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回大人,您的這位從弟自稱叫作陽斌。”
“嗯?我哪有這麼……”,陽虎語聲一頓,忽地怵然心驚,急忙問道:“他在哪裡,快快請他進來”。
“是是是”,門子趕緊退下。陽虎瞥了一眼那兩個跪在地上的家奴,冷哼道:“沒你們的事情,給我滾下去,把這隻該死的鴨子一齊拿走!”
兩人趕緊拾起籃子和野鴨,慌慌張張地向門口退去。慶忌進廳,正好與他們擦肩而過,瞧見他們手中東西,不禁好奇地多看了一眼,這才踱進廳來。他見廳中沒有侍從,便向陽虎拱手道:“虎兄,久違了。”
陽虎斂去臉上怒容,迎上前道:“慶忌公子,你怎麼回曲阜來了?”
陽虎原與慶忌聯手,想扶季氏打壓叔孫、孟孫兩家,從而總攬魯國大權。魯國政令統一後,做爲季氏門下第一權臣的他就有機會發動對外戰爭,靠戰功封爵,從而脫離家奴身份。不料叔孫、孟孫氏使了釜底抽薪之計,暗中去請魯君回國,雖然最後魯君暴死,可是爲了避免嫌疑,洗雪清白,季孫意如只得贊成擁立新君,並辭去執政之職,這一戰實際上是季氏落了下風,陽虎的雄心也化爲了流水。
但是此事功敗垂成,都是季氏優柔寡斷貽誤了戰機,與慶忌並無幹關。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陽虎一代梟雄,並沒有因此遷怒或疏遠了慶忌,兩人現在雖沒有利益攸關地合作關係,他對這個曾經地戰友還是很親切的。
慶忌說道:“我在費城遇到一些緊要的事情,需要知會三桓大夫與陽虎大人一聲,是以這才急急返回曲阜。虎兄這是與何人鬥氣啊?我方纔聽到……孔丘?出了什麼事?”
陽虎聽慶忌把自己與三桓並提,不禁容顏大悅。對他也更加的親切起來,忙挽了他手臂入內,口中笑道:“不去提他,孔丘那個不識好歹的東西,我早晚要他好看,來來來,快請坐下。”
慶忌本想馬上引入正題,一聽他再次提到孔丘不免有些好奇,孔丘是與展獲一同回曲阜的。要走展獲的門路謀個一官半職,而展獲與陽虎素不交往,可謂井水不犯河水。這孔丘怎麼招惹了陽虎?
當下慶忌便不急着談起自己的事情,隨口又問了兩句。陽虎與他同席坐下,無奈地道:“不瞞公子,虎與孔丘,自幼相識。年輕時,曾有過一些芥蒂,不過那都是陳年舊事了,陽虎也不放在心上。如今陽虎在季孫大人身前做事。而孔丘窮究學問,成了我魯國聞人,乃是博學之士,我與他雖然彼此聞名,倒是一直再沒有機會見面。”
他說着取過一口陶甕,爲慶忌斟了一杯酸梅湯潤喉。這陶甕是在井水裡鎮着地,天氣炎熱。坐在寬敞的大廳中也不涼快。喝些涼意沁人的酸梅湯不僅生津止渴還能祛暑。
陽虎說道:“我在季孫大人身前行走,展獲請了他的好友孔丘回都城。向季孫大人討取一個官職。公子你也知道,陽虎雖然出身卑微,但是大人身邊的事,都是陽虎在操辦,大人便把此事交給了我。我想着孔丘也算是個博學之士,至於身份,如今雖然破落,也是貴族之後,便遵了大人的吩咐,想給他找個合適的職務。”
“這幾天,因爲朝堂上事務繁忙,還來不及做具體安排。我想,我與孔丘今後是要同朝做事的,他爲了昔日一點舊怨,對陽虎一直耿耿於懷,今後卻不好共事,便着人送了兩條炙豬腿給他,以示友好。同時嘛,向他說明一下朝事正忙,對他的安排過兩日便有定論,免得他胡思亂想。”
說到這兒,陽虎怒氣又生,一拍几案道:“可恨孔丘,羞我辱我。此人實是奸詐萬分,他若不願與陽虎爲伍,大可拒收這份禮物。可他收下了我地禮物,卻又不肯相見於我,鬼鬼祟祟,趁我不在家時上門還禮,小人行徑,真是氣煞陽虎了。”慶忌聽他說了這才明白事情原委。這其中的關節,若是換了現代人去聽想必是聽不大明白的,你給人送禮,爲什麼一定還得要人還禮?而且還禮還得面見你本人,不然就成了大不敬?如今這個慶忌繼承了原來慶忌地全部記憶和知識,卻聽得懂陽虎的意思。
那時候,講究的是禮尚往來,有送禮,必須得有還禮,這纔不失禮節。當然,這不包括行賄的時候。如果年長者或者地位高的人給年少者或者地位不及他的人送禮,那麼收下禮物的人就得親自攜着禮物去對方府上還禮,東西不在多少與貴重,要的就是這個禮節。
但是陽虎如今權勢熏天,本沒必要去向孔丘一個沒落貴族示好,孔丘對他什麼觀感,也影響不了他分毫,他這麼做是圖些什麼?慶忌轉念一想,便明白了陽虎地用心,陽虎送禮,原來是是投石問路啊!
