子,成日裡圍在你身邊撒嬌……你就該有這樣的生活……”
初蘭越聽越心酸,眸中不禁已是有些潤澤。
林景皓嘆了口氣,道:“我承認我這心裡頭刀割似地難受,我是恨不得你是我一個人的纔好,三五個孩子圍着你叫娘,圍着我叫爹……只我知道我這輩子是沒這個福氣了,能與你有個衡兒,已是你對我情深意重了……”
初蘭落淚,道:“誰說的,咱們不是還有一輩子呢嗎?咱們還會有孩子的……”
林景皓搖頭道:“我這二十幾年從沒認過命,只信人定勝天,獨獨在這件事兒上,卻是不得不認命。我這病看是要傳給孩子的,只害了衡兒受苦我心裡就自責難受得要命了……”
初蘭愈發心酸難受,一頭扎進林景皓懷中,緊緊地擁了她,淚眼婆娑的道:“別這麼說,或許這病不一定每個孩子都傳的,只是偏巧讓衡兒趕上了。再者,霍如煙不是說了她能治這病嗎?往後咱們若再有孩子傳得了這病,只請她醫治好了就好!這病發作起來或是痛苦些,可我想着,便是孩子們長大了也絕不怨咱們的,這天下哪有怨恨生身父母的孩子?便是的話,他只看着咱們這麼相愛,也是能理解的……”
林景皓扶起初蘭,在她額上落了枚淺吻,只道:“你對我的這番真情實意,比給我生十個孩子還讓我心暖。”
初蘭淺淺的一笑,復又靠進林景皓懷中。
半晌,林景皓開口道:“對了……這回可也帶着衡兒去嗎?”
初蘭道:“我原是想帶的,只父王捨不得,就留了。”
林景皓推開初蘭,道:“還是帶上吧,我前些天見了如煙,他說衡兒的病也差不多該開始醫治了,我想着他那身份倒真是不合適常在公主府出入,少不得惹別人注意。倒不如趁此機會,讓如煙去南黎給衡兒治病,如何都方便,況這一開始,他日日在身邊看着,對治病想也能事半功倍。”
初蘭一想果真不錯,及心思一轉,又問道:“那你呢?我帶了霍如煙去南黎,你身邊可不是沒人看病了?不行,衡兒這病固然看得越早越好,可也不急這幾個月吧。”
林景皓道:“你別爲我擔心,我這病都跟了都這麼多年了,如今也去不了根,終歸是這個樣子。如煙這幾年盡心,倒也是穩定了,他只留了藥給我就行,也用不找時時看着我。”
初蘭這才放心,點頭應了,又道:“只我出京時不便與她同行,被人看見了也不好。不若在半路約個地方相見,再同去南黎。”
林景皓道:“這點兒我也想好了,過兩天如煙要去漠陽附近辦事,漠陽正在去南黎的路上,到時候你們只約在漠陽見面,具體的地方回我再去與他約了。”
初蘭應了,及又瞥着林景皓,語氣一變,只道,“如煙,如煙的,你叫得夠親的……你和她真只是普通朋友?”
林景皓一怔,忽的失笑道:“那你以爲是什麼?”
初蘭酸酸地道:“我怎麼知道,我看着至少也是特別相厚的那種,要不然她怎的知道咱們的關係,怎的知道衡兒是你的孩子,必是你總跟她說心事了……”
林景皓笑道:“真是冤枉了,若非衡兒這病要他醫治,我跟他說這些做什麼?”
初蘭哼了一聲,道:“反正你們關係肯定甚密,要不她能千里迢迢的跑去南黎幫你給兒子治病?還有……那什麼……上次你們在客棧裡做什麼……就是那次……都那麼晚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我恨沒把你一劍刺死!”
林景皓見初蘭酸溜溜的吃自己和霍如煙的醋,只覺好笑得緊,一時又起了調笑之心,只故作嚴肅的道:“這個……我和他的確是清清白白的……不過嘛……這關係倒也確實相厚……”
初蘭打眼一瞪,有些生氣的道:“怎麼個相厚法!相厚到什麼地步!”
林景皓一笑,想着玩笑歸玩笑,兩人就要分開一段日子,莫要讓她存了什麼疑心纔好,便道:“他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吧,這還不算相厚嗎?”
“就這麼簡單?”初蘭睨着林景皓,見他果真一副坦蕩之色,便才收了疑心,不過仍是醋意未減,只忿忿的道:“哼,便是你對她簡單,她對你卻是不簡單。說什麼因爲你這疑難雜症激起了她的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