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忌剛剛回到宮中,便有寺人迎上來稟報道:“大王,範少宰在議政殿候您多時了。”
“哦?”慶忌微吃一驚,此時天色已晚,范蠡仍在宮中等候,不知發生了什麼大事。慶忌忙把馬鞭一丟,收斂重逢成碧的喜悅,快步向議政殿趕去。
議政殿內,壁上燭火搖曳,室中有些昏暗。國家初建,用度拮据,按照慶忌的吩咐,宮中晚間用來照明的蠟燭也裁減了許多,因此大殿中光線並不明亮。
在殿角放着一張牀榻,用羅帷遮着,慶忌平素議政疲乏時便在這裡歇息,此時范蠡便坐在榻邊,正背對着殿口。慶忌入內,腳步聲在空曠的大廳中響起,范蠡聞聲回急欲起身,身形甫動,肩動已被人按住:“罷了,範卿有何要事這麼晚……咦?小光也在。”
范蠡被他按着起不得身,便苦笑着拱拱手:“是,臣豈敢深夜叼擾大王。只是……夷光這孩子入宮來尋大王,這麼晚了還不回去,夫人和小女掛念的很,是以臣來入宮接她。不料……這孩子等候大王有些倦了,臣來時她睡的正香,臣不忍喚醒,又覺此舉有失體統,便對人說有要事待奏與大王。”
說到這兒他頓了一頓,又道:“其實事情倒有一件,不過明早稟報大王也是一樣的,”
“哦,夷光幾時入宮來探望寡人的?”慶忌放低了聲音問道。
范蠡也小聲答道:“今日午後,大雪初晴時。”
慶忌彎着腰看,自己的臥榻上蜷着一個小人兒,一身雪白錦貂的裘衣還裹在身上,側臥如弓,一隻小手墊在腮下,滾着兔毛的茸茸袖筒襯着那張俏美靈秀的小臉蛋,她的腰間繫着紅色鏤空繩結的束帶,腰帶上還插着一柄小刀,那是慶忌送給她的的那柄魯削。
旁邊一條錦被是慶忌午睡時用的,也不知是她自己拉來蓋在身上的還是范蠡怕她着涼爲她打開的,此時卻被她踹到了腳邊,因爲殿中置着四個火盆,小丫頭又身着錦裘,所以倒是一點也不覺寒冷,紅撲撲的小臉已睡出微汗。
慶忌不禁笑出聲來:“這丫頭睡的倒香,此時喚起來一出殿門就要着了風寒了,別喚她起來了,一會兒使寺人安排一下,你也宿在宮中,明日再接她回去便是。”
慶忌也在榻邊輕輕坐下,向范蠡問道:“你方纔說有什麼事,要明早稟報於寡人。”
范蠡微笑起來:“臣,要向大王道喜啦。”
慶忌沒來由地想到成碧,心中一虛,忙道:“喜從何來?”
范蠡笑道:“恭喜大王,臣今日收到消息,秦國國君已經答允與吳國聯姻,將季嬴公主出嫁於大王,求婚使與秦國使者正在返回的路上,快馬傳報說,要我吳國遣迎親使去迎接季嬴公主,於明年三月花開時節,赴吳完婚呢。”
“哦?”慶忌雙眉一挑:“此去秦國山路水遠,只剩不到四個月的時間,那倒要快些籌備了。”
這是一樁政治婚姻,秦王允婚,代表着一樁政治聯盟開始締結,慶忌也鬆了口氣:“好極了,秦國國力雖不能與齊晉相比,但是在天下諸侯中也是一支不容忽視的力量,尤其是它的特殊地理位置,一量與我吳國結盟彼此遙相呼應,對楚國就要產生極大的影響。”
范蠡欣然道:“正是,與秦聯姻,不僅可以大大消除可能來自楚國的威脅,而且……我們還可以藉由季嬴公主與楚太后的關係在楚國發揮更大的影響力。楚王年幼,如今楚國是孤兒寡母,奸臣當道,對楚太后和楚王來說,他們最大的威脅就是權威日重,囂張不可一世的費無忌,只要我們巧妙地利用楚國內部這種矛盾,便有機會把這個龐然大物掌握在手中,使其爲我所用。”
慶忌微微頷首,扶膝沉思片刻,說道:“範卿,這迎親使要派個得力的人才成,聯姻與秦國、說服於楚太后,這人既得精通外交禮儀,又得能審時席勢,隨機應變,口才也得好,須得能言善辯。寡人之意,便由你任這迎親使。你看如何?”
