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逸師太在江湖中也是響噹噹的人物,她本以爲自己軟硬不吃,吳天德便拿自己毫無辦法,不料碰上吳天德這種無賴手法,恆山白雲庵竟被四個戲班子給打得落花流水,無力反抗。
吳天德找來戲班子騷擾白雲庵,倒未想過用那種戲曲來激怒定逸,聽了戲班子唱起《小尼姑思春》,頗爲擔心定逸會找上門來,嚴陣以待了大半夜還不見動靜,這才放下心來。
這日午後,山上下起了綿綿細雨,這該是深秋最後一場雨了,天氣異常陰冷。朱靜月有身孕的人,性子比較慵懶,和曲非煙偎在熱炕頭上聊了會兒,就雙雙睡去。吳天德聽着秋雨中隱約傳來的曲子,剛剛有了些睏意,不戒和尚掀起門簾兒,向他招了招手,吳天德忙躡手躡腳地走了出去。
不戒和尚興奮地道:“小鄭這小子帶兵上山了,哈哈哈,你快去瞧瞧,老子還是頭一次看到軍隊行軍,實在有趣得很。”吳天德聽了精神一振,冒着細雨衝出院子,跑到門口那棵秋梨樹下,田伯光和藍娃兒正站在樹下大石頭上,對着山路上的軍兵們指指點點。
細雨如霧,朦朦朧朧的好像在天地間扯起了一道薄紗布幔。那些官兵沿着百米外一條小路,迤邐而行,擺成了一字長蛇陣,正向山頂攀登。
這些官兵一人披了一件蓑衣,頭戴斗笠,瞧起來威風凜凜,軍紀嚴明,只是風中隱隱飄來一陣陣粗俗笑話的隻言片語,夾雜着一陣淫穢的怪笑和口哨聲,叫人不免……
鄭紹祖持了山西巡撫丁紀楨的調令去軍中調兵,軍隊沒有兵部戡文,又非戰時,本來不可擅自調離駐地,但這隻軍隊本就駐紮在渾源縣內,以調上山去練兵的名義,丁紀楨調動幾千兵馬自不在話下。
鄭紹祖事先得了吳天德囑咐,不敢過來搭腔,爲避嫌疑,連行軍之路也離他們遠了一些。吳天德手搭涼篷,向雲霧繚繞的見性峰頂望去,只見一條人龍已隱入雨霧之中,隱約可見牽着黑騾子的伙伕‘得了駕’的呵斥之聲。
往山下望只覺人流不斷,雨中視線難以及遠,也不知還有多少人馬。吳天德見了開懷大笑,伸手指着那隊伍嘖嘖讚道:“老丁夠意思,我原以爲三千兵不夠折騰的,現在卻只怕人太多了,真的毀了這佛門聖地。你瞧瞧,壯觀!實在壯觀!這隊伍,真比寡人的長城,還要長啊!”
田伯光乾咳一聲,道:“老大,話可不要亂說,被官兵聽到了要砍頭的,到那時寡人是一個沒有,寡婦可就有三個了,寡婦的眼淚那是一定比長城還要長得多啦。”
吳天德看得有趣,不經意間順口冒出一句前世熟悉的臺詞來,經田伯光一說,纔想起這無意中的一句話,在這時代是要殺頭的,扭頭望望沒有外人,這才放下心來。
白雲庵中一個小尼姑無意間發現這支官兵,從半掩的庵門內驚奇地瞧了半晌,她是一個棄兒,從小住在白雲庵,還不曾見過有官兵上山,雖覺有些怪異,可是庵主這幾日正在氣頭上,也不敢去告訴他,只將庵門關上了事。
恆山派主庵無色庵是座小小庵堂,庵旁有三十餘間瓦屋,分由衆弟子居住。因爲陰雨連綿,直下到落暮時分才停下。所以見性峰上羣尼都不曾在庵外走到,竟不知一哨千餘人的軍隊已在一里多外的山林中開始安營紮寨。直至晚飯時分,開始有淡淡的煙味兒飄進庵堂,繼之煙氣越來越大,直欲嗆人,纔有尼姑發覺。
定靜師太聽見前院有小尼呼喊起火,連忙奔到院中一瞧,果見天空飄來一陣濃煙,雖覺今日陰雨連綿燃,竟然燃起山火有些蹊蹺,但無色庵全是木製架構,心中可是不敢大意,連忙縱身奔至前院,打開庵門衝了出去。
定靜師太剛剛打開庵門,飛身躍了出去,就見昏黃的夜色中一頭豪豬狂奔而來,定靜大吃一驚,恆山什麼時候出現這麼巨大的豪豬了?遠遠的,從濃煙冒起的山林處衝過來幾十號人,緊追在豪豬後面,大呼小叫。