或許是上一次大夫們用建稷祠的陰謀陷害這個不怎麼懂得禮制的陽虎,險些使他受人陷害的事刺激了他,他這是想找一個懂禮制的博學之士做自己的幕僚。禮制之學,繁褥複雜,而且這些知識一直掌握在貴族手中,平民是不可能學到這麼複雜的知識地,然而貴族身份地人又有誰肯屈身投到他一個家奴門下?只有孔丘這樣已經沒落不堪的人才有可能。陽虎給孔丘送禮,就是試探孔丘地態度。如果孔丘收下禮物,並且親自登門還禮,那就表明了他的態度,是答應爲陽虎效力了。如果拒收禮物,別人只會說孔丘不識時務,陽虎面子上也不會太難看。這種叫人無法抓着把柄的含蓄學問,本是官場上常用的手段。
只不過孔丘對他示好的反應實在太過曖昧,要麼別收,既然收了禮物,卻又挑個陽虎不在家的時候來還禮,而且還了一隻野鴨,難怪陽虎勃然大怒。要知道那時不但禮節上有講究,送什麼更有講究,拜師要送胙肉,成親要送大雁……,往來時送野鴨,那對對方是有些不太恭敬的。
慶忌聽了事情經過也不禁微微搖頭:“孔師學問是有的,可惜這做人啊……,你總不能指望每個與你交往的人都是展獲那樣的方正君子,用的方法不妥當時,怎能不得罪人?
其實慶忌也弄擰了孔丘的想法,孔丘並無藉機戲弄陽虎的意思,孔丘見陽虎這位魯國第一權臣登門送禮時,其實是有些受寵若驚的,並欣然收下了禮物。陽虎這樣主動示好,昔日被他奚落過的那一點仇怨,孔丘便也不在放在心上。
只是這禮物收下後,激動的心情剛一平復,孔丘便領悟了陽虎送禮的深一層含意。孔丘反覆思量,權衡利弊,漸漸起了悔意。他屢受波折後,現在只要能夠讓他達到施展自己政治主張的目的,無論對方是季孫意如這個目無君父的權臣還是陽虎這樣氣焰熏天的權奸,他並不介意。\\\\\\他想要的是目的,至於途徑,已不想挑挑揀揀。
然而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爲謀,陽虎縱然肯重用他,也不過是把他當成爲自己出謀劃策的幕僚罷了,會支持他復周禮、行仁政的政治主張嗎?再者說,一向欣賞支持他的政治勢力,是那些世襲罔替,傳承襲爵的世家貴族,其利益與陽虎這種新興勢力正相沖突,如果投到陽虎的門下,等若自絕退路,與這些貴族斷絕了關係,從此除了屈膝爲陽虎所用,再也沒有第二條路走了。
這樣一想,孔丘便不想收陽虎的禮物,可他此時把禮物退回去,不免要罪陽虎,在他入仕爲官的事上陽虎必然橫加阻撓,於是絞盡腦汁,想了這個補救的辦法出來,他以爲這樣做天衣無縫,既不會激怒陽虎,又能彌補收禮的過失,從此與陽虎兩不相欠。哪知陽虎此人讀書雖然不多,卻不乏機智,他一個方正君子都能想得出這樣的辦法,陽虎這種從爾虞我詐中掙扎出來的人,對人心人性的瞭解尤在其上,又怎麼可能看不出來。
慶忌見陽虎恨意深深,不禁大皺眉頭,孔丘是他的好友,而且由於孔丘在歷史上的地位,慶忌對他一直從心底裡存着幾分敬畏,他不希望這位孔丘受人詰難打壓。而眼下,對他助力最大的是陽虎,這個魯國第一權臣他更加的不能得罪。
思忖再三,慶忌只能好言相勸道:“虎兄是做大事的人,何必與一個士子如此計較。孔丘如竹之君子,清高自廉。他如此作爲,想必是因爲陽虎大人如今權傾朝野,炙手可熱,乃是三桓之下第一人,孔丘擔心會被人誹責他攀附權貴,迫不得已纔出此下策。”
慶忌這番話兩邊都捧了一下,算是給了陽虎一個臺階下,陽虎卻不領情,他冷笑一聲,輕蔑地道:“呵呵,陽虎知道公子與孔丘有些交情,咱們各交各的,公子也不必替他轉寰遮掩了。什麼竹之君子,清高自廉,在我陽虎看來,他孔丘就是一沽名釣譽,欺世盜名的鼠輩。
他不好名不好利?嘿,果真如此的話,他也不會在生了兒子後,國君送了一條鯉魚爲賀禮,便沾沾自喜地給兒子取名叫孔鯉了,還不是覺得國君承認他的貴族身份?我呸!當初國君怎麼沒送他一頭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