范蠡略一沉吟,說道:“行人禮儀,臣不是十分熟稔,好在婚事已經商定,臣也能勉強應付。但此番出使秦國,一半的目的倒是在回程中的楚太后。臣是楚人,瞭解楚國情形,這是臣的長處。可是臣是楚人,如今卻輔佐了大王,費無忌使人加害於我的事既無實據,現在又不是和他公開爲敵的時候,那是說不得的,所以恐怕許多楚國臣子都很難理解范蠡的行爲,從而對范蠡懷有敵意,若是這些人從中阻撓,那對臣完成大王託付之事極爲不利。”
慶忌眉頭一緊,微微點頭道:“嗯,寡人倒是沒有思及這一點,這麼說來,你的確不便赴秦做這迎親使。可這迎親使,絕不僅僅是把秦國公主接回來這麼簡單,除了你,還有誰能擔當這個重任呢?”
慶忌把手下得力的臣子逐個想了一遍,最適合做這種外事活動和搞些政治權謀的人只有范蠡和文種,而偏偏就是這兩個人又不適合在楚國公開活動,除了他們,自己在這方面的人才極爲匱乏,而且這兩人是他的左膀右臂,現在手上有一大攤子事情,也不能把他們都派出去,慶忌一籌莫展,一時也沒了主意。
范蠡眼珠轉了轉,說道:“臣熟悉楚國之事,雖不便公開露面,卻可從旁協助,出出主意,可爲副使。只是……我們還需要一個能言善辯、機警過人的人來做迎親正使,畢竟許多時候都要這個人來拋頭露面,臣心中倒是有一個合適的人選,只是……不知大王肯不肯。”
慶忌大喜道:“是什麼人,你快講,範卿點將,寡人豈有不允之理。”
范蠡觀察着他的臉色,低聲道:“這個人,就是鬱平然鬱大夫!”
“鬱平然?”慶忌先是一呆,隨即便沉下臉色,拂然道:“範卿和寡人開什麼玩笑,鬱平然屢次三番與寡人爲敵,害得寡人險些命喪魯國。他折了寡人多少人馬?樑虎子一條手臂,便葬送在他的毒計之下,寡人豈能用他?況且,他是闔閭的人,他的堂弟便死在英淘、樑虎子手下,豈肯爲我所用?”
“大王”,范蠡誠懇地勸道:“此一時,彼一時也。那時候是各爲其主,鬱大夫自然竭盡所能,效忠於闔閭。而今大王纔是吳國之主,情形自然不同。此人是個人才,而且恰是我吳國欠缺的外交人才,今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吳國與天下各國之間,將是刀兵爲輔、外交爲主的局面,若此人能爲大王所用,大王便如猛虎插翼了。”
“範卿真是異想天開”,慶忌啼笑皆非地道:“鬱平然怕是恨不得生吞活剝了寡人,豈能爲寡人所用?哦,對了,自他赴晉國成功遊說趙簡子發兵南侵之後便一直沒有他的消息了,他現在哪裡?”
“鬱大夫現在……姑蘇大牢裡。”
“什麼?”慶忌嚇了一跳:“什麼時候抓到他的,怎麼人都送進大牢了,還沒人稟報於寡人?”
范蠡神氣有點古怪地道:“並不是咱們抓住了鬱平然,而是夫差守姑蘇時,把他送進了大牢。”
“夫差?”慶忌大爲詫異:“鬱平然對闔閭忠心耿耿,何以夫差把他投進大牢?”