定靜師太略打了個愣怔,就見一片箭雨襲來,定靜師太赤手空拳如何抵擋?大駭之下正要閉目等死,那片利箭卻“篤篤篤”齊刷刷釘在她的腳前,箭尾嗡嗡直顫,氣勢甚是駭人。
定靜師太定了定神,只見衝過來的竟然是幾十個官兵,一個個提着刀槍棍棒,大呼小叫地衝至面前卻不理她,自去興高采烈地去擡那頭已死在地上的巨大“豪豬”定靜師太這纔看清,那哪裡是什麼豪豬,分明是一頭全身中了無數枝利箭的山豬,居然尚有餘力奔逃至此才死。
鄭紹祖領了他親手挑選的幾名神射手,笑嘻嘻地隨在那些人後邊走來,這些壯悍軍士有提着繩子的,將山豬綁了,用幾條棒子搠進去合力擡起往回便走,見了鄭紹祖揮手道:“鄭頭兒,今晚有野豬肉吃啦,香着咧。”
鄭紹祖一副饞涎欲滴的樣子道:“兩條後腿烤了留着,我和這幾位兄弟喝兩盅。”那幾名箭手聽了大聲歡呼起來,鄭紹祖走到定靜身前,拱手道:“本將這些兄弟都是粗魯人,驚擾了師太,勿怪,勿怪!”
這時庵中也跟出幾名弟子,兩日前已趕回山來的鄭萼也在人羣中,見是哥哥領了一羣持箭的官兵,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一時不敢聲張,也站在師父後面傾聽。
定靜師太莫名其妙地道:“這位軍爺,那邊林中是起了火麼?你們來這裡是……?”鄭紹祖呵呵一笑,道:“林中沒有起火,是我的弟兄們見天寒夜冷,起火取暖,另外埋竈做飯也要生火呀,今天下了雨,木柴潮溼,所以生起火來煙便大了些。”
定靜師太愕然道:“什麼?衆位軍爺來到見性峰上做什麼?”鄭紹祖齜牙一笑,懶洋洋地道:“師太說錯了,不只是見性峰上,本將領了三千軍馬,峰頂只不過駐紮了一千人而已。奉巡撫大人令,山西境內盜匪橫行、嘯聚山林、爲禍一方,特命本地駐軍上山習練,待習慣了山林作戰之後前去剿匪。”
定靜師太嚇了一跳,微怒道:“軍爺,這裡是恆山見性峰,是佛門聖地,這許多軍兵在這時操練,那如何使得?”
鄭紹祖翻了翻白眼道:“師太,佛門聖地也是大明的疆土呀,誰規定恆山不許練兵了?師太放心,我們呆的時間不長,等軍士們習慣了山中作戰便撤下去了。”
定靜師太聞言忍着氣道:“不知軍爺們要在山上操練多久?”鄭紹祖擺手道:“不久,不久,最多也就一個月時間……”定靜師太聽了心中稍安,只聽鄭紹祖又道:“我們下了山第二批纔來繼續練兵,三千三千的來,這六萬大軍有二十個月也就差不多啦。”
定靜師太驚得目瞪口呆,鄭紹祖不等她醒過神來,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向妹子鄭萼深深地瞥了一眼,領着那幾名弓箭手轉身去了。
定靜師太運足目力往山林中望去,但見狼煙四起,有些官兵衣袍不整地四下胡亂砍着樹木,又有些人罵罵咧咧地追逐着林中被驚起四下亂跑的野獸,當真是烏煙瘴氣,一塌糊塗。
定靜師太瞠目道:“老天,這般老爺兵要在山上呆二十個月,這佛門聖地豈不被毀了麼?”她愣了半天神,才急忙趕回尼庵去尋掌門定閒商議。
鄭萼小姑娘十分聰明,她回山後已聽說定逸師叔的弟子儀琳,有個未婚夫來尋她還俗,弄得大鬧白雲庵刀劈觀世音,再聯想起那日在渾源縣城見到儀琳的父親不戒和尚的情形,對哥哥的來意頓時了悟,這種事她怎敢說出去,悄悄吐了吐舌頭,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回庵去了。
