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天德站在劉府門口,臉皮子都笑僵了。他命令官兵列隊,客客氣氣恭送嵩山派一衆高手昂着頭,蹶啊蹶地離開衡山縣城,一臉戀戀不捨的表情。暗中卻囑咐衡山縣令堵到城門口兒,對丁勉、陸柏等人軟硬兼施,曉以一番大義、最後又表情嚴肅地告訴他們,已將他們列爲衡山縣拒絕往來戶。
什麼?把嵩山派的人也一股腦兒殺了?開什麼玩笑,嵩山派多大的勢力?且不說嵩山派和朝廷東廠有着不爲人知的關係,說是互相利用也好,說是朝廷鷹犬也好,總歸是讓人有些顧忌。再說嵩山派的掌舵大哥是誰啊?左冷禪!
現在還在西湖底下乘涼的任我行後來都差點兒命喪他手,萬一把他逼急了怎麼辦?吳天德可不敢冒這個險。送走了嵩山派一班活驢,衙役們便拖死狗一般將青城派一衆人等拖了出來,帶枷上鎖,押回縣裡大牢,不日解赴福州知府,以正國法。
吳天德也真夠損的,他雖學了一身功夫,畢竟不是武林人出身,不知道廢了一個人辛辛苦苦練了幾十年的武功,對那人來說比殺了他還難受。他將林夫人帶上堂來,林夫人當衆將餘滄海殺死福威鏢局上上下下一百多口的惡行娓娓道來,又將他擄走自己夫婦、逼問辟邪劍譜、被人發現後殺死林震南的事都說了出來。
這些事本就驚心動魄、慘烈無比,林夫人又是河南洛陽金刀無敵王元霸的女兒,平時丈夫押鏢在外,打理鏢局、接待僱主、討價還價,一副口才練得極好,這時滿腔激憤,整件事說罷不但她自己哭倒在地,聞者當中那些女尼、女俠們都心腸一軟,跟着落下淚來。
男子們也都聽得義憤填膺,從他人口中聽來幾句消息倒還罷了,此刻受害人就活生生站在面前,聽到這般殘忍無恥的行爲,一個個早已鄙視不已,餘滄海此番何止聲名掃地,在武林中從此再也擡不起頭來,而是從此再也不算是武林中人了。因爲吳天德那廝見憶苦大會召開成功、廣大人民羣衆的覺悟都提高起來了、形勢一片大好,當下迫不及待衝上去練習剛學來的破身大法……呃……是破功大法。
頭幾個時還手法生疏、態度粗魯,弄得人家哀哀呻吟,落紅斑斑,到後來手法越來越是純熟,簡直是所向披靡、勢如破竹,手中持着一枝銀針,刷地在丹田上一刺,膻中、氣海各截一指,就泄了對方視若性命的真氣。
剛剛聽聞青城派諸人殺人如刈草的惡行,大家的情緒還處在和林家同仇敵愾的同一陣營,倒沒什麼不良反應。吳天德其實也早已打聽得明白,餘滄海自從師父敗於林震南之手,鬱鬱而終之後,就隱身青城山苦練武功,江湖上過命交情的朋友本就沒有幾個,同門師兄弟倒有兩個,聽說早就因爲和餘滄海爭權奪利鬧翻了,還是跑到峨眉金光寺智雲大和尚那裡才逃得性命,倒不必擔心他們來尋仇。
縣衙巡捕房的三班衙役都在現場,沒有師爺,就把劉府本來派在門口抄禮單的賬房先生找來做筆錄,吳大將軍坐堂問案,親手按着餘滄海的手指頭畫了押,餘滄海不但在武林中再無容身之地,便是在這普天下,也已成了身負百十條人命血案的極兇元惡了。
他一班弟子哪個身上不背了幾條人命?一併收押。處理了這般人,主角就換成了劉正風,慰問的、道喜的、噓寒問暖,好不熱鬧。
吳天德在一旁冷眼旁觀,只覺這些人就好像舞臺上的演員,一個個臉上塗着厚厚的油彩,說着身不由己的話,做着身不由己的事,實在可笑又可憐。
“還是自己用錦衣衛千戶腰牌抽調來的官兵和縣衙衙役們實在啊,還有老劉,也實在啊。”吳天德不禁慨嘆,那個沒出息的張偏將來向自己道別時,肩上挎了好大一個包袱,沉甸甸的,非金即銀。曾捕頭腰裡也不知纏了什麼,鼓鼓囊囊的,唉……都是實在人哪。
