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五年七月七號,盛夏季節,兩度加起來,倪新在日本東京留學已經整整八年了,中日衝突全面升級,作爲一箇中國人,在日本警校中的處境突然變得很尷尬,特別是對於他這樣一再聲稱一年後畢業,要返回中國而不會留在日本的學員。同學們防範着他,好友們疏遠了他,激進的人當面嘲諷,嫉妒他成績優異的人散佈了種種謠言,建議校方開除他,甚至有人向軍警機關無中生有的舉報他參加反日行動,建議逮捕他,教官們的眼神也越來越冷漠。
唉,他不能不回去,海的那一邊,是故國……那裡有如父的長兄,那裡雖然戰亂貧瘠,可那裡是他的祖國。
暑假的第一天,他早早的離開宿舍,來到十來日前找好的勤工儉學的一家醬油製造廠。距離上工還有三天的時間,前任學徒工還沒有搬走,老闆只同意他寄存行李,擁擠的榻榻米上也實在沒有辦法再擠下一個人。倪新謝了又謝,答應三天後的上午八點準時上工。
東京的公寓旅社鱗立,乾淨整潔的不是他能負擔得起的,價格可以接受的又大都噪雜骯髒,素有潔癖的他又不願意委屈自己。他早就打定主意去郊外遠足,透透氣的同時找家溫泉邊上的小旅社住幾天。
與擁擠燥(和諧)熱的東京市區相比,富士山的餘脈,遠郊的溫泉區宜人得多,倪新獨自一人揹着旅行包,爬上了一座高山,在山頂向下瞭望:半山腰處陣陣煙霧升起,那裡也許會有一座山間溫泉旅館。
倪新吃了些揹包裡的糯米糰,在山頂逗留了一個小時,有些口渴,下山走了一會,找到一條小溪,手鞠着清涼的溪水喝了幾口,整理好儀表,沿着小溪下山。
沿途隨處都是風景,漫山遍野的野花盛開,倪新從揹包裡拿出一個半舊卻很乾淨的藍布袋,邊走邊摘下那些含苞的野菊(和諧)花,回去曬乾了泡水喝。
下午兩點,倪新走到半山腰,地勢稍見平坦,溪水在這裡匯成了一個水潭,潭邊有人在垂釣,偶爾可見一兩個遊人路過在此歇腳。潭邊一個小山坡上開滿了野菊(和諧)花,倪新爬上去繼續採摘。
布袋很快裝滿了,倪新用手壓了壓,又塞進去一些,這才心滿意足的拎着布袋下了山坡,踩着溪水中間的石頭,去潭邊洗手。突然見到溪水冒起了水泡,很快溪水淹沒了原本露出水面的石頭。倪新心知不好:東京夏日多雨,此間又有很多條溪流、水潭,漲水是經常發生的事,一般不會有太大的危險,可是不能不防,他從不讓自己無謂的涉險。
倪新快步離開潭邊,上了山坡,正想繼續向高處攀爬,無意中回頭,兩名遊客也在向高處攀爬,只有那名垂釣者若無其事的還坐在那裡!倪新忍不住高聲提醒:“哎,那邊那個釣魚的先生!聽到了沒有?可能要漲水了!你坐的那個地方很危險。”
喪妻不過一月,公事也不順心,小野平一郎來此散心,說是垂釣,實則一直看着潭水發呆。倪新見他毫無反應,溪水泛着泡沫,快速的漲起來,來者不善!他提高了聲音喊道:“漲水了!那位先生,趕緊往高處跑!”
小野平一郎這才被驚醒,擡頭一看:溪水流速越來越快,水面也變得比平常寬了一倍不止。他自小生活在這裡,當然知道洪水無情,自己已經身處危險之中!
顧不上收拾釣具,小野平一郎向山坡跑去。這時溪水已經漫過石頭,淹到小野平一郎的小腿處,腳下一打滑,摔在水裡。
倪新凹斷一根長灌木枝,快步跑下山坡。小野平一郎掙扎起身,繼續淌水前行。溪水快速上漲,淹到了大腿處。倪新伸出樹枝,還差着一米多,只得冒險下到了水裡。
小野平一郎俯身向前,抓住了樹枝。恰在此時,一股洪流夾雜着拳頭大的石塊急衝而下!小野平一郎被連續幾塊石頭擊中,脫手再次摔入水中!
眼見着激流就要把這名素不相識的路人沖走,倪新心一橫,扔下樹枝,把揹包拋向山坡,泅水救人。
落入水中的小野平一郎緊緊扒住一塊巨石,暫時沒有被沖走,他腰腿受傷,血留出來染紅了溪水。見那名年輕人游過來,向他伸出手,他一把抓住。
此時的溪水已經漲到了二米多深,水流越來越急,倪新一手扒住巨石,拼盡全力,把受傷的小野平一郎向岸邊推去。又是一波激流涌來,小野平一郎被水嗆的渾身乏力,無力自行上岸。倪新只得冒險鬆開巨石,兩手一推,小野平一郎這才又從水中冒出頭,掙扎着四肢並用,拼命向岸上爬去。
那兩名遊客中的男子也衝下山坡,拿起那根倪新拋在岸上的樹枝伸向小野平一郎,小野平一郎死死抓住,終於上岸!