定閒師太聽了師姐敘說了情形,沉吟片刻,擡頭瞧見定靜焦急模樣,忽然呵呵笑道:“師姐不必着急,事情未必便不可收拾,如果我所料不差,這些官兵必定是那位曾當過將軍的華山劍宗掌門耍的把戲,我想他也不會太過份,且過兩日再說。”
不料這位號稱不下恆山半步、便知天下大事的定閒師太,雖然猜出是吳天德調來的軍隊,卻未猜出這些老兵油子是什麼德行,這些人哪裡是上山來練兵的,整日裡無所事事,在恆山上躥下跳,偷雞摸狗,搞得大小寺廟一起遭殃。
定靜忍耐不住,聯合了其他幾位寺院的方丈、住持去山下縣上告了一狀,那位縣太爺又奸又滑,接了狀紙一打聽是山西巡撫丁紀楨親自下令調的兵,馬上就‘大病不起,奄奄一息’了,定靜師太無奈,又拿這些兵大爺毫無辦法,只好由得他們胡鬧。
不料這些官兵鬧了兩日,更加變本加厲起來,一大早定靜最小的俗家弟子秦絹就漲紅着臉跑來找她,說那些兵老爺們調戲她,做早課時,這邊剛剛誦道:“須菩提!於意云何?若人滿三千大千世界七寶……”庵外便傳來官兵們不知從哪兒學來的俚語小調:“小和尚下山去化齋,老和尚有交待,山下的女人是老虎,見到了千萬要躲開……”
定靜師太怒不可遏,衝出去找他們理論,那些大兵看見她出來鬨堂大笑道:“小和尚沒出來,到來了個老尼姑。”定靜師太頓時毛了心,也不怕惹來官兵報復,接連打倒了十來個官兵,這時那位鄭紹祖鄭大官人光着膀子出來了,指着一身的傷疤,將自己在福建平倭的英雄事蹟唾沫橫飛地講了小半個時辰,那些老兵油子也都脫了上衣,自我吹噓起來,有的連小時候爬樹刮傷的疤痕也說成抓賊平亂的功績。
定靜老尼姑站在一羣光着膀子的大漢中間,瞧誰都是光輝無比的民族英雄,如果再動手打人簡直就是民族罪人了,無奈之下想想這樣下去終究不是辦法,於是又跑去找定閒商議。定閒也正苦惱,官兵、戲班子大鬧恆山的事,這幾日不止地方上的百姓人人知曉,便是江湖上也已傳遍,人人引爲笑談。
有些江湖人乾脆跑到恆山來,看這些大兵怎麼折磨恆山派諸尼。閒極無聊時看見官兵打野味,還主動跑上去幫忙,和官兵們混熟了就暗暗給他們出招兒怎麼捉弄恆山弟子,彼此同流合污,軍民關係空前緊密。
雖然吳天德極力撇清這件事和自己的關係,但是這些江湖人瞭解了事情的前因後果,已經都知道必是他暗中指使,吳天德的名聲一時響遍江湖,正派中人不以爲然,邪派中人則拍手叫好。
看見定靜來找她,師姐妹二人閉門商量半天,只得下山來見定逸,希望能勸得了這位脾氣火暴的同門師姐妹答允儀琳和吳天德之事。兩位老尼聯袂下山,來到白雲庵,定逸這些日子被戲班子、兵油子也折騰得苦不堪言,只是她現在騎虎難下,恆山上聚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縱然她有心成全儀琳,現在也已開不了口。
若是來的是些魔教妖人,就算不敵,大不了拚個你死我活,可是現在面對着一羣戲子,一幫兵病痞,又打着冠冕堂皇的藉口,恆山三定研究半晌,還是束手無策。就在這時,儀清在門外輕聲道:“啓稟師父,華山劍宗吳掌門送來一封信。”
定逸怒衝衝地打開門,問道:“那個混蛋在哪裡?”儀清怯怯地道:“吳掌門送來書信就走了,他說,信中是極重要的東西,要師父一定要親手開啓。”
定逸冷哼了一聲,一把抓過信返回室內,只見信封上工工整整地寫着:“恆山白雲庵定逸師太親啓……”字跡娟秀,卻不像男人筆跡。
定逸打開信來,裡邊厚厚的一疊信紙,定逸只瞧了一眼,那眼睛就再也離不開來,直瞧了半晌,又匆匆翻了翻後邊幾頁,才向定閒、定靜驚呼道:“掌門,師姐,你們快來看!”