案子一審完,他就叫劉正風的女兒劉菁帶了林夫人先去後室住下,林夫人是重要人證,雖然餘滄海之事已是板上釘釘,吳天德做事卻甚有分寸,如同他炒菜烹湯一樣,何時下鍋、何時下料,最是懂得時機火候。
天門道人在餘滄海被押走的時候,也率了門下弟子灰溜溜離去,山東人倔,這泰山頂上的天門道人更倔,雖然也覺餘滄海如此惡行,實是死有餘辜,可是自己今日在這兒丟了好大一張臉,看見吳天德氣兒就不打一處來,不但不理他,甚至沒和五嶽劍派同道打聲招呼就揚長而去。
吳天德就納了悶了:我老吳也是山東人吶,可我多通情達理啊,這老道整天修行,怎麼越修火氣越大呀,一定是陰陽不調憋的,老吳自己在那兒想着壞笑,猛地腳下一疼,啊地一聲,咧着嘴望去,見曲非煙俏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穿着小皮靴的腳尖兒點在自己的靴尖上,捻呀捻呀。
吳天德苦着臉道:“小姑奶奶,你幹什麼呀?”
曲非煙鼻子裡哼了一聲,道:“我不是小丫頭麼?什麼時候長了輩了?”吳天德一嘆,心想:“俺老鄉孔老二說啥來着?唯小人與女子難養也,經驗之談啊。”
扭頭看見幾個最初派進來的下毒的便衣差役站在一邊兒衝自己擠眉弄眼兒,可算有了藉口,忙對曲非煙正色道:“現在人多眼雜,你先別胡鬧,看看你爺爺在哪兒,雖說這些人不會難爲劉正風了,未必對你爺爺也視若不見。”
說着匆匆走到那幾個差役身邊,這些差役平時都是便衣辦案,相當於現在的便衣刑偵隊,領頭的是刀頭宋靜遠,四十多歲的精明漢子。
見吳天德走過來,宋刀頭悄悄道:“大人,按您的吩咐,我們撒了毒後就散在人羣中,找到了您說的那個扮駝子的小夥子,現在押在劉府門房裡。”
劉正風點點頭,拍拍他肩膀笑道:“辦得不錯……”心想:平時無論看書看戲,裡邊把這些古代的官差全都寫成了一羣沒大腦的白癡、弱智,自己讓他們來下毒時最擔心的就是他們是不是辦事的那塊料兒,看來這些人除了武功不濟外,旁的倒也不差。
走到劉正風身邊示意一下,咬了兩下耳朵,劉正風立刻吩咐管家下去備了份厚禮,又叫兩個弟子去門房看住駝子,幾個便衣也興高采烈地離開了。
吳天德事先想到林平之喬裝打扮,混在賀客中,按說是不會跑出來的,可現在已經出現變化了,若是見到林夫人出現,林平之一定會跑出來相認,到時餘滄海若是咬住林平之殺了他的兒子,難道要把林平之也抓起來?
再說了,嶽不羣大大還在上邊站着吶,若是小林子來了,兩人一看對上眼了,將來那可是一對僞君子,兩個真人妖呀!想想都恐怖,最好的辦法就是物理隔離,不然這一對怪胎碰到一塊兒,指不定產生什麼化學反應。
今日之事,本是吳天德的一場獨角戲,功勞大大地有,可是這些武林中人對官府彷彿天生就有着一種戒意,對洗手未成的劉參將仍然視作武林同道,寒暄一番後一一告辭離去,對俺們泉州參將吳天德卻仍是不肯正眼光顧。
只有一個人,臨行率衆弟子過來向吳天德拱手道別,感動得老吳差點兒哭出來,定睛一瞧卻是嶽不羣,頓時笑容一僵。只聽嶽不羣拱手道:“不羣聽得劣徒令狐沖說起過將軍在回雁樓義懲淫賊的壯舉,多謝將軍援手救下劣徒之恩。”
吳天德拱手回禮,連道不敢,心中卻是一凜,看看嶽不羣身後衆弟子,嶽不羣弟子不多,只有八九人,令狐沖並不在其中,自己來到此處並未言及姓名,嶽不羣如何知道自己便是吳天德?難道他在暗中監視自己?
