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渡口清丘全線封鎖,等候衛夫人南子過河。南來北往的客旅行商只得在碼頭上停靠等待,碼頭上清理出相當大的一塊地方,周圍站滿了護兵,遠處貨車擁擠不堪,人們擠在一起,靠着貨車遮擋沿河下來呼嘯的北風,一邊彼此攀談。
人羣中,一個葛衣少年四下看看,然後向旁邊一個四旬上下的行商笑問道:“大叔,渡口怎麼禁止通行了,發生了什麼事?”
那人正眉飛色舞地與夥伴侃着昨日在犬丘城的一場豔遇,被人打斷頗有些不耐煩,不過他回頭看了一眼,見這少年雖是一身粗布葛衣,但眉清目秀十分俊俏,而且氣度舉止頗爲不凡,這才收起輕慢之心,答道:“小兄弟還不知道嗎?衛國君夫人南子正要從此處過河,回宋國探親呢,人家是貴人,總得待君夫人過了河,咱們才能上路。”
那少年恍然道:“原來如此,多謝大叔相告。”
既知不是出了什麼狀況禁止過河,那少年才放下心來,他在人羣中往碼頭前面擠了擠,望着遠處奔涌磅礴的黃河水,長長地吁了口氣。旁邊兩個船伕正在聊天:“噯,你聽說了嗎,吳人打進楚國去了?”
旁邊人一呸了一聲道:“這算什麼消息?吳人打進楚國半年多了,佔了多處城池,也不見楚國出兵,嘿!主少國疑,新君才11歲,不濟事啊。堂堂楚國,數十萬雄兵,被人欺上家門,倒是吳國掩餘、燭庸領兵相抗。實在叫人好笑。”
那船伕笑道:“你這已是什麼時候的消息了?我剛剛使船自下游過來,聽見行商說,掩餘燭庸已經兵敗不知逃向哪裡去了,吳人趁勝追擊,如今已經打過柏舉,兵發雲夢澤了。”
那少年聽了清秀的眉宇間露出一絲淡淡的憂慮,他舉目向黃河對岸看去,嘴角又不禁露出一絲微笑:“他呀。兵發吳國,駭得姬光只敢以刺客迎戰,掩餘燭庸怎能與他相比,我的郎君是蓋世英雄,雖說掩餘燭庸一敗,對他頗爲不利。但是以他的本領,明年三月,一定能打回吳國去。”
河口寒風浩蕩。吹得他的袍袂抖擻不已,可是想起了那個人,他地心頭卻涌起一股暖流,絲毫不覺天氣之寒冷。眺望着黃河對岸,他的脣角溢出一抹甜蜜的笑意。在心底裡輕聲呼喚:“我千里迢迢趕來,很快就要見到你了。季孫家的女兒不願嫁給國君,可以逃之夭夭,你的搖光有了心愛的郎君。又豈會輸給了她,沒有勇氣逃家來尋你?今後,人家陪着你,一同征戰沙場,一同復國伐吳,你可開心麼?”
慶忌帶着四名侍衛,扮成普通行商,一路南下。過黃河,渡漢水、長江,進入楚境。他離開衛國的時候,寒風呼嘯,雪花漫天,但是越往南走,天氣越暖和,進入楚境後。基本已不必穿着厚重的棉衣。這裡地山水風光也與北方不同。衛國的湖泊表層已經結上了薄薄的一層冰,而這裡仍是碧水盪漾。草綠花紅。
位於長江流域的楚國與中原諸國不同,無論是官職的設置、文化的特點還是歷史發展。遠在上古黃帝時代,長江流域的文明發展就領先於中原,他們還最先發明瞭煉製金屬的辦法,但是在逐鹿一戰,黃帝、炎帝與少昊等族聯手,打敗了當時最強大地蚩尤部落,他們被迫南退到楚國一帶,成爲了周人口中所稱的南蠻。
當然,在楚人眼中,比他們處於更南方的人或者長江流域原本的土人,纔是南蠻。蠻人,也是分等級的。楚人祭祀火神祝融,祭拜東夷大禹,以鳳爲圖騰,就連穿衣、座次地習慣也與周人不同,周人以左爲卑,而楚人以左爲尊。楚人的宰相名爲令尹,也與周人官職不同。
因此,楚人被周人視爲南蠻異類,什麼買櫝還珠啊,刻舟求劍啊,畫蛇添足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啊,這些傻瓜故事都被安排在楚人頭上,楚人因此被周人編排得傻兮兮的。