定閒、定靜見她臉色大變,不知信中寫些什麼,都急忙湊上來,一瞧信中內容,二尼也不由臉上變色,三人將幾頁信紙細細看了一遍,定閒才長吁了口氣,道:“這信中劍招確是本派絕學無疑,其中大多都已失傳,我曾聽師父描述她幼年時曾見師祖舞過其中幾式劍法,這信中所記,十分齊全,吳天德是從何處覓得本派失傳的這些絕技的?”
定靜師太沉吟半晌,向定逸師太嘆道:“師妹,不管吳天德從哪裡得到本派絕學,他這可是一份天大的厚禮呀,能夠尋回本派這些絕學,再大的代價也值得。何況儀琳那孩子對他又是一往情深,你看……”
定逸師太臉上陰晴不定,她原本說吳天德對恆山派有所圖謀,才執意不肯放儀琳還俗,現在對方將本派失傳的絕學都毫不保留地雙手奉上,若說對方對恆山心懷歹意,只怕是誰也不肯再信。
定逸有心答允儀琳還俗,可是現在這事兒已鬧得天下皆知,簡直成了恆山的大笑話,自己如何下得了臺。正沉吟間,門口儀清又道:“師伯,吳掌門又送來一封信,他說……他說請定靜師伯親手開啓。”
定靜、定逸一齊搶到門口,齊聲道:“拿來!……”儀清嚇了一跳,不知師父和師伯爲何如此失態。定逸、定靜二人對視一眼,不禁老臉一紅,定靜師太取過書信,二人匆匆返回室內,打開書信,恆山三定瞧了信中內容,都不由大吃一驚,吳天德信中所記正是華山石壁上破解恆山劍法絕技的招術。
恆山三定剛剛瞧過本派失傳多年的絕學,心懷激盪,對本派武學信心大增,本以爲擁有了這些絕技,恆山劍派在武林中必可實力大增,現在見吳天德逐招將恆山派這些絕學一一破去,三人對比剛剛見識過的恆山絕學,只覺這破解之法實是匪夷所思,卻又威力奇大,自己三人若是不曾事先見過這些狠辣陰險的破解之法,對方驟然施展出來,那麼本來以爲必勝的絕招就成了存心喂招送死,吳天德有此絕技在身,要殺恆山三定,簡直是易如反掌。
三人面面相覷,一時都說不出話來,便連定閒額頭都滲出汗珠兒來。她是恆山一派掌門,此事關乎恆山存亡,她心中如何不緊張?若是吳天德將恆山絕技公諸江湖,恆山劍派在其他門派面前從此再無秘密可言,若是他再將這些破解之法傳出,恆山派唯有從此自絕於江湖了。
此時便連定閒師太心中都不禁暗想:“吳天德又送來這封信,那是什麼意思?是脅迫我們嗎?不會的,不會的,他……他說過吳天德心地仁厚,決非宵小之徒,他不會做這種事的。可是……他若真的有心以我恆山派存亡來脅迫我,我該怎麼辦?”
定閒臉上神色越來越難看,定靜、定逸見了也不禁想到:若是吳天德志不在儀琳一人,而是以此脅迫恆山劍派從此歸隨於他,那麼自己該如何取捨?是忍辱負重,保留恆山一派薪火,還是任由恆山派湮滅於江湖?
恆山三定越想越怕,正自徬徨無主,忽地儀清又來到門口道:“啓稟掌門,華山劍宗吳掌門……”她話音未落,恆山三定一齊擁到門前,喝道:“有什麼書信?快快拿來。”
儀清嚇了一跳,連忙取出一封信來,定逸一把搶了過去,回到房裡去,儀清暗暗好奇:不知那位吳掌門到底信中寫了什麼,竟然令得三位師長大失常態,她在門口又張望兩眼,見三位師太拿着書信正全神貫注,這才悄悄退下。
那信中赫然還是第一封信中那些恆山派劍招絕學,只是每一招都略略做了改動,攻擊角度、方向起了一些變化,但是拿這些招術再對比第二封信上破解恆山派絕學的武功來看,這一招一式都恰恰可以破解對方武學,縱然不可置對方於死地,也必可將對方打得一敗塗地。
恆山三定萬萬料不到師門絕學只是略作改動,居然就可以反敗爲勝,擁有如此莫大的威力。翻到信尾,赫然又見歪歪扭扭幾行奇醜無比的大字,那字筆劃粗細都難以把握,恆山多有古蹟題詩,三尼還從不曾見過這般難看的書法,想必便是那位吳大掌門的真跡了,只見上邊寫道:“劍招爲死,用劍易活,自出機杼,不拘一格,誰人能破,恆山絕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