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蒲其雙手後撐據在艙板上,驀的仰首豁然大笑,笑得身下的小舟大大加劇了上下浮沉晃盪的幅度,“元宗倒也非一無是處,卻還有幾分識人之能。”
好一會兒,蒲其方止住笑,雙目亮閃閃地發出異樣的深沉光彩,莊重沉肅地斂容一禮,正色道:“楊公子,蒲其失禮了。適才不過相試一二,望公子萬勿介懷。”
楊楓依舊沉默地坐着,冷眼覷着蒲其,臉色並不好看。
蒲其有幾分得意,幾分自矜地笑了一笑,“公子大量,事關重大,攸關乎墨門日後興衰命運,蒲某不得不然耳。”看了看毫無表情的楊楓,揪揪大鬍子,眉梢一挑,又爽朗地一笑,白牙在幽暗的光線下閃着粼粼的光澤,“公子想必猶未能釋懷。其實蒲某尋那泥古不化的元宗作甚。一方鉅子令,卻又能令誰人俯首聽命。至於鉅子令中之秘,不過子墨子的兵法、武技遺澤······公子身懷的半幅《墨氏兵法》帛卷,應當便是出自於鉅子令吧!墨門的劍技心法,元宗習自田襄子,不過略得意韻罷了,遠未通達神髓。這話大概你是不相信的······”
他極是驕傲矜持的言語戛然而止,眉宇間現出幾道刀鐫般的“川”字深紋,周身上下,彷彿瀰漫出無儔的威勢。瞥了瞥聞言臉色微變的楊楓,側目斜睨,看向水面,眼睛若兩汪深不見底的古井,幽幽閃着熠熠黑光。
一觸到這對眼睛,楊楓悚然一驚!
一大團蘊蓄壓聚的力量震撼性地爆發出去,蒲其隨手抄起釣竿,身子微偏,手臂輕抖,倏地活展了,長長的釣竿圓轉輪開。猝然,就在一抖的猝然,一道圓弧幻爲圓融無礙,輕飄飄若不經意的釣絲在一種無比的力道的牽引下,繃得筆直,砉地割裂氣流,“嗤嗤”作響。揚空一蕩,如同顫開密密的百數十道銀絲,尾端的釣鉤恍若化作千點萬點星芒,一股沉渾雄厚的壓力直迫人而來。
“噗!”幾朵水花輕輕濺起,變幻流蕩的釣絲歸一攢入水中。霎時,平靜的水面微濁,打了一個旋,飛起幾點水沫,撲喇喇一條巴掌大小的魚兒尾鰭亂甩,鮮蹦活跳地被帶出水面。釣鉤,正正鉤在它的腮上。
淡淡一笑,蒲其取下魚兒,隨手放入船頭的魚簍,丟下了釣竿。
楊楓眼睛明顯地一縮,一陣氣沮,爲蒲其表現出來的內含所震驚。他出手收放的手法,運轉勁力的心法一看便知,乃是正宗的墨門技藝。而舉輕若重,幾兩重的釣竿在他手裡,凝滯得如挽千百斤重物,淬勁之大,之烈,之老辣;手法之繁化至簡,之穩,之沉,休說嚴平、符毒難於望其項背,縱是元宗,也決計無法達到這份無懈可擊的凝重頓澀的境界。
沉吟了片刻,蒲其緩緩地道:“楊公子,你可知墨門發展至今的源流?又何以會變成這般四分五裂,逐漸衰沒的局面?”
楊楓一怔,皺眉道:“昔日孟勝鉅子罹難,弟子從死者百八十五人,一時墨門精英喪盡。齊、趙、楚各國墨門徒衆不服田襄子繼任鉅子,各舉鉅子,墨門由此分裂。而後各國墨門爭正統權勢,內耗愈劇,導致墨門逐漸衰沒。”
蒲其臉色沉了沉,眼睛裡流露出難以言喻的痛楚,搖頭道:“事實不盡然如此。子墨子創立墨門後,墨門和儒家並行於世,堪稱近世風行最廣的兩大學說流派。然而發展下去,舉措漸頗有背棄子墨子‘摩頂放踵,利天下爲之’的主張。若孟勝鉅子,既不能阻陽城君參與叛亂在先,又爲私義助逆守城抗拒楚國大軍於後,乖離了子墨子之教,害人誤己,致墨門元氣大傷。但當其時,墨門徒衆衆多,遍佈各國,尤其以秦國爲最。孟勝鉅子欲死陽城君,以爲宋國田襄子賢者,能繼其行墨者之義,使二弟子奉鉅子令與田襄子。田襄子毫無根基,驟膺重任,未能孚衆望,各國墨者多不服。那鉅子令之秘,歷代鉅子及重要門人皆知,而田襄子卻不知曉。孟鉅子的兩個弟子傳令後亦未肯從田襄子令留下,歸殉孟鉅子。眼見得是二人沒將鉅子令隱秘告知。”他神秘地一笑,身子探近了些,故意壓低聲音道,“若非是你,元宗也依然懷寶而懵然不知呢。”
楊楓身子一顫,頓吃一驚,駭然看向蒲其,在昏惑的微光裡努力探究着他的神色。
蒲其注意到他的神情,有趣地笑了笑,依舊繼續自己的話題,“田襄子一脈,空掌令符,勢力既弱,子墨子所傳下的兵法、劍技,他們也沒得全。孟勝鉅子罹難後,真正墨門精髓,則在於秦。秦國墨者自舉腹鉅子。至秦惠文王時,秦國墨門勢力大盛,進入了全盛期,遠邁孟勝任鉅子之時,甚至超越了子墨子的時代。”他的眼裡奔突起了兩朵熾烈的火花,胸脯一起一伏,神采飛揚。
緩緩的,蒲其悠然神傷地道:“那些年,秦相繼滅義渠,定蜀。惠文王師事腹鉅子,堂上朝臣,軍中將佐,多有我墨門弟子,出謀擘劃,築城守備防禦,地位尊崇,也出力極大······可惜,可惜在‘尚同’方面我墨門與秦王、秦國軍方見解能達成一致,但墨門弟子終無法脫開‘非攻’、‘兼愛’的拘縛,只願守,不肯參與攻擊戰事,與軍方矛盾日深,進而爲軍方所惡······腹鉅子年邁,事務多託囑唐姑果。唐姑果器宇偏窄,未有容人之量。東方墨者田鳩欲見惠文王,留秦三年不得見,轉而入楚,楚王大悅,加將軍之節,再入秦終得見秦王。田鳩嘆道,‘之秦之道乃之楚’,最後還是到了楚國。祁地墨者謝子覲見惠文王,唐姑果怕秦王親近留用謝子,進了讒言,謝子憤憤辭歸。這也便是楚墨、趙墨創立的由來。接着齊國墨者亦自行創立齊墨。嘿嘿!墨守成規,拘泥不化,又復相互傾軋,同門排擠中傷,風氣壞了,壞了······不過二三十年間,曾經意氣風發、盛極一時的秦國墨門轟然傾頹,門中弟子,多星流雲散,或見解不同,不復以墨者自居,或隱於草澤,或託身東方墨門。到了今時今日,久未聞秦國的墨門中人有什麼作爲了。”
他的語聲有點哽咽,搖了搖頭,久久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