但是語言上的勝利和岐視,卻不能影響甚麼,楚國第一任君主熊繹,受封爲楚國之君時只是一位子爵,與宋國一開國就是一等公爵實是天壤之別,而且他地所謂領土也大多是未經開闢的荒野大澤,遍佈不甘馴服的當地野人,真正能受他控制的地盤不過是方圓百里的彈丸之地,貧窮到貢奉周天子的禮物只能是濾酒的苞茅和做箭桿的棘枝等野生之物。在中原諸侯之中,他更是毫無地位,每當諸侯朝覲周天子時,同樣是一方諸侯地楚君只能在宴席外面跑腿打雜,照看爐火,與賤役無異。
但是就是這樣一位小國寡君,不斷開疆拓土,疆域不斷擴大,成爲雄霸天下的超級大國和整個中原的心腹大患,楚君熊通時開始擅稱武王,從一個小小子爵直接晉升爲與周天子平起平坐的王爵,開創了諸侯冒稱王爵的先河,唯因楚國兵強馬壯,天下諸侯也未見把他怎麼樣。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正式文書、公開場合,堅決不稱其爲王,仍稱楚子,以此自欺,無視楚王對周天子的侵犯。
楚人有很多獨到之處,他們最先發明瞭弩,他們鑄造的銅劍,較之中原人地銅劍能長出一倍,中原人地鑄造術,遠不及他們先進。他們還最先創造了中國沿用至今的行政縣制度,撼動了周人地分封制,爲世人創造了一種新的統治模式。自楚武王開始,楚人滅他們眼中的南蠻小國三四十個,比東方大國齊國滅掉的小國還多,每滅一國,便設一縣,由流官管理,迄今已兩百多年。
然而。楚人的輝煌,同樣會因爲君主的昏庸走入了下坡路,楚平王在世時,爲加強集權,象伍家、伯家等忠於王室卻因世代在楚爲官,勢力過於龐大的家族盡皆被剷除,囊瓦、費無極、鄢將師等一衆奸佞受到重用,把楚國朝堂折騰得烏煙瘴氣。朝廷的腐敗導致整個楚國行政效率變得極其低下。
等到如今新君登基,主少國疑,奸臣當道,楚國政局更加複雜,否則也幹不出讓出自己國家領土,放任吳軍與掩餘、燭庸在此廝殺蹂躪地主意了。唯其如此,對這個國家就得下些猛藥,才能逼他們與自己一同作戰。
慶忌一路琢磨着楚國情形。一面想:“如今想要互通聲息實在難如登天,也不知兩位王叔是否依約引吳軍攻打了楚人城池,若不讓楚人感到肉疼,恐難說服他們出兵伐吳啊。”
前方路上,行人漸漸增多。慶忌放下了轎簾,不再向外觀看。他閉目假寐了會兒,聽到外面車馬行人漸多,嘈雜之聲不斷。忽然心中一動,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如今時值冬季,雖說對長江流域來說,氣候不算寒冷,但是由於北地寒冷,南來北往的客旅行商在冬季會大爲減少,如今怎麼這般熱鬧?
他掀開車簾向外邊看了看,行人神色匆匆。男女老少都有,扶老攜幼,揹包擔荷,顯得十分匆忙。慶忌敲敲車窗,對馭者道:“停車,停車。”
待車子停下,慶忌掀開車簾跳下車去,迎面見一個老者揹着個小包袱正踉踉蹌蹌走來。便走上去揖了一禮。含笑問道:“老人家,在下是從晉國趕來的客商。往年來此,因時近冬季,路上行人並不見多少,如今爲什麼這麼熱鬧啊?”
那老人有點重聽,攏着耳朵大吼道:“你說啥?”
慶忌瞧他模樣,真想換個人來問問,但是又覺不夠禮貌,只好耐着性子扯開喉嚨大聲又說了一遍,老者一聽連連擺手搖頭:“回去吧,回去吧,別往前走啦。我們不是客旅行商啊,我們這是逃難吶。”
慶忌大聲問:“逃難?逃什麼難,出了什麼事情啊?”
老者高聲回道:“吳人殺來了,一路燒殺搶掠,姦淫婦女,簡直就是一羣強盜,郢都怕是都保不住啦,公卿大夫們比我們逃得還快吶,你這孩子趕去送死嗎?走吧,走吧,逃遠些才安全。”
說罷拱手回了一禮急急地離開了。慶忌聽得發愣,姬光的人馬攻到了楚國都城郢都?這怎麼可能?