老吳實在受書中影響太深,簡直把嶽不羣當成了無所不能、無孔不入的邪魔,嶽不羣是人又不是神,怎麼可能預知一切,早早監視起他來?
嶽不羣見他神色怔忡,他本是極聰明的人,立即醒悟,微微笑道:“本不知將軍便是衡陽救人的俠士,是剛剛從恆山的儀琳師侄口中得知。”
老吳這才恍然,忙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說到這兒話聲一頓,心想:他奶奶的,這種江湖口吻是個朝廷錦衣衛說的麼?訕訕一笑道:“怎麼不見令狐老弟?”
嶽不羣身後一個嬌脆的聲音道:“大師哥身上有傷,爹爹叫他好生呆在客棧養傷,不准他來。不然大師哥到了這裡又要喝起酒來了……”身旁其他弟子聽了都哈哈笑起來。
吳天德注目一瞧,不由目光一直:“這……這便是嶽靈珊?”他方纔簡單一掃,嶽靈珊又站在嶽不羣身側,穿得又不花俏,便沒看清。這時看去,只見這少女十六七歲年紀,皮膚白膩如脂,一雙大大的眼睛,額頭略高,嘴兒卻小,看相貌只有八分的美貌,可是那五官搭配起來,卻說不出的嫵媚動人,實實天生的就具有一種女人味道。
嶽不羣皺眉道:“胡鬧!……”向吳天德歉然道:“小女頑皮,將軍莫怪。劣徒生性好酒貪杯,他身上受了十餘處刀傷,所以我命他好好呆在客棧將養身子。今日左盟主聽信一面之詞,險些誤殺劉賢弟,幸虧將軍出面,不然衡山派實力大減,遂了魔教心意,纔是親者痛,仇者快了。”
吳天德心想,嶽不羣倒是頗有見識,只怕此刻他對左冷禪削弱四派實力的歹意已有所察覺了,看他言語行事,倒也不似個一壞到底的人。若說一個人,從幼年時便虛僞歹毒,一裝就裝了三四十年,連他青梅竹馬的同門師妹、做了近二十年枕邊人的夫人甯中則都毫無察覺,這怎麼可能?
常言道說一句謊話容易,難的是說一輩子謊話,他怎麼可能從小瞞過同門、師父、妻子、徒兒、江湖同道,在沒打起辟邪劍譜主意之前他這麼難爲自己幹嘛?
這嶽不羣雖說行止有些做作,未必便是天生小人,這裡裝腔作勢的武林中人難道還少了麼?華山劍氣二宗昔年決戰,他不過是個少年人,華山元氣大傷,嶽不羣做了掌門時,手下卻只有師妹一人,外要應付武林中的同道,以免弱了華山的名頭,內裡還要防備劍宗的人捲土重來,那是多大的責任和壓力?
面對形形色色的武林中人,若不是他機警善變會做人,現在華山派怕已亡了。等他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華山的威名和君子劍的威望,纔剛剛收了一個徒兒,左冷禪又塞了個幾十歲的傢伙帶師學藝當內奸,嶽不羣發現真相爲了自保卻不敢聲張,心裡也夠堵得上了。
只怕他後來這麼追求力量,便是重重壓力下導致心理變態,纔對辟邪劍譜起了貪心,人啊,一步錯,步步錯,等他感到已經無法回頭時,便只有孤注一擲了。
可是,現在“辟邪劍譜”的下落不是令狐沖知道,而是換成了自己,若是嶽不羣得不到“辟邪劍譜”會不會到死都仍然做他的‘君子劍’呢?
吳天德心中閃念,神色便有些恍惚,嶽不羣極是乖覺,見他不欲攀談,便再客套兩句,告辭離去,那嶽靈珊走在後面,乘父親不注意,向吳天德俏皮地一笑,嫣然道:“吳將軍罵那老道士時真是威風八面,回去說與大師哥聽,他一定好笑。”
吳天德呵呵一笑,看見他們出了院門,旁邊有一夥人也正走出,全是一襲灰緇,頭戴尼帽,正是恆山羣尼,猛地想起一件要緊事來,忍不住一聲慘叫:“儀琳妹妹,你不要走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