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氣平和,並沒有爲難的意思。
張嬸被問得尷尬,低着頭漠不作聲。
老夫人又一笑,重新看繡卷,“我知道了。”
張嬸見她不惱,連忙行了禮退出來,去三房院裡回話。
慕容氏正坐在廳裡指導女兒繡花,見她進來,也不擡眸,只問:“去過了嗎?”
“去過了。”張嬸道。
慕容氏抽身坐好,回身看着她,“她有沒有說什麼?”
“只說知道了,別的沒說,也沒有惱怒。”
慕容氏臉色好轉,冷笑道:“她倒是敢惱?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她進門學規矩也是天經地義的,別真以爲一進門就是老夫人了,小小的年紀,以爲自己是誰?”
這時,芷君停下來道:“娘爲她操什麼心?橫豎是擺設。”
慕容氏白了女兒一眼道:“你小孩子家不懂,趕快學你的繡功罷,來年嫁到侯家去,可沒人像我這樣寵着你,到時候做得不好,公公婆婆可饒不了你。”
提到夫家,芷君不滿的撅起嘴,“也不知他們家是不是有意的,明知道是亂世,還非讓明年辦婚事,再拖幾年,我也能在家多陪娘幾年。”
慕容氏撇撇嘴,不哼聲,兀自想着心事。
轉眼間,半年匆匆過去了,一入秋,府裡便開始張羅大小姐的婚事了,府裡下人原本以爲新進門的老夫人會仗着自己的身份打壓下去,好讓自己在府裡的日子好過點,沒想到,她那麼冷靜漠然,早上如常去老爺房裡請安,對三夫人的話也言聽計從,平時就待在自己的房裡,喜事過去,她便命人將房間裡的紅紗撤了,全部換成了青色,冷漠又疏離的顏色,遠遠看一眼,也覺得太孤寂了些,可她不覺得。
除了自己房裡的下人,她很少對別人說話,即便說也只是淡淡的幾句,從來不急,也不惱。
更另人驚奇的是,孃家偶爾來人送東西來,她也不收,隔着門就讓傭人將東西重新還回佟府去了。
這樣還了兩三回,佟府也不大來人了,不知是賭氣還是就只當沒這個女兒。
但是南宮家的下人們,還是隱隱覺出了什麼。
少了孃家的靠山,她在這裡更加沒人顧忌了,三夫人和大少奶奶堂堂皇皇的拿自己房裡的活給她做,說她太閒了,平常也不去老爺房裡侍候。
實際上,她根本鮮少有機會見老爺,早上請安,還沒等裡頭召喚,她便被三夫人以各種理由打發回去,對於這些,老夫人也無所謂,如常過着自己的日子。
這期間,二少爺曾出過幾趟遠門,回來也不過一半天的功夫,就又走了。偶爾也問起老夫人的情況,傭人將情況回了,他也不說什麼,隔日照常出門忙生意。
南宮府似乎又恢復到了從前,並沒有因爲多來一個人就變了什麼,她獨佔了正院幾間房,霸着老夫人的身份,卻也跟沒這個人似的。
傭人們從來只去三房回話。
初秋光景,到處都是黃燦燦的一片,平靜的院子裡有兩個下人忙碌着,檐下的花盆裡養着幾株海棠,南宮明伸手摘了幾片花瓣放到面前聞聞,百無聊賴看着天,一個丫頭端着托盤往正房走,一擡頭看見徘徊在檐下的人,眼睛裡大放異彩,笑着叫開,“二少爺……”
南宮明笑着看她跑過來,沒作聲。
秋喜盯着他雀躍的道:“少爺,您什麼時候回來的?奴婢怎麼不知道?”
“剛回來。”他神色淡淡,看着她端着東西,“還沒吃飯嗎?”
托盤裡的東西,自然不是給她喝的,他這樣問,秋喜一時沒反應過來,半天才道:“哦,是給老夫人的,老夫人身體不舒服,中午沒吃飯,我想着這會她該餓了,就去廚房要了碗粥。”
南宮明點點頭沒說什麼。
秋喜道:“二少爺在這裡幹什麼?是想進去看望老夫人嗎?”
她小心翼翼盯着他的臉,從前服侍了他那幾年,也算了解他的脾氣。
南宮明臉色有些緊張起來,猶豫了一會道:“她……什麼病?”