范蠡道:“臣也是輔政之後,處理獄中囚犯,於前兩天才甄明他的身份。此人出使晉國回來後,便到楚國軍前效力,受命押送那些楚國權貴回姑蘇。待大王兵圍姑蘇之後,他也被困在城裡。夫差爲震懾全城百姓不生異心,便每日尋些小釁,把一些世族大家滿門屠滅,懸屍示衆。鬱平然再三勸阻,惹惱了夫差,便被他投進了大牢,大王入城之後忙於重建吳國之事,一直也沒顧上理會獄中那些囚犯,鬱大夫便一直被關押在裡面,和那些作奸犯科的囚徒關押在一起,着實吃盡了苦頭。”
慶忌聽到這兒默然不語,范蠡見有些門道,便苦口婆心地勸道:“想當年管仲扶保公子糾,處處與公子小白爲敵,他一箭幾乎殺了公子小白,彼此的仇恨較之大王與鬱平然的恩怨亦不稍讓。可公子小白奪得齊國國君之位後,卻擇了吉日大禮接迎管仲入朝,終成就一段君臣佳話。
鬱平然是個人才,又曾被夫差不計功勞,投入大獄,受盡苦楚。如果大王能以德報怨,重用於他,何愁他不誠心歸降,爲大王效力?大王,胸襟似海,方有百川歸流啊。”
慶忌猶豫道:“可……使於秦,經於楚,兩樁事都是十分重要的大事,萬一他……,驟然付之以重任,你覺得可行麼?”
范蠡道:“管仲可由階下囚一躍而爲齊相,鬱平然便不能由一階下囚,成爲大王的持節使者嗎?何況,鬱氏家族滿門老少都在姑蘇城中,鬱平然安敢再生異心?真有什麼不測時,不是還有臣這個副使監視着他麼。”
“嗯……”慶忌低頭沉思片刻,一拍大腿道:“成,就按你說的辦,你去叫人準備一下,寡人這便與少宰大人親自去大獄裡,把鬱平然那個傢伙從裡邊撈出來。”
范蠡吃驚道:“大王只消下一道赦令也就是了,大雪茫茫,夜色已深,怎敢勞動大王身軀?”
慶忌沒好氣地道:“不是你說,公子小白擇吉日着華服,隆重迎接罪囚管仲麼?既然要做,就做的徹底,他若仍不肯爲寡人所用,嘿!那就有點不知好歹了,快去安排吧。”
范蠡一笑,跳起身來便向外趕去。
“大叔……”,不知何事,小夷光已經醒了,揉着惺鬆的睡眼坐起來。在范蠡的教導下,她平常已只叫慶忌爲大王,但是此時睡得迷迷糊糊的,不自覺的便又恢復了她最熟悉的稱呼。
“瞧你睡的一頭汗,乖乖回榻上坐一會兒,待消了汗再起來。”慶忌自袖中摸出一方錦帕,爲她擦擦額頭汗水:“什麼時候進的宮,等我等的很久了吧。”
“嗯,”小夷光有些清醒了,她綻開笑顏道:“義父整天教我識字寫字、誦讀詩書、練習歌舞,真是好煩啊,只有來找大叔玩的時候,義父纔不會教我東西。”
“好啊你,還以爲你想大叔了,原來只是拿我當擋箭牌。”
“纔不是呢”,夷光嬌憨地道:“人家也確實想大叔啊。”
“是麼,那好,從明兒起,只要你一進宮,大叔就教你舞劍,在王宮裡,你也得學東西。”
“好啊!”夷光雀躍着抱住他的胳膊:“是你說的,可不許耍賴,你一定要教我舞劍,夷光早想學一身真本領呢。”說着她興致勃勃地拔出魯削,開心地比量着。
“別亂動,小心劃傷了手。”慶忌把刀子又插回鞘內:“一會兒大叔和你義父要出宮一趟,你今晚就住在宮裡好了,一會讓侍女帶你到後宮住下,議政殿總嫌潮冷了些。”
“嗯,”夷光乖巧地答應:“大叔是要娶王后了嗎?”
“你聽到了?是啊。”
“她是秦國的公主?”
“是啊。”
“公主……會不會很兇啊?”
慶忌好笑起來:“怎麼了,小大人似的,你操心這個幹什麼?怕大叔會被悍妻欺負嗎?”