旁邊一個揹着孩子的婦人見他是個俊俏後生,心生不忍,好心勸道:“小兄弟,別往前走了,到處兵荒馬亂,吳人真的快要攻進郢都了,暫且逃遠些避一避吧。”
“吳人攻到了郢都城下?傾吳國之力,又怎麼可能同楚國數十萬大軍相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慶忌聽得滿腦袋漿糊,奈何從這些逃難的庶民口中也打探不出進一步的消息,因爲這些逃難地百姓還沒有見着吳軍的人影,完全是口口相傳,從楚國腹地逃來的難民那兒聽說了吳人攻進楚國,大肆燒殺搶掠、姦淫婦女的消息,便心生恐懼,逃離了家鄉。
慶忌迎着逃難的人羣繼續前行,到了中午時分,前方出現一座小城,城門口站着十餘名士卒,前邊一名佩着長劍的高冠博帶寬袍男子,正聲嘶力竭地安撫從城門中蜂擁而出的百姓:“父老鄉親們,吳人兵力有限,就算攻進了郢都,也無法分兵襲擾整個吳國,朝廷正在調集大軍反攻,大家不必如此驚慌,都留下來吧,一俟有了消息,我會引領大家避到附近山上,不會受到吳人殘害的。”
可惜他喊得聲嘶力竭,卻沒人理會他,難民們反加快了腳步。慶忌瞧這男子,大約二十四五歲年紀,身材勻稱,目光明亮、鼻如懸膽,頜下一部微須,衣冠楚楚,相貌清矍,象是個有官職在身地人,便下車上前問詢。
那人聽說他是晉國商人,苦笑道:“原來是遠方來的商旅,本人姓範名蠡,字少伯,乃是本地縣大夫,吳人犯境,百姓倉惶。若說具體情形,其實本大夫也還沒有了解得太清楚。客人不妨先在本縣住下,待有了確切消息,再定行止。”
“如此,多謝範大夫!”慶忌一揖到地,身子尚未擡起,忽然全身一震,霍地擡頭。失聲叫道:“你……你方纔說,你叫甚麼?”
那位大夫有些茫然,擡起雙手看看自己上下並無不妥之處,這才答道:“本大夫叫范蠡,怎麼,這位客人識得我嗎?”
慶忌一臉愕然:“范蠡,你居然是范蠡?”
“正是本大夫,有什麼不對?”
慶忌長長吸了口氣,極力壓抑住心中的驚訝。在他所知的歷史中。范蠡登上歷史舞臺是在越國,至於他在楚國做大夫的歷史卻不盡詳細,他還以爲現在范蠡已經到了越國,卻不知范蠡正是在吳國大破楚國郢都之後,朝廷腐敗。君主無爲,心灰意冷之下才投靠了越國,而且到了越國又坐了二十多年地冷板凳,直到越王勾踐要入質於吳爲奴時纔得到重用。
只是他不知這個范蠡是不是同名同姓的另一個人。爲防認錯了人,慶忌忙問道:“那麼,有位文種大夫你可認得?”
范蠡一聽,臉上些許警覺頓時消失,和顏說道:“原來你是子禽地朋友,是他對你提起過我麼,子禽是范蠡好友,本在郢都爲官……”
說到這兒。他面露憂慮之色,輕嘆道:“如今謠言漫天,本大夫派出的人還沒有回來,我也不知郢都如今情形如何,子禽是否安然無恙。”
慶忌此來楚國,是爲了同楚君接觸,如今楚國這樣混亂,恐怕不能從容到達郢都。直接請見楚王了。既有這位楚國大夫。慶忌自然不會再隱瞞自己身份,慶忌忙肅然道:“實不相瞞。本公子並不認識文種大夫,只是兩位都是楚國地青年俊彥,本公子遠在他國,也已久仰大名了。”
楚國之大,還遠輪不到范蠡、文種這樣的小官出人頭地,至於名望,兩人也是藉藉無名,既非二人友人,卻說什麼遠在晉國便久聞大名,那便是不實之言了。而且他自稱本公子,更令范蠡驚訝莫名,他訝然問道:“不知閣下……到底是什麼身份?”