“受了點風寒,有點發熱。”
“請大夫來瞧了嗎?”南宮明不由自主的朝後看了一眼,洞開的房門青茫茫一片……低垂的簾幔後頭半點聲音也沒。
秋喜這時突然落漠起來,嘟着嘴道:“府裡哪有人會管老夫人的死活。”
她說完又急急擺手解釋,“奴婢沒有別的意思,少爺千萬別誤會。”
南宮明慢慢沉下臉,“你去找個大夫過來給她瞧瞧,別人問起,就說是我準的。”
秋喜眸子裡浮起水霧,要哭,“少爺……”
“快去罷。”
他從她手裡接過托盤,秋喜用力的點點頭,轉身飛快跑開。
南宮明端着托盤走到門前,停了許久才進去,屋子裡瀰漫着一種淡淡清冷的香味,挑開一道道簾子進去後,才發現她一直坐在那裡。
她背對着他,單薄的背影冷漠又淒涼,披了一件薄外套,長長的頭髮披泄下來,沒有梳理,隨意的散着。
他站在那裡,覺得有些唐突,乾咳了一聲道:“我……聽說你病了。”
風月慢慢笑了,早就聽到他的聲音,撐着披衣起牀,等到這會她已經有些吃不消了,身子開始搖晃,笑着道:“只是小恙。”
說完眼前發黑,身子就向側倒去。
南宮明連忙放下托盤過去扶她起來,撥開發絲,纔看清她的臉色有多不好,脣色蒼白,肌膚滾燙得嚇人,“你都燒成這樣了爲什麼不早點請大夫?”
他責怪的看着她,風月只覺得頭疼欲裂,睜開眼便要推開他,“我自己可以,少爺請放手。”
她掙扎着要起來,南宮明恨得語噎,一把將她抱起來放到牀上,“都成這樣了還顧什麼體面?”
“南宮家的體面,不得不顧。”風月冷笑的道,用被子蓋住自己,“進門
時少爺和老爺連翻交待我要忠、敬、廉、節,家規上這也是第一條,不敢不遵。”
南宮明被她氣笑了,“還能諷刺我,應該病得不重。”
風月低頭笑笑不語,頭沉得擡不起來,這半年來她已經適應了這裡的生活,其實……和在宮裡時沒什麼區別。
那裡也很寂寞,半年不來一個人,來了的……也多半是傻子。
沒有到被逼瘋的地步,誰願意去冷宮呢?多半使銀子走門路打發出宮去了,而進了冷宮的,不到死也出不去。
一輩子寂寞至死。
人們都說做冷宮的宮女最吃虧,沒得陪進了青春年華,就像孤婆婆。
風月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笑着道:“二少爺什麼時候回來的?”
“你不是都聽到了嗎?”這一次換他諷刺她,不知道爲什麼,跟她在一起時永遠話中帶刺,她總能激起他的興趣,看她生氣惱怒,或是漠然轉身走人的樣子,他覺得很好玩。
風月低頭笑笑,不再語。
南宮明站了一會,想起桌子上的粥,端過來道:“先吃一點罷,大夫等會就來。”
“放着罷,等會我會吃。”
“你怎麼吃?連坐都坐不穩。”南宮明道,搬了張凳子坐到牀前,“張嘴,我餵你。”
風月擡起頭,靜靜得看着他。
她的眼神讓他有些尷尬,別過臉道:“我臉上有什麼嗎?”
“我從前……很討厭你。”她的聲音輕得只能兩個人聽見,氣氛慢慢變得尷尬起來,南宮明訕訕的坐了一會,什麼都沒說,盛了一勺粥遞到她脣邊,“張嘴。”
這動作讓風月回憶起小時候,生病的時候,養母也是這樣喂她的。
堅硬冷漠的心裡,突然升起些許溫暖,她聽話的吃了粥。
連什麼時候流淚了都不知道,看到她眼淚,南宮明的手頓了頓,放下勺子給她擦眼淚,“府裡有人欺負你了嗎?”
風月搖搖頭,躲開他手,掏出帕子隨便抹了兩把,笑着打破尷尬,“沒有,我只是病了,人有些脆弱。”
她眼神裡明顯在掩藏着什麼傷痛,她不說,他也不問,默默喂完了粥,大夫也就來了,認真給她把了脈開了藥方,南宮明又吩咐人去抓藥,等熬好藥,又親自看着秋喜喂她喝下才走,臨走時,她已經睡着了。
安靜乖巧的樣子完全沒有醒着時的冷漠和戒備。
秋喜送他到門外,“今天多虧了少爺回來,不然老夫人的病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南宮明不自然的笑了幾聲,囑咐她好好照顧老夫人才走。
回去的路上,他走得很慢,不時嘆息出聲。
原來那麼要強的人,突然有一天在他面前落了淚,竟然這麼讓人沉重,而讓她流淚的原因是府里人的輕視與折磨,從前,聽到管家說她對萬事都不在乎,他還冷笑,心說她能撐多久,很想看她撐不住時是什麼模樣。
(本章完)