“纔不會呢,”夷光自信滿滿地道:“你可是吳國大王呢,又是吳國第一勇士,誰敢欺負你呀,夷光是怕……”
夷光的小臉皺成了包子:“夷光是怕那個秦國公主到了這裡,會不會脾氣很大,再也不準夷光進宮找你。”
她牽起慶忌的衣角小聲道:“夷光跟義父讀書,明白了許多事情,我知道君侯家的規矩都很大,要不是大王寵着我,其實我連王宮的邊都不許沾的……”
人靠衣妝,夷光原本就生得俏美可愛,此時純白的貂裘襯着她那吹彈得破的白嫩臉蛋,燈光下幼滑的肌膚微露出半透明的酥紅,年紀雖幼,卻已是我見猶憐的一個小美人兒了,慶忌憐心大動,連忙安慰道:“你這小人精,倒喜歡想心事。放心吧,這位季嬴公主非常和氣友善,一定不會欺負夷光的。”
“大叔說的是真的嗎?”夷光擡起一雙澄澈如水的眸子看着他。
“當然,大叔可是打聽明白了她的爲人才派的求婚使,我怎麼會娶一個母老虎過門呢,這位季嬴公主啊,溫柔賢淑,通情達理,心地善良,家教有方。她今年剛剛十六歲,就像小夷光一樣乖巧可愛……”
“砰!”守宮寺人抱着鎖門的橫木還沒退到一邊,一團烈火便破門而入,一陣風似的捲了過去。
“羸襄呢,叫他出來見我!”一個少女聲音大聲喝道。
後面幾個衣衫不整的寺人急急跟着她一溜小跑,惶聲說道:“季公主,國君已經睡了。”
“睡了那就給我爬起來!”
長廊暗影下閃出一個身材修長的紅衣女郎,作武人打扮,腕腿都以綾羅護腕束住,腰間緊緊束着一條牛皮帶子,更顯得纖腰緊緻、胸脯渾圓,英姿颯爽,容顏明豔。
她的身材在女子裡算是比較高的了,胸腰、腿股的曲線滑潤修長,尤其是雙腿修長的比例驚人,被她以綾帶把褲管靴筒一裹,益發出挑。大腿處衣衫雖顯肥大,也能叫人想象的出那雙骨肉勻稱筆直修長的大腿該是何等渾圓膩潤,結實有力。
“嬴襄最寵盈夫人,此該宿在她的宮中,是不是?”
季嬴公主語速極快,一邊說着一邊拐向盈夫人寢宮,蠻腰一擺、長腿錯落,幾個寺人若不小跑相隨,根本跟不上她的速度。
“砰!”宮門踢開,季嬴殺氣騰騰地站到了房中,酥胸起伏,杏眼圓睜地大喝道:“嬴襄,你給我起來!”
室中有燈,牀上兩個人驚訝地坐起,一見季嬴手提馬鞭站在那兒,又齊齊驚叫一聲,刷地一下拉起了錦衾,遮住了他們赤裸的身子。
牀上兩人赤條條一絲不掛,顯然是剛剛歡好之後,披頭散髮實在見不得到人。牀內側的是個姿容婉媚的美人,外側則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身材結實敦厚,脣上微髭,本來頗有威嚴,此時被妹妹這麼看着,卻是一臉尷尬的神色。
“季嬴,你不是正在西郊遊獵,怎麼深夜回宮了?”
“我不回宮?我不回宮被你賣了都不知道!”季嬴怒哼道:“你都沒有問過我願不願意,便把我嫁到南蠻之地,做了甚麼吳王的妻子?”
“喔,原來是爲了這件事啊”,秦國國君嬴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你發這麼大火幹什麼,公主的婚事,自然是我這個做國君的兄長作主,兄長會害了你嗎?自然會給你挑個如意郎君,吳王乃天下英雄……”
“胡扯!不是你把姐姐嫁去楚國,姐姐會嫁給一個老頭子,年紀輕輕就守了寡?”
嬴襄難堪地道:“這……怎麼能怪寡人,那楚王明明是說給太子建求親,誰知他卻自己……,唉,生米煮成了熟飯,寡人還能興兵討伐不成?”
“都是遁詞,那時要你發兵,怕你也不敢與楚國爲敵!我告訴你,季嬴要嫁,就自己選夫君,我纔不要你給我挑的丈夫。”
“胡鬧,真是胡鬧!”嬴襄拍着牀榻,終於勃然大怒:“我真是慣壞了你了,婚姻大事,由得你自己作主麼?中原諸侯本瞧不起我西秦人氏,你這樣不守禮儀,傳揚出去不是更讓人笑話,實在有失體面。寡人已經答應了吳國,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給我出去!”
季嬴一聽更是怒不可遏:“好!我出去,你敢把我嫁過去,我就殺了那個什麼慶什麼忌!”
秦君嬴襄也是暴跳如雷,只是不敢起身,把牀榻擂的山響:“你要殺便殺,反正守寡的是你。”
“砰!”地一聲,季嬴裹挾着一陣狂風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