慶忌看看左右都被自己和范蠡手下士卒環繞,不虞被人聽到,這才肅然答道:“本公子乃先吳王之子慶忌,此來楚國,欲求見楚王殿下,共商討伐姬光大計。”
“喂喂,對我客氣點兒,不要推推搡搡的。”
“少廢話,荊將軍、艾將軍都吩咐過,軍營重地,一切閒雜人等不得靠近,你鬼鬼祟祟的來幹什麼,有什麼話,待見了我家將軍再說吧。”
叔孫搖光氣極:“什麼荊將軍,艾將軍,你叫慶忌來見我,哼哼,他見了自然知道我是誰。”
叔孫搖光剛剛驕傲地揚起頭,肩頭就被一名戰士粗暴地推了一把,弄得她又好氣又好笑。不過慶忌手下的兵丁能如此忠於職守,她心中其實頗有些歡喜。
季孫小蠻離家出走後,姬宋惱羞成怒,此事給他衝擊很大,他終於意識到自己這個國君是如何的名不符實。季孫意如也頗爲惱火,便想在家族中另尋一個女子與國君結親,以確保和國君保持較密切地關係。
孔丘如今是姬宋身邊最爲信任的人,他最爲謹守周禮,怎會坐視國君與同姓成親,做出有失禮儀地事,但是他看準了三桓的心態,所以表面上做出一副要在魯國公卿中爲國君聘選夫人的模樣,私下裡卻派出使節與各異姓諸侯國進行聯絡,希望國君能聘選他國公室之女爲夫人,這樣可以大大壯大國君的實力,在與三桓的勢力角逐中取得更大的優勢。
三桓卻沒有察覺他地用心,叔孫玉聽了孟孫子淵相勸,也覺得女兒做魯國夫人,無論對她自己還是對整個家族來說都更合適,何況慶忌能否復國還在兩可之間。不料他剛剛對女兒透露了他的意思,就遭到了叔孫搖光地強烈反對,父女二人爭執不下,叔孫玉氣惱之下,把女兒禁在府邸中本想耐心說服,誰料她卻效仿季孫小蠻,也來了個一走了之。
“喂,你別那麼粗魯,說不定真是公子地什麼人呢?”
叔孫搖光在前邊走着,身後傳來幾名艾城守軍的竊竊私語。
“我看倒想是個探子。”
“嘿嘿,那可不一定,我剛剛注意到,這個人可沒有喉結,他呀,哼哼,應該是個女地。”
“我就說呢,哪兒來了那麼多的美男子。女人……會不會是公子在外邊惹了什麼風流債,人家找上門來了?”
其中一個低聲道:“若是被艾將軍看到那就慘啦,嘖嘖嘖,兩個人都是公子的人,這爭風吃醋起來……”幾個兵卒吃吃直笑,叔孫搖光聽了心中一沉:“女人?才離開幾個月,他就耐不住寂寞,找起別的女人了?”
雖然早知慶忌不會只有她一個女人,一想起來,叔孫搖光心中還是有些吃味兒。尤其是……艾將軍?難道還是個男人?魯人好男風地極少,叔孫搖光想想他和一個男人恩愛的模樣,就覺得十分別扭。
沿着艾城大道正往前走,前方一名佩劍的將軍在兩名扈兵隨從下迎面走來,一見幾名士卒押着一個便袍少年走來,那位將軍站住腳步,問道:“他是什麼人?”
叔孫搖光身旁一位伍長連忙上前施禮:“回稟艾將軍,遵將軍指示,艾城外圍全面加強了戒備。這個人在艾城附近鬼鬼祟祟,被我們發現後又不肯表明真實身份,只是口口聲聲要見公子,行跡十分可疑,所以拿來請將軍審訊。”
“喔?”季孫小蠻上下打量叔孫搖光一番,忽然覺得有點眼熟,她按着劍,上上下下打量起來。叔孫搖光聽說他就是艾將軍,一瞧他模樣,果然十分的俊俏,若換上女裝,比許多女子都要嫵媚,恐怕他和慶忌真的是……,一股怒火也自心頭油然升起。
“他是女人!”季孫小蠻只見過叔孫搖光幾面,而且都是遠遠看過,當時還是着女裝,因此雖覺面熟,一時卻未想到她就是叔孫搖光,但是叔孫搖光的打扮卻逃不過她的眼睛,只看了幾眼,她已認出叔孫搖光必是女子,而且還是一個姿色十分出衆的女子。
一股莫名地妒火在她胸口騰地一下燃燒起來,而叔孫搖光看着這個比女人還女人的俊俏小將軍,一股比她更強烈十倍的妒怒之火更是在她眸中熊熊燃燒……
一陣風來,那名離她們最近的伍長不由打個冷戰,急急地退了幾步。
“有殺氣!衝宵的殺氣!”衆武士有志一同,心頭升起一種危險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