回頭一看,溪水來勢更加兇猛,救了自己的那名年輕人冒了兩下頭,快速的被水衝下去。小野平一郎急了,對那名男子說道:“拜託您跟我一起去救人。”
“你受傷了,又這個歲數了,老老實實待着,別添亂了,我自己去。”邊說邊向下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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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受數處擦傷、撞傷,有的傷口還在流血,一陣陣劇痛襲來,小野平一郎不敢逞強,只得一邊向高處攀爬,一邊懸着心向下望去。
好在倪新年輕體壯,在激流中亂抓,居然抓住了一根腕口粗的樹枝,藉着浮力,下衝的趨勢稍稍減緩,他一橫樹枝,正好卡在沒在溪水中的兩塊山石之間,停止了下衝。
那名男子跑過來伸出樹枝,倪新死死拉住。這時數塊巨石順流而下,只聽咔嚓一聲,倪新另外一隻手攥住的粗樹枝從中斷爲兩截,一塊巨石衝向倪新的右腿!他痛楚的叫出聲來,卻不敢鬆開賴以保命的那根岸上游客伸過來的樹枝。
岸上那名男子拼盡全力拖拽,倪新借力上了岸,脫離了危險。
溪水還在上漲,那命男子扶着倪新艱難的向上攀爬,小野平一郎忍痛過來幫忙,他受的都是皮肉傷,倪新的右腿脛骨骨折,咬牙堅持,不出一聲,拖着傷腿向上爬去。小野平一郎暗暗稱讚:這個年輕人忍耐性不錯。
那名女遊客也過來幫忙,半個小時後,幾人終於脫離了危險,在一塊向陽的巨大山石上坐下稍歇。倪新說道:“能不能麻煩你們把我的揹包撿回來,我的腿……我要下山治療。”
那名男子面現難色,小野平一郎打量着倪新:也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溪水,這名年輕人半舊的襯衣還沒有幹,緊貼在身上,他注意到了倪新胸前彆着一枚警校的校徽。
小野平一郎說道:“別去撿揹包了,太危險,我家的鄉間別墅就在不遠處,繞過這做山坡,五六公里就到……”
有人來了,遠遠看見小野平一郎,那人跑了過來,喊道:“老爺,你沒事吧?小姐讓我們兩個來找您。”
小野平一郎上前兩步,說了些什麼,那人連連點頭,又跑走了。小野平一郎走回來說道:“看樣子還有更大的山洪,我的傭人去叫人了,三位一起到我舍下坐坐吧,設法給這位先生療傷。”
事到如今,三個人只能答應。十幾分鍾後,先前來的那個人帶着另外一個人過來,那人說道:“這位先生,我背您,老爺,咱們走吧,小姐肯定急壞了。”
倪新無力推辭,一個小時後,幾人抵達一處大樹環繞的原木別墅前,過了一條半人工的小溪,花圃裡開滿了鮮花。一名十八九歲的少女穿着淺藍色印白鶴的和服迎了出來,小野平一郎介紹道:“這是小女小野鶴子,這裡是小野家的鄉間別墅,請進吧。”
外表看起來很原始的別是裡面生活設備卻很完備,處處都是低調的奢華。小野平一郎安排好倪新,命令一名男子:“這是我的……家人,懂一點醫學常識,讓他給您檢查一下。這位先生,怎麼稱呼您?”
倪新答道:“小姓倪,倪新。”
倪新?小野平一郎脫口問道:“倪新?你是中國人?”
倪新坦然對視:“是的,我是中國人。”
小野平一郎笑笑,神色如常:“沒什麼,我只是有點意外,您的日語很標準。”
那人給倪新檢查後走了出去,片刻後,小野平一郎走進來說道:“倪桑,你的腿骨折了,山洪暴發沖斷了公路,汽車走不了,我的一名家人以前當過軍醫,別墅裡也有手術需要的藥品和設備,就由他來給您手術,行嗎?”
倪新笑道:“客隨主便,給您添麻煩了。”
“你是小野的救命恩人,應該是我說這句話纔對。警校放暑假了,術後你就留在這裡休息幾天。”
倪新奇道:“小野君,您是怎麼知道我是警校的學生?”
“我看見你的校徽了。”
小野鶴子走進來放下一摞換洗的衣服。笑道:“倪桑,聽家父說您的背囊丟失了,這裡有幾件衣服,請您莫嫌粗糙。您的襯衣和換下來的其他衣物我會洗好送過來的。”
爲了檢查方便拖得剩下一條短褲,只蓋着一個薄牀單的倪新臉一紅,囁喏道:“謝謝小姐……不,不能讓您洗,太髒……我是說我自己洗……那什麼……”
鶴子低頭一笑,答道:“不是我,有下女……”話一出口,就覺不妥:好像確實嫌棄人家髒似得,低頭走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